月牙儿像枚磨钝了的银钩,斜斜挂在黑松的枝桠间,山风卷着夜露的寒气,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柳擎苍把牛仔短褂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脚步轻得像林间的狸猫。踏雪跟在他身侧,雪白的鬃毛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光,偶尔打个响鼻,耳朵却始终竖着,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柳大哥,你说马家军真会来吗?”狗娃攥着枪的手沁出了汗,枪杆被他握得发白。他把裤脚又往上挽了挽,生怕露水打湿裤腿——这裤子是冯婶前几天刚给缝的,靛蓝色的粗布,还带着新棉线的味道。
柳擎苍回头,借着月光看见狗娃圆睁的眼睛,像极了在东北见过的猛虎,这个年纪,正是一身胆气的时候。他伸手拍了拍狗娃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不一定来,但咱得防着。你记着,夜巡最要紧的不是喊得响,是耳朵尖、眼睛亮,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贺俊刚扛着锄头跟在后面,粗重的呼吸在夜里凝成白雾。他望着村西头的老磨房,那是黑松沟存粮的地方,白天他们用厚木板把门窗都钉死了,门口还挂了条手腕粗的铁链,铁链上拴着个铜铃,只要有人碰,铃儿就会响。“磨房里就剩两袋玉米面和半袋小米,大部分粮食都藏在地窖里了,窖口用石板盖着,上面还种了菠菜,就算有人来,也未必能找着。”他怕柳擎苍担心,特意补了句。
柳擎苍点头,目光扫过磨房周围的松树。树影重重叠叠,像一个个黑黢黢的人影,风一吹,树枝摇晃,影子也跟着动,倒像是有人在暗中窥探。
“怎么了?”狗娃立刻握紧木枪,声音都有些发颤。他想起下午王货郎说的话,心里直打鼓——马家军还没动静,可别先遇上别的麻烦。
柳擎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指向磨房的方向。三人屏住呼吸,就听见一阵极轻的“吱呀”声,像是木板被人慢慢撬动,还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是拴磨房的铁链在动!
“有人!”贺俊刚压低声音,把锄头横在胸前,脚步往前挪了挪,挡在狗娃前面。柳擎苍拉着狗娃往旁边的松树后躲,自己则贴着树干,慢慢探出头。
月光下,五个黑影正贴着磨房的墙根移动。走在最前面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高足有七尺,肩宽背厚,手里扛着一把大刀,刀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走得极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偏偏带着股慑人的气势,活脱脱像从《水浒传》里走出来的李逵。柳擎苍一眼就看出,这汉子是领头的,身上的匪气藏都藏不住。
跟在后面的是个精瘦的男人,个子不高,脑袋却显得格外大,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他手里拿着根细铁丝,正蹲在磨房门口,手指飞快地在锁孔里摸索。那动作又快又轻,柳擎苍甚至能看见他嘴角勾起的得意笑容——看来是个惯偷。
剩下三个是两个半大孩子和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穿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手里攥着个麻袋,脸色苍白,脚步有些犹豫,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看着也就十六七岁,一个穿着蓝色短褂,一个穿着灰色布衣,手里也都拿着麻袋,蓝色短褂的孩子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被精瘦男人瞪了一眼后,才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
“薛五爷,您别急,这锁俺熟,保管一撬就开!”精瘦男人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却足够让柳擎苍几人听见。他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俺下午探过了,这黑松沟的人都睡得早,夜巡的就仨,一个半大孩子,一个庄稼汉,还有个外来的,不足为惧!”
被称作“薛五爷”的壮汉哼了一声,声音粗得像磨盘在转:“丁伟,别废话,快点!等会儿被人发现了,俺先把你扔给马家军!”
丁伟不敢再说话,手指猛地一拧,只听“咔嗒”一声,锁开了。他刚要去拉门,柳擎苍突然吹了声口哨,清脆的哨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谁?!”薛五猛地转过身,大刀“唰”地抽出来,刀身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丁伟吓得一哆嗦,差点坐在地上,赶紧爬起来,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警惕地看着四周。
柳擎苍、贺俊刚和狗娃从松树后走出来。柳擎苍手里的驳壳枪已经打开保险,枪口对准薛五,眼神冷得像冰:“黑松沟的粮食,也是你们能碰的?”
贺俊刚把狗娃护在身后,锄头横在胸前,大声道:“薛五!俺们认得你!塬上的土匪,专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今天敢来黑松沟,俺看你们是活腻了!”
狗娃从贺俊刚身后探出头,举着枪对准马军,声音虽抖,却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俺们黑松沟不怕你们!你们再不走,俺就开枪了!”
薛五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柳擎苍。见柳擎苍穿着牛仔短褂,腰里别着驳壳枪,背后还斜挎着长枪,不像个普通的庄稼汉,心里多了几分忌惮,嘴上却依旧嚣张:“哪来的野小子,敢管五爷的事?俺告诉你,今天这粮食,五爷要定了!识相的就赶紧让开,不然别怪俺的大刀不认人!”
丁伟也缓过神来,知道现在退无可退,握着匕首就想绕到磨房里抢粮:“五爷,别跟他们废话,俺去搬粮食!”
“想动粮食,先过俺这关!”贺俊刚一步跨到磨房门口,锄头一横,正好挡住丁伟的去路。丁伟想绕开,贺俊刚的锄头却像长了眼睛,始终挡在他前面。丁伟急了,匕首朝着贺俊刚的胳膊刺去,贺俊刚早有防备,锄头往下一压,正好打在丁伟的手腕上,丁伟“哎哟”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薛五见丁伟吃亏,怒吼一声,举着大刀就朝柳擎苍砍来。那刀又沉又重,带着风声,眼看就要落在柳擎苍的肩膀上。狗娃吓得大叫:“柳大哥,小心!”
柳擎苍却丝毫不慌,身体猛地往旁边一侧,躲过了这一刀。大刀砍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还没等薛五把刀拔出来,柳擎苍已经抽出背后的大环刀“破阵”,刀身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薛五的手腕削去。薛五赶紧往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袖子被刀划破,露出里面黝黑的皮肤。
“你敢伤俺?!”薛五又惊又怒,他在塬上横行多年,还没人敢这么对他。他再次举刀砍来,这次用了十足的力气,刀风更猛。柳擎苍知道薛五力气大,但章法混乱,只要避开他的蛮力,就能找到破绽。他灵活地躲闪着,大环刀时不时刺向薛五的要害,逼得薛五连连后退。
丁伟见薛五落了下风,想趁机逃跑,刚转身就被狗娃拦住了去路。狗娃举着木枪,虽然手还在抖,却死死地盯着丁伟:“你……你别想跑!俺们村的人马上就来了!”
丁伟看着眼前的大小伙子,心里又气又笑,伸手就想把枪打掉。可他刚伸出手,就听见“砰”的一声——柳擎苍朝着天空开了一枪,枪声在夜里格外响亮,震得树上的积雪都落了下来。
“谁也别想跑!”柳擎苍的声音冷得像冰,“黑松沟的人已经被吵醒了,你们跑不了了!”
薛五和丁伟脸色都变了。他们知道,黑松沟的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不怕死,要是真被围上来,他们肯定讨不了好。薛五还想挣扎,举着刀又要冲上来,却被身后的中年男人拉住了。
“五爷,别打了!别打了!”中年男人突然扔了麻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俺们错了,俺们不该来偷粮,求你们饶了俺们吧!”
薛五愣了一下,回头瞪着中年男人:“王东!你他妈干什么?给俺起来!”
王东却不肯起来,只是一个劲地磕头:“五爷,俺们不能再错下去了!塬上的村都被俺们抢空了,多少人因为没粮食饿死,俺老婆孩子就是饿死的啊!俺跟着您,是因为您救了俺的命,可俺不想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马军和李平也跟着扔了麻袋,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俺们也不想偷粮,是五爷逼俺们的。俺们爹娘都被马家军杀了,俺们没人管,只能跟着五爷混口饭吃,可俺们知道,偷粮不对……”
丁伟见状,也蔫了下去,手里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王东和两个孩子都认了错,他和薛五就算想反抗,也没了底气。
薛五看着跪在地上的王东,又看了看低头的马军和李平,最后看了看眼前的柳擎苍,手里的大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叹了口气,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声音里满是无奈:“俺也不想当土匪啊……俺以前是种庄稼的,马家军来了,把俺的地抢了,把俺爹杀了,俺走投无路,才拉起这么一伙人。俺知道偷粮不对,可俺们不偷,就得饿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和灯笼的光。吴新辉和贺峻霖带着冯伟、陈静等人赶来了,灯笼的光把整个磨房照得亮堂堂的。
“怎么回事?”吴新辉快步走过来,看到地上的麻袋和跪在地上的王东,还有蹲在地上的薛五,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贺俊刚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补充道:“吴叔,他们说,是因为马家军抢了他们的地,杀了他们的亲人,才走投无路当土匪的。”
吴新辉沉默了片刻,走到薛五面前,蹲下来,看着他:“薛五,俺知道你不容易,马家军不是东西,害了不少人。可你想过没有,你偷粮、抢粮,害的也是老百姓,跟马家军有什么区别?”
薛五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血丝:“俺……俺没想害他们,俺就是想活下去……”
“想活下去,不是靠抢靠偷,是靠自己的双手!”贺峻霖拄着拐杖走过来,声音虽然沙哑,却透着股力量,“黑松沟以前也遭过马家军的欺负,死了不少人,粮食也被抢过,可俺们没当土匪,俺们靠种庄稼,靠互相帮衬,不也活下来了?”
陈静也走过来,看着马军和李平,心里软了软:“你们两个年纪还小,正是该好好过日子的时候,跟着薛五当土匪,不是长久之计。俺们黑松沟虽然不富裕,但多两个人的饭还是有的,只要你们肯改,肯好好干活,俺们欢迎你们留下来。”
马军和李平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喜:“真……真的吗?俺们也能留下来?”
吴新辉点了点头:“只要你们肯改邪归正,好好种地,好好做人,黑松沟就是你们的家。”
王东也激动地磕了个头:“俺也想留下来!俺会种地,俺能帮着村里种庄稼,求你们给俺个机会!”
薛五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自己以前种庄稼的日子,想起爹临死前让他好好活下去的嘱咐,又看了看身边的王东和两个孩子,突然站起身,朝着吴新辉和贺峻霖抱了抱拳:“吴叔,贺大哥,俺薛五以前做了不少错事,俺知道错了。俺也想留下来,跟着你们种庄稼,要是马家军来了,俺还能帮着打仗,俺这条命,就算赔给塬上的老百姓,也心甘情愿!”
吴新辉笑了,拍了拍薛五的肩膀:“好!只要你肯改,俺们就欢迎你。以后,咱们都是黑松沟的人,一起种地,一起打马家军,一起守着咱们的家!”
柳擎苍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也暖了起来。他想起爹娘临终前的话,想起自己一路往西走的初衷,突然觉得,黑松沟这个地方,真的是他一直在找的家。
月光下,老磨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的粮食安安静静地躺在麻袋里,远处的田垄上,麦苗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像是在为这来之不易的和平祝福。
狗娃拉着马军的手,兴奋地说:“以后俺们一起跟着柳大哥学枪法,一起打马家军,一起保护黑松沟!”
马军用力点了点头,眼睛里满是憧憬。李平也笑了,拉着王东的胳膊:“王大叔,以后俺们一起种庄稼,再也不偷东西了!”
王东看着两个孩子,又看了看身边的薛五和丁伟,最后看了看黑松沟的乡亲们,眼眶湿润了。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人生,终于有了新的希望。
夜风吹过,带着麦苗的清香,也带着黑松沟乡亲们的笑声,飘向远方。柳擎苍握紧了手里的大环刀,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他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家,守护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让马家军,不让任何坏人,再伤害他们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