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的风裹着残冬的冷意,刮过关帝庙后院的空场时,总带着股钻骨头缝的劲儿。地上的冻土化了层薄浆,被往来的脚底板碾得泥泞,踩上去能听见咕叽咕叽的响,泥点子顺着裤脚往上爬,冻成硬硬的壳。狗娃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得发热时,对面的冯栋已经摆开了架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胳膊上的肌肉绷得像老榆树上的疙瘩,冯虎在旁边跺着脚喊:“狗娃子,今儿要是再输,就得把你藏的那半块麦芽糖交出来!”
狗娃的耳朵尖儿红了,不是冻的,是急的。他瞅着冯栋的脚,昨天刘志刚教的“踏雪寻梅”步法还没练熟,脚底下总跟踩着棉花似的。冯栋的拳头已经过来了,带着风扫过他的鼻尖,狗娃猛地矮身,膝盖重重磕在冻土上,震得牙床发麻。就着这股疼劲,他拧腰旋身,拳头擦着冯栋的肋下滑过去,却被对方反手扣住了手腕。“劲儿太散!”刘志刚站在廊下喊,手里的旱烟锅子在石阶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打了三层补丁的裤脚上,“你当是刨地呢?拳头得往一处使!”
狗娃挣了挣,手腕被冯栋攥得生疼,忽然想起刘耀西先生讲过的“聚沙成塔”,猛地往下一沉肩,借着冯栋松手的瞬间,手肘狠狠撞向对方胸口。冯栋“哎哟”一声后退半步,脚底下在泥里打滑,后腰撞在老槐树的树疙瘩上,疼得龇牙咧嘴。冯虎在旁边拍着大腿笑:“中了中了!狗娃这招跟泥鳅似的,滑不溜丢!”狗娃喘着粗气笑,汗珠顺着下巴尖往下掉,砸在泥地里洇出小小的水圈,很快又被风冻成了薄冰。
廊下的刘志刚忽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手捂着嘴帕子,展开时能看见点点暗红前年冬天在雪地里狙击马匪受的寒还没好利索,一到阴雨天就犯喘。他望着场子里三个半大的小子,冯栋正揉着胸口骂“狗娃下手黑”,冯虎在旁边帮腔,狗娃则梗着脖子说“是你先使绊子”,吵吵嚷嚷的,倒把这冷清的院子吵出了几分活气。墙根下的刘双喜蹲在铺开的油布前翻晒种子,竹筐里的玉米籽金黄金黄的,他捻起一粒对着太阳照,能看见里头饱满的胚乳,像藏着团小小的火。“双喜哥,这籽能出全苗不?”狗娃跑过去,鼻尖上还沾着泥,刘双喜回头,眼角的笑纹里卡着点土灰:“你看这成色,清明一撒进土里,保准三天就冒白芽。”他把玉米籽倒回竹筐,哗啦啦的声响混着风里的土腥味,倒像是春汛要漫过田埂的动静。
刘志刚慢慢走过去,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双喜,种子得晒透,别让潮气裹着,不然要烂在土里。”刘双喜点点头,往油布上又摊了层糜子籽,浅黄的颗粒铺得匀匀的,像撒了层碎金子。“志刚哥,冯团长说,等雪化透了,就把东沟那片荒田开出来,多种些谷子,省得冬天又断粮。”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稳当劲儿,刘志刚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去年兵匪烧过的痕迹还在,黑黢黢的树桩子像插在地里的骨头,可风里已经有了点不一样的气息——是冻土底下返上来的潮气,混着草芽要拱破地皮的腥甜。
“先生要是在,该说这是好兆头。”刘志刚忽然说,烟锅子上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的光。去年冬天,刘耀西就是蹲在这油布前,教战士们辨认种子的好坏,说“土地从不说谎,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长粮食”。当时只当是寻常话,此刻望着刘双喜认真的侧脸,望着场子里还在打闹的冯栋兄弟,望着自己手心里磨得发亮的烟锅子,忽然就懂了——先生说的土地,原是他们这些人的心,只要把种子播下去,总有发芽的时候。
风又紧了些,卷起油布的边角,刘双喜赶紧按住,手背上青筋突突地跳。竹筐里的种子被风吹得滚了几粒出来,落在泥地里,很快就陷了进去,像要钻进土里冬眠。狗娃想去捡,被刘双喜拦住:“别捡了,就当是先给土地爷送点礼。”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身时腰杆挺得笔直,像田埂上那棵被雷劈过却还活着的老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