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双喜已经三天没吃一口正经粮食了。
他蜷缩在泾川河畔的废弃水车下,啃着一把苦苣根,嚼得满嘴绿汁。远处,泾河瘦成了一条泥沟,河床上裸露的鱼骨白森森的,像谁撒了一把梳齿。
昨晚他溜进一个村子偷鸡,却被更饿的村民当贼围殴。左肋疼得厉害,可能断了根骨头。但比起疼痛,更折磨他的是耳边不断回荡的声音——
王小英的呜咽。刘拴柱喊“爹”。骰子在碗里打转的脆响。还有……刘治邦死前那声饱含痛苦的、满足的叹息。
“哗啦——”
近处芦苇丛突然一动。刘双喜浑身绷紧,摸出怀里的半块砖头。
钻出来的却不是追兵,而是一个比他更狼狈的汉子:衣服碎成布条,脚上缠着渗血的破布,怀里死死搂着个包袱。
“兄、兄弟……”那人眼睛亮得吓人,“有吃的吗?我拿这个换!”他抖开包袱,露出半本残破的《三字经》——这年头,书不如擦屁股纸值钱。
刘双喜摇头,却瞥见对方腰间别着把镰刀。他咽了口唾沫:“你去哪?”
“平凉!听说冯玉祥的兵在那设了粥棚……”汉子突然压低声音,“但得绕过关山!马仲英的人见男人就抓壮丁,见女人就……”他做了个下流手势。
刘双喜瞳孔一缩。河州叛军马仲英!他想起前些日子村里传的消息:那支队伍里都是“吃生肉、喝人血”的煞星。
正想着,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两人同时伏低身子。芦苇缝隙间,几个骑马的黑影正沿河滩搜寻,刀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是……是阎王张的人?!”刘双喜牙齿打颤。
“屁!是马家军的探子!”汉子惨笑,“上个月他们屠了张家川,把小孩串在旗杆上……”
话音未落,一支箭“嗖”地钉进他们身旁的树干。
“跑!”
刘双喜和那汉子分头扎进芦苇荡。他拼命狂奔,镰刀汉子的惨叫却从身后传来,接着是马蹄踏碎骨头的闷响。他不敢回头,直到肺像烧起来一样疼,才瘫在一处崖缝里。
怀里有什么东西硌得生疼——是那个粗瓷碗。王小英舔了无数次的碗。
月光下,他看见碗底有一道新鲜的裂纹,像极了刘治邦临死前瞪大的眼睛。
天光彻底亮透时,毒辣的日头已经像团火挂在天上。刘双喜从崖缝里爬出来,怀里的破碗硌着心口。他望着茫茫荒原,突然觉得自己像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十月的日头能晒化路面的石子,他光着的脚底板踩在河床上,烫得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每走一步都要龇牙咧嘴地倒抽冷气。
泾河早就没了水的模样,河床裂成一张巨大的网,宽宽的裂口能塞进半条胳膊,底下的泥块干得像石头,踩上去簌簌往下掉渣。河床上横七竖八躺着些东西,远看像捆着的柴火,走近了才看清是饿死的人——有的蜷成一团,肚子瘪得贴在脊梁骨上;有的直挺挺伸着腿,嘴巴张得老大,像是临死前还在喊渴。苍蝇嗡嗡地绕着这些躯体打转,绿头苍蝇落在干瘪的眼皮上,那人也毫无反应。
刘双喜别过脸,喉咙干得冒烟。他已经三天没正经喝过水,舌头舔到嘴唇上,嘴唇干裂得像是晒焦的树皮,舌尖碰上去像在舔粗砂纸\"。远处的庄稼地连成一片枯黄,原本该是青纱帐的玉米秆全成了焦黑的柴火,叶片卷成了筒状,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田埂上插着些稻草人,褪色的破衣裳在热风里耷拉着,倒像是一个个站着的饿殍。
他走几步就得坐下来喘口气,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脏兮兮的褂子上洇出两道深色的印子,刚冒出来就被太阳烤干,留下白花花的盐渍。左肋的疼一阵比一阵凶,像有把钝刀子在里头搅,每走一步都牵扯着疼,眼前总发黑。他扶着棵枯死的歪脖子树干呕,胃里空空荡荡,只有酸水往上涌,呕出来的全是带着血丝的唾沫。
不知走了多久,他晃进一片乱葬岗。这里的坟头大多被扒开了,棺材板散落一地,有的还留着被斧头劈过的豁口。空气中飘着股腐朽的腥气,混着太阳暴晒后的焦糊味,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妈的,这破地方也有人抢?”刘双喜啐了口唾沫,刚想绕开,却听见坟堆后面传来铁锹挖土的声音。
他猫着腰凑过去,扒开半人高的蒿草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三个蒙着脸的汉子正围着座新坟忙活,其中一个举着洛阳铲往地下戳,另一个正用撬棍撬开棺材盖,木头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荒岗上听得人头皮发麻。
“动作快点,日头太毒,招了野狗麻烦。”撬棺材的人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股阴恻恻的寒意。
刘双喜吓得屏住呼吸,想悄悄退走,脚下却踢到块石头,“哗啦”一声响。
“谁?!”
三个盗墓贼同时回头,手里的家伙什瞬间对准了他。为首的是个独眼龙,瞎掉的眼眶上盖着块黑布,另一只眼睛像毒蛇似的盯着他:“哪来的野狗,敢闯爷爷的地界?”
刘双喜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浑身筛糠似的抖:“大、大爷饶命,我就是路过,啥也没看见……”
独眼龙朝旁边两个汉子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把刘双喜捆了个结实。他被拖到棺材边,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棺材里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盗墓贼正从尸体身上往下扯件还算完好的绸缎褂子。
“看清楚了?”独眼龙用撬棍挑起刘双喜的下巴,逼着他往棺材里看,“这世道,活人不如死人值钱。但死人的财,也不是谁都能碰的。”他突然凑近,黑布下的窟窿对着刘双喜的脸,“今天放你走,要是敢把这事捅出去,不管你躲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你扒皮抽筋,扔进这棺材里陪他作伴。”
刘双喜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点头:“不敢,我绝对不敢……”
独眼龙挥了挥手,两个汉子解开他的绳子,却踹了他一脚:“滚!再让我看见你,直接埋了!”
刘双喜连滚带爬地跑,不敢回头。直到跑出老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铁锹挖土的声音。他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喉咙里又干又疼,眼前阵阵发黑。
日头已经爬到头顶,晒得地面蒸腾起热气,\"远处的河床像块龟裂的铜镜\",他挣扎着站起来,刚走两步,就看见前方的土路上倒着个孩子,身子已经被晒得干瘪,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剩的树皮。
刘双喜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住嘴,眼泪混着汗水流下来。怀里的粗瓷碗硌得他心口生疼,他摸出碗来,在毒辣的日头下,碗底的裂纹愈发清晰,像一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这炼狱般的世道。日头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刘双喜瘫在一棵枯死的槐树下,树皮糙得磨破了他的后背,可他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起初只是隐隐作痛,如今每喘口气都像有把钝刀子在肋间来回锉,眼前总晃出王小英和孩子们的影子。
他摸出怀里的粗瓷碗,碗沿被他摩挲得发亮。这会子倒不觉得硌得慌了,反而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这可是他这一路上唯一值钱的家伙。
英子这会子在干啥?家里就那点存粮,怕是早就见了底。三个娃正是能吃的年纪,拴柱最小,饿极了就抱着娘的腿哭,她会不会正背着孩子,往地里刨那些早就晒得干硬的野菜根?
他想起平安护着弟弟时那副小大人模样,可终究是个七岁的娃。疤痢眼那帮人凶神恶煞的,见了他会不会动手?还有保田,上次被邻村孩子推搡了一把,哭着回家找娘,这会子要是被讨债的吓唬,怕是要吓得夜不能寐。
喜平哥呢?他那身子骨,平日里扛袋粮食都得歇三回。自己跑了,疤痢眼会不会迁怒于他?想起喜平哥总往家里送些自己舍不得吃的窝头,想起他后背那道永远直不起来的弯,刘双喜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疼得喘不上气。他甚至不敢深想,怕那些可怕的猜测变成真的——喜平哥会不会被打?家里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还能挡住多少次踹门声?
风卷着热浪刮过,带着远处河床干裂的土腥味。他望着茫茫荒原,突然觉得自己像片被狂风卷走的枯叶,连回头看看家的勇气都没有。
\"要是我没去赌......\"他把脸埋在膝间,眼眶灼痛却流不出泪。破碗突然变得滚烫——他必须活着回去,哪怕像条丧家之犬。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粗瓷碗上,顺着那道裂纹缓缓渗开,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远处隐约传来风声,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荒原上饿狼的嚎叫。他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四周,怀里的碗被攥得更紧了——他必须活下去,哪怕像条丧家之犬,也得活着回去看看,看看家里人是不是还安好。这个念头像颗火星,在他快要熄灭的心里,勉强燃出一点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