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黄土高原把“干冷”两个字刻到了骨子里。风刮过刘平贵家的土院墙时,没裹着去年那样的雪粒子,却带着刀子似的劲,刮得院门外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吱呀”响,像是谁在夜里数着日子,一声比一声沉。刘平贵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袋磨得快成粉的糜子,指尖把布袋捏出几道白印——这是家里最后一点能凑数的“年货”,往年这个时候,李玲玲早该在院里炸油饼、蒸花馍,刘勇斌还会围着灶台转,问她“娘,糖角角啥时候能吃”,可今年,灶房里安安静静的,连点油烟气都少得可怜。
“他爹,天明和暖暖快到了,你把院里的雪扫扫,别让娃们滑倒。”李玲玲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正往门框上贴——往年贴春联,沐暖总抢着递胶水,今年没买红纸,只能用这块旧布挡挡风。她抬头看了看天,日头藏在灰蒙蒙的云里,连点暖光都透不出来,泾河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风声,她又忍不住念叨:“不知道花花在静宁冷不冷,有没有给她做件厚棉袄。”
刘平贵“嗯”了一声,起身拿起墙角的扫帚。扫帚杆是槐树枝做的,如今顶端的枝桠磨得发亮,扫起院里薄薄一层积雪时,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去年秋天,贺峻霖带着花花去静宁了,自入冬后,信就断了。先是听说静宁城边又起了战事,后来又传泾河上游断了流,连带着邮路都停了,李玲玲夜里总睡不着,摸出花花临走前绣的帕子——帕子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山丹丹,是花花跟着镇上绣娘学的第一针活——翻来覆去地看,眼泪把帕子都洇湿了好几回。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刘勇斌第一个蹦起来,扎着羊角辫的小身子往门口冲,嘴里喊着:“是暖暖姐!是天明哥!”这娃今年刚十岁,记性却好,夏天时候曾天明跟着刘沐暖来家里,给她带过一颗兰州买的水果糖,甜得她记到现在。李玲玲赶紧擦了擦手,迎到门口时,正看见刘沐暖扶着曾天明的胳膊,两人踩着地上的冻土层走过来,鞋底子敲在地上,发出“噔噔”的响,在冷清的街上显得格外清楚。
“妈,我们回来了。”刘沐暖笑着喊,脸上带着点旅途的疲惫,棉衣领子上沾了层黄土。她身边的曾天明跟着点头,手里拎着个布包,包得鼓鼓囊囊的——是他爹让带的,里面装着几块腊肉和两斤白面,说“平贵叔家日子难,别空着手去”。曾天明生得周正,眉眼清俊,穿了件洗得干净的学生装,袖口卷着,露出手腕上的表,是他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二手货,此刻表盘上的指针正指向晌午,可天还是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亮不透。
“快进来,快进来,屋里生了火。”李玲玲拉着刘沐暖的手,掌心触到姑娘冰凉的指尖,赶紧往屋里带,“路上冷不冷?泾河那边好走不?”
“还行,就是风大,泾河都断流了,河床上全是冻硬的泥块。”刘沐暖说着,往屋里扫了一眼,没看见花花的影子,眼神暗了暗,“妈,姐姐还没信吗?”
李玲玲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去灶房端菜。锅里炖着萝卜干,是秋天晒的,还有一碗炒洋芋丝,油放得少,亮晶晶的,是她特意省下来的。刘勇斌凑到曾天明身边,仰着小脸问:“天明哥,兰州有糖吗?有花花姐喜欢的那种软糖吗?”
曾天明被问得笑了,从布包里摸出颗用糖纸包着的糖,递给刘勇斌:“有,就这一颗,是我上次演出时发的,给你留的。”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等开春了,我让我爹给你们带点,他去兰州进货时,能碰到卖糖的。”
刘勇斌接过糖,攥在手里舍不得拆,小跑到李玲玲身边,举着糖说:“娘,天明哥给的糖,我留给花花姐!”
李玲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眼圈又红了。刘平贵坐在桌边,给曾天明倒了碗热水,说:“天明,你爹最近还好?猪肉生意好做不?”
“还行,就是县上人少,买肉的不多,我爹说能顾着温饱就不错了。”曾天明喝了口热水,暖意顺着喉咙往下走,“前几天我回平凉时,看见街上好多人家都没贴春联,跟沐暖说的一样,今年太干了,地里的麦子都快旱死了,乡亲们哪有心思办年货。”
几人正说着,李玲玲把菜端上桌,摆了四双筷子,多出来的那一双,是给花花留的——往年吃饭,花花总坐在刘沐暖身边,两人偷偷换菜吃,如今那位置空着,桌上的菜也显得冷清了。刘沐暖拿起筷子,夹了口萝卜干,嚼着嚼着,突然说:“妈,我跟天明在泾河畔逛的时候,看见有人在河边挖野菜,说想凑点年货。天明还说,他以前听他爹讲,前年,泾河也断流过,那时候比现在还难。
曾天明听着,放下筷子说:“婶,您别担心,静宁那边我有个同学,前阵子还写信给我,说那边最近还算太平,就是粮少。贺哥是当兵的,肯定能照顾好花花姐,说不定开春邮路通了,就能收到他们的信了。”
这话像是给李玲玲吃了颗定心丸,她点了点头,给曾天明夹了块洋芋丝:“你多吃点,路上累了。
吃完饭,刘勇斌拉着曾天明教她认字,曾天明从包里拿出本旧课本,教她写“家”字,刘勇斌学得认真,小手指在桌上画着,嘴里念叨:“家,有娘,有爹,有暖暖姐,还有花花姐。”李玲玲坐在一旁缝衣服,是给花花做的棉袄,布料是去年的旧布,她拆了改,改了拆,总觉得不够暖和,针脚缝得又密又细,像是把所有的牵挂都缝进了布里。
刘沐暖走到院里,望着泾河的方向。风还在刮,刮得她的围巾飘起来,远处的山光秃秃的,连棵草都看不见,泾河的河床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条干裂的伤口。她想起去年和姐姐在泾河畔玩,那时候河水还没断流,花花捡了块扁石头,往河里打水漂,石头跳了三下,花花笑得像朵山丹丹。如今河床上只有冻硬的泥块,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到。
“在想啥?”曾天明走过来,手里拿着件外套,披在刘沐暖身上,“风大,别冻着了。”
“想姐姐,想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刘沐暖轻声说,“你说,她会不会也在想我们?会不会也在看泾河的方向?”
曾天明望着泾河,沉默了一会儿,说:“会的。贺哥是个靠谱的人,他答应过平贵叔,会把花花平平安安送回来的。你看,这河虽然断流了,可开春一解冻,水还会流回来的,就像你姐,早晚也会回来的。”
刘沐暖点点头,突然唱起了那首新学的曲子。歌声很轻,被风吹着,飘向泾河的方向,飘向静宁的方向。歌词里唱着黄土塬的日出,唱着泾河的流水,唱着“等春天来了,亲人就回家”。曾天明站在一旁听着,手指轻轻打着节拍,阳光终于从云缝里漏出一点,洒在两人身上,也洒在断流的泾河床上,像是给这片干裂的土地,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希望。
屋里,刘勇斌还在跟着曾天明学认字,李玲玲的针线还在棉袄上穿梭,刘平贵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花花绣的帕子,望着静宁的方向。风还在刮,可这一次,风里好像少了点刀子似的劲,多了点盼头——盼着开春,盼着泾河的水重新流起来,盼着花花能平平安安地回来,盼着下一个新年,灶房里能飘着油饼的香,院里能听见花花的笑声。
日头慢慢西沉,把黄土高原的影子拉得很长。刘沐暖唱完最后一句,回头看了看屋里的灯光,又看了看泾河的方向,心里默念:姐,快回来吧,我们都在等你。曾天明拍了拍她的肩膀,两人一起往屋里走,脚步声落在冻硬的地上,一步一步,像是在朝着春天,朝着团圆,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