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这天,静宁下起了雪。刘耀西站在文昌宫小学的屋檐下,看着雪花落在土塬上,把那些沟壑填得平平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知道,那些藏在地下的种子,正等着雪化后的春天。
“刘先生,张货郎来了。”狗剩从外面跑进来,鼻尖冻得通红。他手里拿着个拨浪鼓,鼓面上缠着圈红线——这是约定的信号:有重要消息。
刘耀西跟着狗剩往后院走,张瞎子正坐在柴房的草堆上,手里摸着个布包。他的眼睛是小时候被地主家的儿子用弹弓打瞎的,但耳朵比谁都灵,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刘耀西。“刘先生,平凉来的东西。”张瞎子把布包递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布包里是件棉袄,棉花都板结了,针脚歪歪扭扭的。刘耀西翻到棉袄的夹层,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王泰吉的信,用密写药水写的,得用草木灰水才能显影。他把信揣进怀里,给了张瞎子两个窝窝:“路上小心,听说冯军在查过路的货郎。”
张瞎子把窝窝塞进怀里,嘿嘿笑了:“俺这双瞎眼,就是最好的通行证。他们才不信瞎子能当‘赤党’。”他拿起货担,拨浪鼓摇得震天响,往门外走去。雪地里,他的脚印歪歪扭扭,却走得很稳。
刘耀西回到屋里,把门闩插上,从灶膛里刮了些草木灰,调成水,往信纸上抹。白纸上慢慢显出字迹,是王泰吉熟悉的笔迹:“军中已联络三十人,多为甘陕子弟,正月十五可动。需地方接应,探清蒿店至平凉路线。”
蒿店是平凉到静宁的必经之路,王泰吉说的“动”,应该是指兵变。刘耀西的心猛地跳起来,他走到炕边,掀开铺盖,露出底下的地图——这是他和刘志刚花了一个月画的,标注着每一条山路、每一个窑洞、每一处可以埋伏的地方。
“刘志刚在哪?”他问正在烧火的校工。校工往门外指了指,刘志刚正扛着枪在操场练刺杀,枪杆上的锈被磨掉了些,露出里面的铁色。
刘耀西把刘志刚叫进屋里,铺开地图:“正月十五,王泰吉那边可能有动作。咱们要做的,是把蒿店到静宁的路守住,不能让追兵过来。”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红点,“这里是黑风口,两边是悬崖,中间只有一条路,是最好的埋伏点。”
刘志刚的眼睛亮了:“刘先生,是不是要打仗了?”他的手在枪杆上摩挲着,这把枪他擦了又擦,早就盼着派上用场。
“不是打仗,是接应。”刘耀西看着他,“咱们的人少,不能硬拼。主要是把从平凉逃出来的弟兄接到静宁,再往陕北送。”他顿了顿,又说,“你得选些可靠的人,赵铁山的炭窑工能打,马老五熟悉山路,让他们各带一队,提前在黑风口埋伏。”
刘志刚点点头,转身就要走。“等等。”刘耀西叫住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十发子弹——这是王泰吉托人送来的,藏在药材里,混过了三次盘查。“省着用,每一颗都要打在点子上。”
刘志刚接过子弹,揣进怀里,像揣着团火。他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脚步:“刘先生,俺们能赢吗?”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犹豫。
刘耀西看着窗外的雪,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云里钻出来,把雪地照得发白。“你看这太阳。”他又说起那句话,“就算被云彩挡着,也总有出来的时候。”
刘志刚走后,刘耀西把信烧了,灰烬撒进灶膛。他知道,从现在起,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他找出那件棉袄,学着王泰吉的样子,在夹层里缝了封信,告诉对方静宁这边的准备情况,还有黑风口的埋伏方案。这封信,他打算让药铺的王掌柜送去——王掌柜的外甥在平凉的药铺当伙计,能混进城里。
傍晚时分,王掌柜来了。他把药箱往桌上一放,拿出包黄连:“刘先生,这药得熬着喝,治风寒最管用。”黄连代表“有风险”,刘耀西心里一紧。
“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王掌柜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昨天冯军在平凉抓了个算命的,听说搜出了什么东西,现在正往静宁这边查。”
刘耀西的手猛地攥紧了——瘸腿算命先生是王泰吉和刘耀西之间最重要的“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王掌柜,那封信暂时不能送了。你让外甥在平凉城里打听,算命先生招了没有。”
王掌柜点点头,收拾药箱要走。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刘先生,俺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像你这样,做些正经事。”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抹了把脸,快步消失在巷子里。
那天夜里,刘耀西没睡。他坐在油灯下,把“花名册”拿出来,一个个名字看过去。这些人,有的他只见过一面,有的甚至没说过话,却愿意跟着他走这条随时掉脑袋的路。他想起陕西省委的同志说的:“革命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的命。”
三天后,王掌柜带来了消息:算命先生被打死了,死前没招出一个人。刘耀西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发沉。他让王掌柜把棉袄里的信取出来,换成了新的内容:“桥断,改用‘货郎线’,暗号照旧。”
腊月底,张货郎再次来到静宁,带来了王泰吉的回信,只有八个字:“雪融即动,静候东风。”刘耀西知道,“东风”指的是他们的接应。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赵铁山和马老五,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除夕那天,静宁的鞭炮声稀稀拉拉的。刘耀西在文昌宫小学煮了锅腊八粥,里面只有几粒米和些野菜,却被十几个穷人家的孩子抢着喝。刘志刚带着护矿队的弟兄们来了,每人手里拿着根红布条,系在胳膊上——这是约定的记号,方便在黑风口辨认自己人。
“刘先生,都准备好了。”刘志刚的脸上沾着泥,却笑得很亮,“赵大哥带二十个炭窑工守左边的悬崖,马大叔带十几个农民守右边,俺带五个人在路口放哨。”
刘耀西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些穿着破棉袄、拿着土枪和砍刀的汉子,比任何军队都可靠。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面用红布做的小旗,上面用黄纸剪了个五角星——这是他熬夜做的,虽然简陋,却是他能想到的最亮的颜色。
“等把弟兄们接过来,咱们就把这旗插在黑风口上。”他举起小旗,油灯的光映在上面,红得像团火。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刘耀西知道,这是民国十八年的最后一场雪。等雪化了,就是春天,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这些藏在黄土塬下的火种能不能燎原,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人相信“太阳总会出来”,这火就灭不了。
他把小旗重新包好,揣进怀里。怀里的温度,慢慢渗进布包里,像在孕育一个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