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出油来,刘双喜拖着灌了铅的腿,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左肋的伤口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更是干得冒火,像是有团枯草在里头烧。他晃了晃,身子一歪,竟顺着土坡滚了下去,重重撞在一丛酸枣刺上。
刺尖扎进皮肉的疼让他清醒了几分,抬眼才发现,自己竟滚到了个山洞口。洞口被半人高的野蒿挡着,若不是这一跤,根本瞧不见。里头飘出些微阴凉气,像只无形的手勾着他——他现在哪怕是见了阎王殿,也想进去歇口气。
他挣扎着爬进洞,刚要瘫倒,鼻尖先撞上一股混杂着汗臭与霉味的气息。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他猛地看见洞角蜷缩着个黑影,脖颈上赫然勒着根磨得发亮的麻绳,绳子另一头死死系在头顶的石笋上。
“妈呀!”刘双喜吓得差点喊出声,那黑影却突然动了,缓缓回过头来。
是个汉子,脸黄得像张旧草纸,眼窝陷得能塞下两颗石子,嘴唇干裂得全是血口子。他怀里还抱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见了刘双喜,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竟闪过一丝活气,随即又灭了,哑着嗓子说:“别管我……让我死得清净点。”
刘双喜这才看清,汉子脖颈上的麻绳已经勒出了红痕,显然是刚要动手。他喉头滚了滚,不知怎的想起了自己钻崖缝的模样,颤声劝:“老哥,活着总比死了强……”
“活着?”汉子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像破风箱似的,“活着看马匪抢我的钱,拖走我的婆娘,用长矛挑死我三岁的娃?”他猛地解开怀里的蓝布包,露出个掉了漆的货郎鼓,鼓面上还沾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个货郎,”汉子的声音抖得厉害,指节死死攥着货郎鼓,“走南闯北攒了三年,好不容易攒下二十块银圆,想带婆娘娃娃去固原寻个安稳日子。路过六盘山时,撞见了马匪……”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上下滚动着,半天才能说出话:“他们把银圆全搜走了,那带头的疤脸笑着说,‘你婆娘模样周正,给弟兄们乐呵乐呵’……我扑上去想抢人,被他们用枪托砸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婆娘被拖进林子……”
货郎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垢往下淌,在颧骨处冲出两道白痕:“等我爬起来追过去,只看见路边……看见路边我娃被挑在长矛上,小身子还热乎着……”
刘双喜的脸“唰”地白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拴柱抱着自己腿撒娇的模样,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
“钱没了,人没了,我这双腿被打瘸了,连货郎担都被劈了烧火……”汉子举起货郎鼓,狠狠往石头上砸,鼓面裂开道缝,“你说,我活着干啥?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说着,又要把脖子往绳圈里送。刘双喜不知哪来的力气,扑过去一把扯住他:“别!你死了,谁知道马匪的畜生事?谁记着你婆娘娃娃?”
这话像根针,扎得货郎浑身一颤。他愣愣地看着刘双喜,突然从蓝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又摸出个瘪了半边的锡水壶,“啪”地扔过去:“这些给你。炒面,掺了观音土,顶饿,别多吃。水还有小半壶,是我藏在货箱夹层里的……”
他重新把脖子套进绳圈,闭上眼睛时,眼角还挂着泪:“算我积德……下辈子,投个太平年月……”刘双喜还想说什么,却见货郎猛地绷紧了身子,双腿一蹬,脑袋歪向一边。洞里头静得可怕,只有洞外风吹过蒿草的“沙沙”声。
他盯着地上的油纸包和水壶,胃里的饥饿感像疯长的野草,瞬间吞噬了所有情绪。他知道观音土吃多了会胀死,可此刻,哪怕是毒药也比活活饿死强。
刘双喜撕开油纸,一把炒面塞进嘴里。粗粝的粉末混着土腥味刮得喉咙生疼,却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火烧火燎的饿。他又抓起锡水壶,狠狠灌了两大口——水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却像甘泉似的流进干渴的肺腑,让他浑身的骨头都松快了几分。
吃饱喝足,他看着货郎的尸体,心里堵得慌。他解下那根麻绳,用石头在洞角刨了个浅坑,把人连带着那个蓝布包一起埋了。埋到一半,指尖触到包里头个软乎乎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个用碎布拼的小布偶,眉眼处用黑线歪歪扭扭绣着,显然是孩子的玩物。
刘双喜捏着布偶,指腹摩挲着那粗糙的针脚,突然想起拴柱总抱着的那个破布老虎。一股狠劲猛地从心底窜上来——他不能像货郎这样认命。
他把剩下的炒面和锡水壶塞进怀里,又捡起货郎掉在地上的货郎刀。那刀不大,却磨得锋利,木柄上还缠着防滑的布条。他最后看了眼那堆新土,转身走出山洞。
洞外的日头已经西斜,荒原上的风卷着热浪,却吹不散空气中的土腥味。刘双喜摸了摸怀里的粗瓷碗,碗底的裂纹硌着心口,又摸了摸那个小布偶,突然加快了脚步。
他得回家。哪怕马匪挡路,哪怕民团凶残,他也得回去看看。这世道再难,只要家里人还在,就有口气能喘。他攥紧了货郎刀,刀刃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像他心里重新燃起的那点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