殡仪馆值夜班,前辈警告千万别回应冷藏柜里的异响。
凌晨三点,寂静中突然传来“咚…咚…”的敲击声,沉闷规律,像有人在里面用指节叩门。
我死死捂住嘴缩在值班室角落。
声音停了,对讲机却沙沙响起,传来门卫惊恐的呼叫:
“快出来!你背后的监控画面里……所有冷藏柜的把手都在自己往下压!”
城市在深夜里沉降,喧嚣被抽离,只留下庞大而空洞的寂静。路灯的光晕在湿冷的雾气中晕染开昏黄模糊的圈,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空气里沉淀着白日尾气的微尘、远处河流若有似无的腥气,还有一种属于深夜的、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疏离。
殡仪馆“永宁苑”孤零零地矗立在城市边缘一片荒芜的空地上,远离居民区,被一圈高大的、沉默的松柏环绕着。惨白的围墙在路灯下反射着无机质的光,铁艺大门紧闭,门卫室的小窗透出一点微弱昏黄,如同巨兽沉睡时唯一睁开的眼睛。这里的气味是独特的、深入骨髓的——浓烈消毒水混合着廉价线香的甜腻,底层则是一种无法驱散的、冰冷的、属于石蜡和……某种终极归宿的气息。
我,林柯,医学院刚毕业,托了七拐八弯的关系才在这家市属殡仪馆找到一份见习入殓师的职位。说是见习,头三个月基本就是打杂和值夜班。此刻,我正缩在值班室那张嘎吱作响的旧转椅里,身上裹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大衣,还是上一任留下的,带着一股陈旧的樟脑丸和淡淡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怎么也捂不热手脚的冰凉。
值班室很小,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老旧的监控屏幕(画面分割成几个模糊的黑白格子,显示着空荡荡的走廊、肃穆的告别厅入口以及……那扇通往地下冷藏区的厚重铁门),还有一部老式座机电话和一部挂在墙上的对讲机。空气凝滞,只有桌上一个廉价的电子钟,红色的数字在黑暗中无声地跳动:02:47。
白天的喧嚣和压抑的悲伤早已褪去,留下的是渗入墙壁和地砖的、纯粹的寂静。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死亡重量的寂静。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空旷的房间里擂鼓。
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更浓的消毒水味和寒意。是老周,值白班的资深入殓师,一个五十多岁、沉默寡言的男人,脸上刻着风霜和长期面对死亡特有的那种平静的疲惫。他换下了工作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克。
“小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我回了。后半夜警醒点。”他把一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放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知道了,周师傅。”我连忙应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
老周没急着走,他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的侧影。他的目光扫过监控屏幕,尤其是在那个显示着地下冷藏区铁门的画面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是……忧虑?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忌惮。
“小林,”他忽然又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记住一件事。无论后半夜听到什么……尤其是下面,”他用下巴朝地下冷藏区的方向点了点,“听到任何动静,任何声音……哪怕你觉得是老鼠,是管道响……记住,千万别回应!别出声!更别好奇去看!就当自己聋了,哑了!把自己缩在这屋里,熬到天亮,懂吗?”
他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死死钉在我脸上,强调着每一个字的分量。那里面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有一种近乎警告的凝重。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悄然爬升。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懂……懂了,周师傅。”
老周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再言语,转身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走廊昏沉的光线里。脚步声远去,最终被厚重的寂静彻底吞没。
“咔哒。”
值班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和声响。
世界彻底沉入一片更深的、粘稠的死寂。
只剩下我,电子钟无声跳动的红色数字(02:49),监控屏幕上那几个凝固的黑白画面,还有老周那如同诅咒般的警告,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
千万别回应……
任何声音……
把自己缩在屋里……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困意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涌上来,又被神经末梢尖锐的警惕强行击退。我裹紧了大衣,身体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监控屏幕,尤其是那个显示着地下冷藏区铁门的画面。铁门紧闭,门上的油漆有些剥落,在黑白画面里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灰。
什么也没有。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也许老周只是吓唬新人的?也许那些传言只是无聊的谈资?我试图说服自己,但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悬在半空,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
电子钟的数字跳到了03:00。
就在那个鲜红的“00”刚刚定格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隔着厚重物体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穿透了值班室的门板,从地下深处传来!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瞳孔骤然收缩!
声音来自地下冷藏区!
“咚……”
又是一声!间隔大约五秒。沉闷,规律,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穿透力。像是一个极其疲惫、极其固执的人,在用指关节……不,是用整个拳头,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叩击着厚重的金属门板!或者说,是叩击着某种……金属柜体的内壁?
“咚……”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心脏上!老周那严肃到狰狞的警告瞬间在脑海里炸开!
千万别回应!
我猛地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身体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僵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监控屏幕上那个显示地下冷藏区铁门的画面。
铁门依旧紧闭,在模糊的黑白影像里纹丝不动。
但那“咚……咚……咚……”的敲击声,却如同附骨之蛆,清晰、规律、固执地从地下深处渗透上来,穿透地板,穿透墙壁,一下下敲打在我的神经末梢!每一次敲击,都让值班室里冰冷的空气更凝固一分,都让我心脏的抽搐更剧烈一分!
是谁?!
里面是什么东西?!
不可能!冷藏区里只有……只有那些冰冷的……他们不可能动!绝对不可能!
理智在尖叫,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已经缠绕住四肢百骸,并且越收越紧。我死死地捂住嘴,指甲几乎要嵌进脸颊的肉里,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想要尖叫、想要逃离的冲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蜷缩,紧紧地贴着冰冷的椅背,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椅子里,缩进墙壁里,从这个恐怖的声音源头彻底消失。
监控屏幕上,那扇通往地狱的铁门,依旧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张冰冷的、嘲弄的巨口。
“咚……”
“咚……”
敲击声还在继续。缓慢,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耐心。它仿佛知道我在听。它在等待着什么?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凝固、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酷刑。冷汗浸透了内层的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捂住嘴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催命的敲击声和老周那张严肃警告的脸在反复交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
突然——
“咚……咚……”的敲击声毫无征兆地停了。
就像它出现时一样突兀。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我僵在椅子上,捂嘴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停了?结束了?那东西……放弃了?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在椅子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空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气味。冷汗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滑落。
然而,这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沙……沙沙……”
一阵刺耳的、如同无数细小沙砾摩擦的电流噪音,猛地打破了值班室的寂静!
声音来自挂在墙上的那部老式对讲机!它顶端的红色指示灯疯狂地闪烁起来,像一只突然睁开的、充满血丝的独眼!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一种比刚才听到敲击声更加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对讲机……谁会在这个时间、用这种方式呼叫我?老周?门卫?
“沙沙……喂……喂?!小林!林柯!听到没有?!快回话!!” 对讲机里猛地爆发出门卫老王那熟悉、但此刻却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惶和变调的声音!他的语速极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利失真,几乎破了音!
“快!快出来!离开值班室!马上!!!” 老王的声音嘶吼着,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王……王师傅?怎么了?!” 我几乎是扑到墙边,颤抖着手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监控!看……看你背后的监控!你值班室墙上的监控画面!!!” 老王的声音在对讲机里炸开,尖锐得刺耳,每一个字都透着极致的、足以摧毁理智的惊恐,“所有……所有的冷藏柜!那些柜子的把手……它们……它们都在动!都在自己往下压啊!!!”
嗡——!
大脑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我猛地、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一寸寸地扭动脖子。
视线,带着无法控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越过自己的肩膀,投向值班室墙壁上悬挂的那块监控屏幕。
屏幕正中央最大的那个分割画面——显示着地下冷藏区的内部景象!
那是一个狭长、冰冷、布满银色金属冷藏柜的巨大房间。惨白的节能灯光从天花板洒下,照亮了左右两排整齐排列的、如同巨大抽屉般的冷藏单元。每一个单元都有一块小小的、显示编号的电子屏和一个……银色的、L型的金属把手。
就在我的注视下——
“咔哒……”
画面最前排,左侧第三个冷藏柜的金属把手,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向下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握住了它,开始发力!
紧接着!
“咔哒……”
右侧第五个!把手向下压!
“咔哒……”
中间第二排!第一个!
“咔哒……咔哒……咔哒……”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如同被点燃的死亡引信!
整个监控画面里,那几十个、上百个冰冷的银色金属把手!它们不再沉默!
它们一个接一个!一排接一排!如同被一只只无形的、冰冷的手同时握住!
开始无声地、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下压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