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风卷着枯黄的桂树叶,打在东宫朱红的宫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低声的啜泣。
太子妃柳氏站在东宫偏院的廊下,身上只穿了件素色襦裙,未戴任何首饰,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绾着,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
她望着不远处宫门口的景象,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中的帕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宫门外,数十名身着赤色铠甲的士兵持枪肃立,枪尖在冷光下泛着凛冽的寒芒,连一只飞鸟都难以靠近。
往日里东宫门前挂着的“储君东宫”匾额,此刻已被一块写着“禁入”的木牌遮挡,木牌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汁,像是仓促间钉上去的。
几个负责看守的校尉来回踱步,神色严肃,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有零星的字眼飘进太子妃耳中——“谋逆”“削储”“楚将军”“御书房”。
“娘娘,风大,您还是回屋吧,小心着凉。”贴身侍女云袖捧着件披风快步走来,语气带着担忧。
自清晨听到宫门外的动静,太子妃就一直站在这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宫门的方向,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太子妃没有动,只是轻轻摇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再等等……说不定是我看错了,那些士兵……或许只是来东宫例行巡查的。”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此前她看到太子带着三百死士从东宫侧门出发,银甲在夕阳下闪着光,他临走前对她说“待我归来,定让你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如今,归来的不是意气风发的太子,而是围堵东宫的重兵。
云袖看着她眼底的侥幸,心里满是不忍,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娘娘,方才去厨房取水的小太监回来报,说……说早朝时太子殿下在城西落马坡被楚将军拦下,陛下已下旨,削去太子的储君之位,将他禁足东宫,还派了重兵看守,不许任何人探视……”
“削储……禁足……”太子妃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身子猛地晃了晃,若不是云袖及时扶住,险些栽倒在地。
她靠在廊柱上,望着宫门外的士兵,眼前忽然浮现出三个月前的场景——那是个深夜,她起夜时路过太子的书房,听到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她悄悄凑到窗边,看到太子正与一个穿黑衣的人说话,桌上摊着张舆图,上面用红笔圈着“西北”“西哨卡”的字样,还有几枚刻着“东宫私兵”的令牌。
“殿下,私养死士已是大罪,若再借边疆战事谋权……”当时她忍不住推门进去,声音带着急切:“殿下,您是储君,迟早会继承大统,何必冒险?
不如踏踏实实辅佐陛下,等陛下百年之后,江山自然是您的。”
太子当时正拿着枚玉扳指把玩,闻言抬头,眼底满是不耐烦:“妇人之仁!你懂什么?
景淮初有楚将军撑腰,父皇对他日渐偏爱,若我不主动些,迟早会被他取而代之!这些死士、这些计划,都是为了咱们的将来!”
她还想再劝,太子却猛地一拍桌子,厉声打断她:“够了!此事不用你管!
你只需做好你的太子妃,等着当皇后即可!再敢多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是太子第一次对她如此严厉,她吓得后退一步,看着他眼底的野心与狠厉,心里忽然生出一丝陌生感——眼前的人,似乎不再是当年那个会在桂树下为她折花、在她生辰时亲手做玉佩的太子,而是被权力迷了心窍的陌生人。
她攥着袖中早已写好的劝诫纸条,上面写着“储君当以仁为本,勿为权欲所困”,可最终,还是没能递到他手中。
“娘娘,您还记得去年今日吗?”云袖的声音将太子妃的思绪拉回现实:“去年今日,您和殿下还在这院中的桂树下饮酒,殿下说这棵桂树是您嫁过来时一起种的,等它枝繁叶茂,就请陛下下旨,立您为太子正妃……”
太子妃顺着云袖的目光望去,院中的那棵桂树正是她与太子大婚时亲手种下的,如今已长得枝繁叶茂,可满树的黄花却无人欣赏,任由冷风将它们吹落在地,铺成一层金黄的碎毯。
她走到桂树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树皮,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太子握着她的手、一起挖坑种树的温度。
那时他笑着对她说:“柳儿,往后东宫的每一个秋天,我都陪你看桂花开。”
可如今,桂花开了,人却不在了。
她弯腰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桂花瓣,花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嫩,变得干枯易碎,像极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云袖,你去取笔墨来。”太子妃忽然开口,声音比之前平静了些。
云袖愣了愣,连忙点头:“是,娘娘。”
不多时,云袖将笔墨纸砚端到廊下的石桌上。
太子妃走到桌前,提笔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看着空白的宣纸,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太子为她描眉时的温柔、两人在御花园放风筝的欢笑、她发现太子私藏死士时的慌乱、深夜劝谏被拒时的委屈、今早看到重兵围宫时的绝望……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滴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娘娘,您若是写不下去,便先歇歇吧。”云袖递上帕子,轻声安慰。
太子妃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终于在宣纸上写下“罪妇柳氏,愿留东宫,待太子殿下醒悟,共承罪责”几个字。
字迹虽有些颤抖,却透着几分决绝。
太子谋逆是灭顶之罪,作为太子妃,她难辞其咎,可她不愿逃走,也不愿牵连柳氏家族——她要留在东宫,等太子回来,哪怕他再也不是储君,哪怕他们要一起面对牢狱之灾,她也要陪在他身边,为自己当初没能拦住他的过错,赎罪。
“云袖,你收拾些简单的衣物,回柳府去吧。”太子妃将写好的纸条折好,放在桌上:“东宫之事与你无关,你不必留在这里陪我受苦。”
云袖连忙跪下,泪水夺眶而出:“娘娘,奴婢不走!
奴婢自小跟在您身边,您去哪,奴婢就去哪!就算是坐牢,奴婢也陪着您!”
太子妃看着她坚定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却还是摇了摇头:“傻丫头,柳府还有你的父母兄弟,你不能因为我,毁了自己的一生。
听话,回柳府去,告诉父亲,就说……就说我对不起他的教导,没能拦住太子,也没能守住柳氏的颜面。”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太子妃抬头望去,只见一队士兵簇拥着皇后的凤驾,朝着东宫偏院走来。
皇后穿着件深紫色宫装,脸色凝重,眼底满是疲惫,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看到太子妃,皇后停下脚步,声音带着几分复杂:“你都知道了?”
太子妃躬身行礼,语气平静:“回母后,儿臣知道了。”
皇后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看着院中的桂树,眼底闪过一丝伤感:“我昨夜在御书房外跪了半宿,求陛下饶太子一命,陛下虽削了他的储位,却终究留了他一条性命。
只是……东宫的重兵,短时间内不会撤去,你若想离开,我可以安排你去宫外的别苑暂住,远离这些是非。”
太子妃摇头,目光落在宫门外的士兵身上,语气带着深深的悔恨:“母后,儿臣不走。
去年冬天,儿臣就发现太子私养死士,可我没能劝住他。
上个月,我看到他与刘修密谈,手里拿着伪造的密信,我还是没能拦住他……若我当初能再坚定些,若我能早点把这些事告诉母后,或许……或许太子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的声音渐渐哽咽,泪水再次滑落:“是我太软弱,是我纵容了他的野心,这罪责,我该与他一起承担。
我要留在东宫,等他回来,告诉他,我错了,我不该让他独自走那条错路。”
皇后看着她悔恨的模样,心里满是感慨,她伸手拍了拍太子妃的肩,语气软了些:“也好,你若想留下,便留下吧。
东宫的用度,我会让人按时送来,你……照顾好自己,也多劝劝太子,让他早日醒悟。”
皇后离开后,太子妃重新站回廊下,望着宫门外的士兵。
冷风卷着桂树叶落在她的肩头,她却不觉得冷。
她想起太子当年为她亲手做的那枚桃花玉佩,还放在梳妆盒的最底层,玉佩上刻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字样。
“殿下。”她轻声对着宫门的方向低语,眼底满是坚定:“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等你明白,江山再大,也不如身边人的陪伴重要。
就算你再也不是储君,就算我们要从头开始,我也会陪着你,直到你真正醒悟的那一天。”
夜色渐深,东宫的宫灯一盏盏亮起,却只有偏院的那盏灯亮得格外持久。
太子妃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枚桃花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