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在阁楼秘密基地的种植仪式,像一道温柔的分水岭。
它没有立刻抹去所有的悲伤,却为京妙仪冰封的世界,凿开了一个可以让阳光和空气流通的出口。
她依旧不是个爱笑爱闹的孩子,但眼底那片沉重的死寂,确实在一点点褪去。
她开始重新拿起书本,虽然阅读的速度比以前慢了些。
她偶尔会在家庭教师讲课时,提出一两个简短的问题。
她甚至默许了顾初妤更加“肆无忌惮”的亲近——比如,在她看书时,像只慵懒的小猫一样靠在她身上打盹;比如,把自己觉得好看的贴纸,偷偷贴在她的作业本角落。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初春冰雪消融时,泥土里悄然探出的嫩芽,并不显眼,却充满了生命复苏的迹象。
而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默默地、带着愧疚与欣慰交织的复杂心情,看在了眼里。
京父。
自从妻子离世后,这个男人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
巨大的悲痛和家族事务的重压,让他几乎无暇他顾,只能将自己埋首于工作中,用忙碌来麻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他深知女儿同样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甚至比他更甚。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如何去靠近。
女儿那双日益沉寂、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眼,像一面镜子,照出他同样的无能为力和深藏的痛苦。
每一次试图沟通,得到的都是沉默或者礼貌而疏离的回应,让他更加挫败,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他只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仿佛这样,就能为女儿创造一个更稳固、更无忧的未来。
同时,他将照顾女儿生活起居的重任,更多地托付给了陈叔和京雪迎。
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像个被困在迷雾中的人,找不到方向。
直到他逐渐注意到那个叫顾初妤的小女孩。
那个被全家娇宠着、看起来精致又脆弱的小不点。
在妙仪最封闭、最抗拒外界的时候,只有她,日复一日,固执地、笨拙地,试图靠近。
送那些色彩鲜艳得过分的画。
安静地坐在妙仪身边,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
甚至……听说为了维护妙仪,还胆大包天地去推了比她高大不少的男孩子。
京父第一次从陈叔那里听到这件事时,是震惊的。
他无法想象那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小丫头,会有那样的勇气。
而更让他心头触动的是,正是从那件事之后,妙仪似乎……开始有了细微的松动。
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
他看到顾初妤如何像个小太阳一样,不管妙仪多么冷淡,都坚持不懈地围绕在她身边,用她那些幼稚却真诚的方式,试图驱散妙仪周围的寒意。
他看到妙仪虽然依旧少有言语,但看向顾初妤的眼神,不再是一片虚无,而是会偶尔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柔和。
他看到她们一起在花园里,一个安静地坐着,一个在旁边自顾自地玩耍,气氛却奇异地和谐。
他看到阁楼上那三盆被精心照料的小小花盆,听雪迎说,那是她们一起种下的“纪念”。
纪念……他的妻子。
一种混杂着酸楚和慰藉的情绪,在京父心中蔓延开。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沉浸在自身悲痛和繁忙工作中时,是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女孩,用她稚嫩却坚韧的方式,一点点地将他的女儿,从那个冰冷的、封闭的堡垒里,拉了出来。
他这个父亲,做得何等失职。
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和想要弥补的冲动,促使京父做出了改变。
他开始强制自己减少不必要的应酬和工作,准时回家吃晚饭。
餐桌上,他不再只是沉默地用餐,然后迅速离开。
他会尝试着找一些话题,虽然开头总是有些生硬。
“妙仪,今天的功课难吗?”
“初妤,你妈妈说你最近胃口好了些?”
大多数时候,京妙仪依旧是沉默的,只是偶尔会极简地回答一两个字。
顾初妤则活泼得多,会叽叽喳喳地说起幼稚园的趣事,或者炫耀自己又得了老师奖励的小红花。
京父并不介意女儿的冷淡,他只是努力地、笨拙地,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父亲,如何融入女儿的世界。
他甚至开始留意顾初妤的喜好。
知道她喜欢吃陈叔做的芒果布丁,会在她来的时候,让厨房提前准备。
知道她身体弱,容易着凉,会嘱咐佣人随时注意调节室内的温度。
这些细微的关怀,起初并不显眼,但累积起来,却像涓涓细流,慢慢温暖着有些冰冷的家。
一天傍晚,京父处理完公事,比平时早了一些回家。
他路过花园时,看到京妙仪独自坐在秋千上,并没有晃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
落日的余晖为她清瘦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微微仰着头,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安静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的神情。
京父停下脚步,没有立刻上前。
他看着她,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女儿长大了,也瘦了。
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让他心疼,也让他感到一丝骄傲。
他想起妻子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妙仪,总担心她太过早熟,太过压抑自己。
如果妻子看到现在的妙仪,虽然依旧沉默,但眼底有了光,身边也有了那个能牵动她情绪的小太阳,是否会感到一丝安慰?
过了许久,京妙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转过头。
父女俩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京妙仪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也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京父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他在她旁边的另一个秋千上坐下,秋千微微晃动了一下。
父子二人一时无话,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爸爸。”
出乎京父的意料,京妙仪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京父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地应道:“嗯?”
京妙仪却没有看他,目光重新投向天边那抹即将沉落的夕阳,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
“那三盆花……是满天星。”
京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阁楼上那三盆植物。
“嗯,雪迎跟我说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自然,“很好,满天星……很坚强。”
京妙仪没有再说话。
但京父知道,这是女儿在尝试着,向他打开一点点心扉。
哪怕只是分享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
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又沉默了片刻,京父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妙仪。”
京妙仪转头看他。
“下个周末,”京父看着她,语气带着商量的口吻,“我们请初妤和她爸爸妈妈来家里吃饭吧?”
京妙仪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京父继续说道:“初妤这孩子……很好。她爸爸妈妈把她教得很好。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他们,谢谢初妤。”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也谢谢你妈妈……给我们留下了这么一个……能陪着你的小伙伴。”
最后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京妙仪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看着父亲眼中清晰可见的红血丝,以及那努力掩饰却依旧流露出的疲惫和愧疚。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并拢的脚尖,很久。
然后,她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好。”
只有一个字。
却让京父瞬间湿了眼眶。
他慌忙转过头,假装看向别处,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酸涩的热意逼了回去。
“好,好……那爸爸来安排。”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家庭的温暖,如同此刻天边最后一道霞光,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开始一点点地,回归这个曾经被悲伤笼罩的家。
而那个叫顾初妤的小女孩,无疑是这道光里,最明亮、最温暖的一束。
京父在心里默默地、郑重地,对已逝的妻子许下承诺——
他会振作起来,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女儿。
也会,守护好女儿身边,这束来之不易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