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堆星空的碎片,在京妙仪卧室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
像她此刻破碎的心,再也映不出半点光亮。
她维持着蹲着的姿势,很久很久。
久到腿脚发麻,久到指尖那点细微的刺痛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来自心底的麻木。
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原来极致的悲伤,是连哭泣都变得奢侈。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看着那些曾经构成美好回忆的零件,如今散落一地,如同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大小姐?”是陈叔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恭敬,还有不易察觉的担忧,“您还好吗?我好像听到……”
他的话没有说完,或许是听到了那声碎裂的巨响,特意过来查看。
京妙仪没有回应。
她甚至没有动一下,仿佛没有听见。
此刻,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理会任何事。
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这个由她自己制造的、更加冰冷的废墟里。
门外的陈叔等待了片刻,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只听到一片死寂。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终究没有推门进来。
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满室的空寂,和地上无法忽视的狼藉。
又过了不知多久,房门被再次轻轻推开。
这次进来的是京雪迎。
她大概是听陈叔说了什么,脸上带着明显的忧色。
当她走进房间,目光扫过地板上那堆显眼的碎片,再看到蹲在碎片前、仿佛失去灵魂的京妙仪时,她的心猛地一沉。
那双总是透着冷静理性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心疼。
她放轻脚步,慢慢地走过去。
她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去收拾那些碎片,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询问或者安慰。
她只是缓缓地、在京妙仪身边蹲了下来,保持着和她差不多的高度,目光平和地落在她的侧脸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京雪迎看着堂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看着她那双曾经清冷剔透,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死寂的凤眼,看着她紧紧抿着、倔强又脆弱的唇线。
她看到了京妙仪垂在身侧、无意识蜷起的手,也看到了她指尖那道已经凝固的、细小的血痕。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知道的。
她知道妙仪心里有多苦,多痛。
失去母亲的切肤之痛,对于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
而妙仪偏偏又是这样隐忍倔强的性子,把所有情绪都死死压在心底,用冷漠和疏离筑起高墙,不让任何人靠近,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可越是压抑,反弹起来就越是可怕。
这盏破碎的星空灯,就是证据。
是她内心风暴过后,留下的狼藉现场。
京雪迎静静地陪她蹲着,没有说话。
有时候,无声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她在等,等妙仪自己从那个封闭的世界里,稍微探出一点触角。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似乎有细雨悄无声息地落下,在玻璃窗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终于,京雪迎用一种极轻、极缓,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声音,开口了。
“妙仪。”
她没有看地上的碎片,目光依旧温柔地落在京妙仪脸上。
“难过的话,”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可以哭出来的。”
京妙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那双空洞的凤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又迅速湮灭。
她依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京雪迎并不气馁,继续轻声说道:“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
“哭出来,不代表你不坚强,不代表你忘记了妈妈。”
“它只代表……你很爱她,很想她。”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触碰到了京妙仪心门上最沉重的那把锁。
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京雪迎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声音放得更柔:“初妤……她不会怪你的。”
提到这个名字,京妙仪交握在一起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白色。
“她如果知道,”京雪迎看着她的细微动作,继续说道,“也只会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点。”
“就像她每天送来的那些画一样,”京雪迎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暖意,“她画的太阳,画的小花,画的小鸟……都是她觉得能让你开心的东西。”
“她可能笨笨的,方法也不对,”京雪迎的嘴角牵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弧度,“但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告诉你,她还在,她担心你,她希望她的妙仪姐姐……能变回以前的样子。”
“哪怕……只是变回一点点。”
京雪迎的话,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渗透进京妙仪冰封的心湖。
那些被刻意忽略、刻意漠视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顾初妤每天送来色彩鲜艳的画时,那期待又小心翼翼的眼神……
在书房里,她举着画,带着哭腔说“你看看嘛”时委屈的样子……
被她冷漠无视后,默默放下画,一步三回头离开时,那孤单又难过的背影……
还有……以前那个,会软软地靠着她,会把舍不得吃的糖果塞给她,会在她生病时笨拙安慰的妤宝……
“妈妈……”
一个极其微弱、几乎含在喉咙里的气音,突然从京妙仪紧抿的唇缝间逸出。
带着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思念。
京雪迎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看到,京妙仪一直紧绷着的、仿佛钢铁般坚硬的肩膀,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起初很轻微,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树叶。
然后,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连带她整个瘦小的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依旧死死地低着头,把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只留下一个黑发的发顶,对着京雪迎。
没有声音。
没有嚎啕大哭。
甚至连抽泣声都没有。
只有那压抑的、剧烈的颤抖,和那紧紧抱住自己双臂、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怎样的崩溃与绝望。
她在哭。
用一种最安静、最隐忍、最撕心裂肺的方式。
京雪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拥抱她,打断她这来之不易的宣泄。
她知道,此刻的妙仪,不需要任何言语,不需要任何打扰。
她只需要一个安全的空间,让她能把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伤、痛苦、恐惧和委屈,通过这无声的颤抖,一点点释放出来。
她只是默默地、更靠近了她一点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窗外晦暗的光线,形成一个无声的、守护的姿态。
她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陪伴着另一座正在经历内部剧烈地质变化、濒临崩溃的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几乎听不见的、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所带来的细微衣物摩擦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京妙仪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下来。
但那种巨大的悲伤,似乎并未完全散去,只是从激烈的喷发,转为了沉缓的流淌。
她依旧维持着把脸埋起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京雪迎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打破那层坚冰,需要时间和耐心。
她轻轻吸了口气,用依旧温和的声音,低低地说:
“妙仪,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大伯,我,还有初妤……我们都在。”
“我们都会陪着你。”
“一起……慢慢走出来。”
京妙仪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但京雪迎感觉到,她周身那种尖锐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变化,但对于京雪迎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地上那些星空的碎片,又看了看依旧蜷缩着的堂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破碎的东西,或许无法复原。
但新的光芒,总会在裂缝中,悄然滋生。
她不再催促,也不再说话,只是继续安静地陪伴着。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一缕极其微弱的、挣扎着穿透云层的夕阳光芒,斜斜地照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光斑。
恰好,落在了那堆碎片的边缘。
仿佛给那冰冷的残骸,镀上了一层极其短暂的、虚幻的暖色。
京雪迎看着那缕微光,又看了看身边似乎因为疲惫而放松了一点的堂妹。
坚冰,似乎真的裂开了一条细缝。
虽然很小,很细微。
但光,终究是透进来了一点。
她相信,总有一天,这缕微光,会变得更强,更亮,足以驱散妙仪心底的阴霾,也足以……重新连接起那两个被迫疏远的小小身影。
而此刻,她只需要,安静地等待。
等待悲伤的潮水慢慢退去。
等待那颗被冰封的心,在微光的照耀下,一点点……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