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蛋糕的甜香仿佛还在唇齿间残留,京家老宅却已迅速被一种更沉重、更黏稠的空气所笼罩。
京夫人病情稳定的假象,像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轻轻一触,便无声地破裂了。
那场精心准备的生日会,耗尽了京夫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精神气。
生日过后没几天,她的状况便急转直下。
咳嗽变得更加频繁和剧烈,有时甚至需要依靠氧气面罩才能维持平稳的呼吸。
原本还能偶尔下床走动片刻,现在却几乎终日缠绵病榻,连坐起来都变得十分困难。
医院再次成为了京妙仪放学后最常去的地方。
VIp病房外的长廊,她已熟悉得能数清地砖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她的校服、头发,甚至书包的角落,挥之不去。
她坐在那条冰凉的长椅上,背脊依旧挺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生长的小白杨。
手里有时会拿着课本或作业,但目光却常常穿透纸页,没有焦点。
耳朵始终警惕地竖着,捕捉着病房内传来的任何一丝声响——母亲压抑的咳嗽、医生压低的交谈、医疗器械规律的滴答声。
每一次咳嗽声响起,她握着书本边缘的手指都会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连孩童应有的不安都看不到。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漠然的沉寂。
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强行镇压、压缩,深深地锁进了心底某个不见光的角落。
京雪迎有时会陪她一起来,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递给她一瓶水,或者一块点心。
京妙仪通常会接过,低声道谢,然后继续她的沉默守望。
京雪迎看着她这副样子,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担忧,却不再多言。
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些重量,只能自己扛。
她能做的,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可以暂时倚靠的支点。
顾初妤依然不太明白“病情恶化”具体意味着什么。
她只是感觉到,妙仪姐姐身上的气息,比以前更冷了,更沉了。
那种冷,不是冬天里冰雪的清冽,而是一种……像是把所有光都吸进去了的、黑洞般的冷。
她依然每天盼着京妙仪回来,依然会留下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
但有时候,京妙仪回来得太晚,身上带着浓重的医院气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顾初妤扑过去想抱她,却被那冰冷的气息和疲惫的神情慑住,只敢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下,把自己留下的“宝贝”推过去,小声说:“姐姐,给你。”
京妙仪会看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雾。
她会收下东西,依旧是没有太多言语,只是偶尔,会伸出手,极轻极快地,摸一下顾初妤的头发。
那触碰短暂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
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像是在汲取着什么。
顾初妤便会因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开心上好一会儿。
她觉得,妙仪姐姐还是需要她的。
只要需要她,她就愿意等。
有一次,京妙仪回来得稍早一些,顾初妤正趴在阁楼的地毯上,用蜡笔专心致志地画画。
画的是医院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边坐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头发的女孩背影。
天空被她涂成了沉闷的灰色,只有小女孩的头顶,她用黄色蜡笔,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散发着光芒的太阳。
京妙仪走到她身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顾初妤察觉到,回过头,献宝似的把画举起来:“妙仪姐姐!你看!这是你!我给你画了一个小太阳!”
她指着画上那个黄色的光团,小脸上带着纯然的、想要驱散阴霾的期盼。
京妙仪的目光落在那个突兀的“小太阳”上,久久没有移开。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幅画,很轻地说了两个字:
“……谢谢。”
声音沙哑。
然后,她拿着那幅画,转身下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顾初妤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困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画了太阳,妙仪姐姐看起来……好像更难过了呢?
京妙仪将那张画,和生日时收到的“全家福”放在了一起,压在了书桌的玻璃板下。
每次抬头,都能看到那灰暗长廊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抹亮色,属于顾初妤笨拙的笔触,也属于她执拗的、想要照亮自己的心。
在医院陪伴母亲时,京妙仪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她会按照护士的提醒,用棉签蘸水,小心地湿润母亲干裂的嘴唇。
她会安静地坐在床边,握着母亲枯瘦的手,听着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呓语。
当母亲因为疼痛而眉头紧锁时,她会站起身,去叫医生,或者只是更紧地握住那只手,仿佛想借此传递一些力量。
她从不哭泣,甚至不曾露出过一丝一毫脆弱的神情。
她只是看着,听着,做着一切她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事情。
像一个过早被拔苗助长的小树,被迫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褪去稚嫩,学会承受。
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刻,她才会允许自己泄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
她会拿出顾初妤送的那颗玻璃珠,对着灯光看里面斑斓的、扭曲的光影。
或者摩挲着手腕上那条粗糙的彩色手链。
仿佛通过这些带着顾初妤气息的小物件,才能触摸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属于“京妙仪”的、正在飞速远去的童年幻影。
死亡的阴影,像无声蔓延的潮水,一点一点,侵蚀着病房内外的每一寸空气。
京妙仪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重要的、温暖的东西,正从母亲的生命里,不可逆转地流逝。
而她,除了眼睁睁看着,除了让自己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冰冷,别无他法。
她学会了将翻涌的恐惧、无助和巨大的悲伤,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
用一层又一层名为“冷静”和“坚强”的冰壳,将它们牢牢封印。
她不知道这冰壳能支撑多久。
也不知道当它彻底碎裂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现在,还不能垮掉。
至少,在母亲面前,不能。
在那个总是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毫无保留地依赖着她的顾初妤面前,也不能。
这份超越年龄的隐忍,像一道逐渐加深的刻痕,在她尚且稚嫩的心上,留下了第一道清晰的、关于“失去”与“守护”的印记。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