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长轿车平稳地驶入京家别墅那气派非凡的铁艺大门，车轮碾过精心修剪的草坪间蜿蜒的私人车道，最终停在主宅那灯火通明的欧式门廊前。
车门被侍者无声地打开。
京妙仪率先下车，她身上那件被红酒玷污的衬衫依旧刺目，但她毫不在意，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她站在车边，微微侧身，向车内伸出手。
一只白皙小巧的手搭了上来。
顾初妤扶着京妙仪的手下了车，身上依旧严严实实地裹着那件宽大的西装外套，只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夜风微凉，她下意识地往外套里缩了缩，鼻尖萦绕着属于京妙仪的、清冽好闻的气息。
这种被全然包裹的感觉，让她心底那点因为恶作剧得逞而产生的窃喜，发酵成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满足。
陈叔早已静候在门廊下。
他年约六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笔挺的燕尾服没有一丝褶皱，身形挺拔如松。看到京妙仪衬衫上的污渍时，他沉稳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便恢复了惯常的恭谨。
“小姐，顾小姐。”他微微躬身，声音平稳温和，“热水已经备好，需要为您准备换洗衣物吗？”
他的目光落在京妙仪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嗯。”京妙仪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她松开顾初妤的手，径直朝屋内走去，步伐依旧从容，仿佛刚才在宴会厅发生的闹剧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插曲。
顾初妤却趿拉着稍大的高跟鞋，快走几步，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后。
走进宽敞得可以举办舞会的客厅，顾初妤踢掉鞋子，赤着脚丫，小跑着把自己摔进那张柔软得像云朵的巨型沙发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还是这里最舒服。
京妙仪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准备上楼处理她那一身狼狈。
就在这时，沙发上传来一声软绵绵的、带着明显抱怨的嘟囔：
“妙仪姐姐，宴会上的东西一点都不好吃，我都没吃饱，现在好饿哦……”
京妙仪的脚步顿住。
跟在后面的陈叔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无奈表情。他太熟悉顾小姐这套流程了——先惹点小麻烦，验证自己在小姐心中的特殊地位，然后，便会顺理成章地提出各种在旁人看来近乎无理的要求。
而自家小姐……
陈叔的目光转向楼梯口那抹高挑清冷的身影。
京妙仪转过身，凤眼望向陷在沙发里、显得愈发娇小的女孩。
客厅璀璨的水晶吊灯在她清冷剔透的眸子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让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想吃什么？”她问，声音听不出喜怒。
顾初妤蜷在沙发里，一双小鹿眼水汪汪地眨巴着，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几秒后，她眼睛一亮，带着几分雀跃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我想吃城西那家‘老王馄饨’！就是只在深夜出摊的那家！”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连一旁侍立的佣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谁不知道京总有严重的洁癖？别说路边摊，就是五星级酒店后厨，也要经过她近乎苛刻的卫生标准检查。让她去那种烟火缭绕、人来人往的街边小摊买东西……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陈叔上前一步，正准备开口说“我去买”，或者至少建议让司机或别的佣人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京妙仪的目光已经落在顾初妤写满期待的脸上。
那目光深沉，带着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审视。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顾初妤以为这次自己真的过分了，可能会被拒绝的时候——
京妙仪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朝门口走去。
她没有吩咐任何人，甚至没有多看陈叔一眼，只是径直走向玄关，从衣帽架上随意取下一把车钥匙。
“欸？小姐，您……”陈叔忍不住出声。
京妙仪脚步未停，只留下一句清冷的吩咐：“看着她，别让她乱跑。”
话音未落，那道挺拔利落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廊的夜色中。
引擎低沉轰鸣的声音由近及远，很快消失。
顾初妤趴在沙发背上，望着京妙仪消失的方向，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她就知道！妙仪姐姐永远不会真的生她的气，永远会满足她的要求！
看，连这么离谱的要求，她都答应了。
陈叔挥挥手，让其他佣人都退下。
他走到沙发边，看着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似的顾初妤，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是长辈般的温和纵容。
“顾小姐，”他语气带着些许不赞同，“您明知小姐她……何必非要让她亲自去呢？”
顾初妤嘟了嘟嘴，抱着柔软的沙发靠枕，小声辩解：“可是……可是别人买回来的，味道就是不对嘛。”
陈叔在心里叹了口气。
味道不对是假，想要验证那份独一无二的纵容，才是真。
他想起很多类似的时候。
顾小姐小时候生病嫌药苦，小姐能放下价值数亿的并购案，亲自跑遍全城去找那种几乎绝迹的手工蜂蜜来给她调药。
顾小姐随口说一句想看看某本绝版古籍，小姐能动用关系网，不惜重金从海外拍卖会弄回来，只为了博她一笑。
还有无数次，顾小姐因为身体不适或者单纯心情不好而“作妖”，打翻药碗，撕毁文件，或者像今天这样故意弄脏小姐的衣物……小姐从未真正动怒。
最多，也只会用那种深沉难辨的目光看她片刻，然后默默收拾残局，继续满足她下一个或合理或无理的要求。
而这次的路边馄饨……
陈叔清楚地记得，小姐因为童年某些不愉快的经历，对卫生和环境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她从不吃外面的食物，尤其是这种街边小摊。曾经有位不懂事的合作方试图在路边烧烤店招待她，小姐连车门都没下，直接让司机调头离开，合作自然也黄了。
可为了顾小姐，她一次又一次地打破自己的原则。
这份特殊，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惊。
京妙仪回来得比预想的要快。
不到四十分钟，玄关处再次传来声响。
顾初妤立刻从沙发上坐直身体，眼睛亮晶晶地望过去。
京妙仪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廉价的塑料打包盒。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被红酒染污的白衬衫，只是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羊绒开衫，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违和感。
她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径直走到沙发前，将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放在顾初妤面前的茶几上。
“吃吧。”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然后，她甚至没有多看顾初妤一眼，便转身，径直朝一楼的洗手间走去。
陈叔敏锐地注意到，小姐垂在身侧的那只没有提东西的手，在走进洗手间前，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洗手间的门被关上，里面很快传来了清晰的、水流冲刷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
陈叔收回目光，心中了然。那不仅仅是简单的洗手，更像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接触过“不洁”物品后的心理清洁仪式。
顾初妤却完全没有察觉这些细节。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吸引了。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食物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馄饨皮薄馅足，清亮的汤底上飘着翠绿的葱花和淡淡的油花，看起来诱人极了。
她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个，吹了吹气，满足地送入口中。
“嗯~就是这个味道！”她眯起眼睛，一脸幸福地喟叹，“陈叔你看，只有妙仪姐姐买回来的，才是最好吃的！”
因为是她跨越了自己的底线，亲手为她带回来的。
这份食物里，掺杂着远比调味料更珍贵的东西。
陈叔站在一旁，看着顾初妤小口小口、却吃得极为香甜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他不再多言。
有些事，旁观者清，但局中人乐在其中，便已足够。
顾初妤心满意足地吃完了整碗馄饨，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餍足地靠在沙发上，摸了摸自己微胀的小肚子，感觉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京妙仪。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
她透过门缝看去——
京妙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蓝色丝质衬衫，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某个跨国视频会议的界面。
她戴着无线耳机，偶尔用流利的英语低声与屏幕那端的人交流几句，神情专注而冷峻，仿佛刚才那个亲自去街边小摊买馄饨的人不是她。
但顾初妤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放在桌面的一只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此刻正拿着一方消毒湿巾，一遍又一遍，极其细致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
她的动作优雅而自然，仿佛只是会议间隙一个无意识的习惯。
可顾初妤却看得怔住了。
她忽然想起，妙仪姐姐好像……是有很严重的洁癖的。
那她刚才去那个烟熏火燎、人来人往的街边摊……
一种混合着酸涩和甜蜜的复杂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然缠上了顾初妤的心房。
京妙仪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视线，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朝门口扫来。
顾初妤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脑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书房里，视频会议还在继续。
京妙仪面不改色地对着麦克风那边说了句“please proceed”，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随意为之。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但那只拿着湿巾的手，却缓缓收紧。
湿巾被揉成一团，被她精准地丢进了桌角的垃圾桶。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和图表，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刚才在街边馄饨摊前的情形。
油腻的灶台，嘈杂的环境，混合着各种食物气味的空气……每多待一秒，都让她感到不适。
但当摊主把打包好的馄饨递给她，随口笑着说“给你女朋友买的啊？这么晚还专门跑来，真有心”时——
她发现自己竟然……并不排斥这个误解。
甚至，在那一刻，她心底翻涌的偏执和占有欲，奇异地压过了生理上的不适。
只要是为了顾初妤，这点不适，又算得了什么？
她的底线，早已为那个娇纵的小作精，一退再退。
客厅里，顾初妤慢慢滑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把发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里。
鼻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件西装外套上清冷的香气，混合着馄饨温暖的食物气息。
这种被无限包容、被独一无二地珍视着的感觉……
真好。
她想。
好到让她忍不住，想要得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