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妙仪将自己封闭得越来越紧,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蜷缩在自认为安全的壳里,舔舐着无人可见的伤口。
而那层外壳,坚硬、冰冷,将她与外界的所有温暖,都隔绝开来。
医院成了京妙仪第二个家,甚至比真正的家待的时间更长。
她对那条长廊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每一块地砖的纹路,对护士站换班的时间了如指掌,对空气中不同浓度的消毒水气味所代表的含义心知肚明。
她依旧沉默地坐在那张长椅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小小雕塑。
只是,那雕塑内部,正经历着惊涛骇浪般的侵蚀。
京夫人的清醒时间越来越短。
更多的时候,她陷在昏睡与半昏睡之间,被持续的低烧和各种并发症折磨着。
偶尔清醒的片刻,她的眼神也常常是涣散的,需要很久才能聚焦到守在床边的女儿身上。
“妙……仪……”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京妙仪会立刻凑近,握住母亲那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低低地应一声:“妈,我在。”
她会按照护士的嘱咐,用棉签蘸着温水,小心地湿润母亲干裂起皮的嘴唇。
动作细致入微,带着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熟练。
京夫人会努力地想要对她笑一下,但那笑容虚弱得几乎看不出来,反而牵动了脸上的病容,显得更加憔悴。
“冷……”她有时会无意识地呢喃,即使在盖着厚被子的情况下。
京妙仪便会把自己的手搓热,然后轻轻覆在母亲的手背上,试图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或者,她会站起身,仔细地检查被子是否盖得严实,窗户是否关紧。
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只有在她以为没人注意的瞬间,比如转身去倒水,或者低头整理被角时,那浓密的长睫才会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下,泄露着心底巨大的恐慌和无助。
但她从未让这些情绪在脸上停留超过一秒。
她将它们悉数咽下,混着苦涩的药味和绝望的气息,一起沉入心底那片日益冰封的深海。
京雪迎和京父试图让她回家休息,哪怕只是一个晚上。
“妙仪,今晚我在这里陪着伯母,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京雪迎看着堂妹眼底浓重的青黑,心疼地劝道。
京妙仪只是摇头,声音低哑却坚定:“不用。”
她不肯离开。
仿佛只要她守在这里,母亲就会被她的意志力留住,就不会被那无形的、名为死亡的黑影带走。
这是一种幼稚的、毫无逻辑的执念,却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
顾初妤依然在坚持她的“礼物”。
只是方式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她不再试图用那些充满幻想色彩的画去“治愈”什么,而是画了一些更简单、更安静的东西——一朵云,一棵草,一只趴在窗台上睡觉的猫。
她把这些画交给陈叔,或者放在京妙仪房间的门口。
她甚至学会了保持距离。
有时候,京妙仪难得提早从医院回来,脸色苍白,浑身都透着一种被抽干力气的疲惫。
顾初妤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她会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睁着那双清澈的小鹿眼,安静地看着她。
如果京妙仪径直上楼,她会默默地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
如果京妙仪偶尔看向她,她会立刻露出一个带着点讨好意味的、小小的笑容,虽然那笑容常常因为京妙仪迅速的移开目光而显得有些落寞。
她开始隐约明白,有些难过,不是她画一幅画、给一颗糖就能解决的。
但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凭着本能,用这种不打扰的方式,告诉妙仪姐姐:我在这里。
有一次,京妙仪回来时,顾初妤正和京雪迎在客厅里。
京雪迎在教顾初妤折纸鹤。
“陈叔说,折满一千只纸鹤,就可以许一个愿望,可能会实现。”京雪迎的声音温和,带着引导的意味。
顾初妤学得很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想把歪歪扭扭的折痕弄平整。
看到京妙仪进来,她立刻举起手里那只丑丑的纸鹤,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小声说:“姐姐……我在折纸鹤……许愿阿姨好起来……”
京妙仪的脚步顿了顿。
她的目光掠过顾初妤手里那只粗糙的纸鹤,掠过她脸上那混合着期盼和怯懦的神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上了楼。
顾初妤举着纸鹤的手慢慢放下,失落地看着京妙仪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京雪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安慰。
而走上楼的京妙仪,在关上房门后,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她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紧紧攥着的、指节发白的拳头,泄露着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顾初妤那笨拙的、带着迷信色彩的祈愿,像一根细小的针,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她何尝不曾暗暗祈求过神明?
在无数个无法入睡的夜晚,在听到母亲痛苦呻吟的时刻,她都曾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哀求。
可现实一次又一次冰冷地告诉她,祈求无用。
希望像肥皂泡一样接连破灭。
她只能靠自己,只能靠这具尚且年幼的身躯,去硬扛,去面对。
她厌恶那种将希望寄托于虚妄的感觉,那让她觉得自己无比软弱。
而顾初妤的天真,恰恰映照出她的无力与“成熟”的残酷。
在医院里,她学会的不仅仅是照顾病人的技能,更是一种极致的情绪压抑。
她目睹着母亲生命力的流逝,感受着那份日渐沉重的死寂,所有的恐惧、悲伤、愤怒,都被她强行压缩,碾碎,封存在心底最深处。
她开始习惯这种压抑,甚至依赖这种压抑带来的、扭曲的平静。
仿佛只要感觉不到,痛苦就不存在。
她的眼神,在这样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投石无声。
只有在极少数时刻,比如母亲难得清醒,用枯瘦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嘱咐她要“好好的”时,那井水才会泛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但很快,又会被更深的沉寂所覆盖。
她正在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提前长大。
而成长的代价,是逐渐失去感受快乐和表达悲伤的能力。
她与顾初妤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越来越厚的玻璃。
顾初妤在玻璃那头,努力地想要靠近,传递温暖。
而她在玻璃这头,看得见那份努力,却感觉不到温度,只能触摸到一片彻骨的冰凉。
这份咫尺天涯的无力感,不仅仅存在于她和顾初妤之间,更存在于她和病榻上日渐遥远的母亲之间。
死亡的阴影不再只是笼罩,它已经化作实质的绳索,开始缓慢地、不容抗拒地,将她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牵绊,一寸寸地拉离她的身边。
而她,除了将剩下那个懵懂的、依赖着她的小小身影抓得更紧之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