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初妤有好几天没在京家见到妙仪姐姐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阁楼的地毯上,小脸埋在臂弯里,连京雪迎带来的新绘本都提不起兴趣。
“雪迎姐姐,”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的鼻音,“妙仪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不然,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她玩?
京雪迎看着小女孩蔫蔫的样子,心里微软,放下书,坐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单薄的小肩膀。
“怎么会呢?”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妙仪只是……她妈妈生病了,她需要去医院陪着。”
“生病?”顾初妤抬起头,小鹿眼里带着懵懂的担忧,“很严重吗?像我上次发烧一样难受吗?”
她记得自己发烧的时候,浑身都没力气,脑袋晕乎乎的,特别想妈妈抱着。
京雪迎斟酌着用词,不想吓到她:“嗯,比发烧要麻烦一点,所以需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让医生叔叔阿姨好好治疗。”
顾初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抓住京雪迎的袖子,眼神带着恳求:“雪迎姐姐,我们也去医院看看阿姨,好不好?我也想去陪妙仪姐姐。”
她不知道医院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生病的时候有人陪着,会舒服一点。
她不想让妙仪姐姐一个人。
……
周六上午,京家的车驶向了城中心那家以昂贵和隐私性着称的私立医院。
京雪迎牵着顾初妤的手走进住院部大楼,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顾初妤下意识地皱了皱小鼻子,往京雪迎身边靠了靠。
这里好安静,走廊又长又白,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
京妙仪穿着深色的连衣裙,安静地坐在VIp病房外的长椅上。
她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对面雪白的墙壁上,没有什么焦点。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
看到京雪迎和顾初妤时,她清冷的凤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妙仪姐姐!”顾初妤一看到她,眼睛立刻亮了,挣脱京雪迎的手,像只小鸟一样扑了过去。
她在京妙仪面前急急刹住车,仰着小脸,担心地打量她:“妙仪姐姐,你没事吧?你累不累?”
京妙仪看着她因为小跑而泛红的脸颊,还有那双清澈见底、写满关切的眼睛,摇了摇头。
“不累。”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
京雪迎走过来,轻声解释:“初妤很担心你,想来看看你和伯母。”
京妙仪抬眼看了堂姐一下,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谢。
她知道,一定是京雪迎安抚了这个小家伙,并且带她过来的。
大人们在病房里面,似乎是在和医生交谈。
她们三个孩子,就被留在了走廊上。
长椅冰凉。
顾初妤挨着京妙仪坐下,小短腿悬在空中,轻轻晃着。
她看看紧闭的病房门,又看看身边沉默的京妙仪,觉得这里的空气闷闷的,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妙仪姐姐看起来,好像更难过了。
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小手在口袋里摸索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里。
“妙仪姐姐,”她小声唤道,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献宝似的期待,“这个给你。”
她摊开手心。
那是一颗玻璃珠。
不是特别通透,里面夹杂着一些彩色的、螺旋状的花纹,在走廊顶灯的照射下,折射出有些廉价却斑斓的光泽。
这是顾初妤前段时间最喜欢的“宝贝”,走到哪儿都要带着。
京妙仪的视线落在那个小玩意儿上,没有动。
顾初妤往前又递了递,几乎要碰到京妙仪放在膝盖上的手。
她的眼神纯粹而认真,带着孩童特有的、试图安慰人的笨拙:“这个,亮亮的。”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想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像……像妈妈的眼睛。”她终于想到了合适的比喻,眼睛微微亮了起来,肯定地点点头,“对!像阿姨的眼睛,亮亮的,很好看!”
她记得京夫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里面像有光,很温柔,很好看。
就像这颗玻璃珠折射出的光彩一样。
京妙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看向顾初妤。
小女孩的脸上没有任何杂念,只有最纯粹的担忧和最真诚的给予。
她似乎觉得,把自己最喜欢的、亮晶晶的“宝贝”送给妙仪姐姐,就能让姐姐开心一点,就能让病房里那位有着漂亮眼睛的阿姨好起来。
京妙仪的目光从顾初妤脸上,慢慢移回到那颗静静躺在她小掌心里的玻璃珠上。
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了那颗带着顾初妤体温的珠子。
然后,她合拢手指,将那颗廉价的、却是顾初妤此刻最珍贵“财产”的玻璃珠,紧紧握在了掌心。
玻璃珠坚硬的触感硌着她的手心,带来细微的痛感。
但这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咙口那股汹涌的、酸涩的胀痛。
她看着顾初妤因为她的接受而瞬间绽放出安心笑容的小脸,鼻尖猛地一酸。
眼前迅速模糊,水汽不受控制地弥漫上来,视野里顾初妤的笑容变得朦胧。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唇色发白。
握着玻璃珠的手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不能哭。
她告诉自己。
妈妈在里面,她不能哭。
她要是哭了,妈妈会更难过的。
妤宝也会害怕的。
她猛地低下头,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像受伤的蝶翼,拼命掩盖着眼底翻涌的情绪。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哽咽,都被她死死地、艰难地堵在了喉咙深处。
没有泄露出一丝一毫。
只有微微起伏的、单薄的肩膀,泄露了她此刻正在经历的、巨大的压抑。
京雪迎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堂妹那几乎要崩溃却又强行撑住的倔强,看着顾初妤那懵懂却直击人心的温柔。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伤痛,注定无法分担。
但有些陪伴,或许能成为黑暗中唯一的光。
顾初妤看着京妙仪低下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姐姐好像更难受了。
她不安地伸出小手,轻轻覆盖在京妙仪紧紧攥着玻璃珠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小,很软,带着温热的暖意。
“姐姐,”她声音轻轻的,像羽毛一样,“你别怕。”
她不知道具体要怕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京妙仪在害怕。
“阿姨会好起来的。”她凭着本能安慰,“我妈妈说,好好吃药,好好睡觉,病就会好的。”
京妙仪没有抬头,也没有抽回手。
任由那只温暖的小手,笨拙地、试图给予她一点点力量和温度。
掌心的玻璃珠,和手背上传来的温热,像两道微弱却执着的暖流,艰难地穿透她周身冰冷的壁垒,一点点渗入她几乎要被悲伤和恐惧冻僵的心脏。
过了很久,久到顾初妤以为京妙仪睡着了,她才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单音。
“……嗯。”
……
离开医院的时候,顾初妤一步三回头。
京妙仪依旧坐在那条长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玻璃珠,像一尊沉默的、悲伤的小小雕塑。
直到坐进车里,顾初妤还扒着车窗,眼巴巴地望着医院大门的方向。
“雪迎姐姐,”她闷闷地问,“阿姨什么时候能回家?妙仪姐姐什么时候能回来陪我玩?”
京雪迎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回答。
有些问题,没有答案。
她只是轻声说:“初妤今天很棒,你给妙仪姐姐的礼物,她很需要。”
顾初妤转过头,眼睛里带着点困惑:“真的吗?”
那颗小珠子,真的能让妙仪姐姐不那么难过吗?
“真的。”京雪迎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温柔,“那是她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因为你把你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给了她。
这份纯粹的心意,比任何昂贵的物品都珍贵。
顾初妤似乎被安慰到了,稍微打起了一点精神。
她靠在椅背上,小声地、自言自语地承诺:“那我以后,把我所有的好东西,都留给妙仪姐姐。”
只要她能开心一点。
车子平稳地驶离医院,将那片压抑的白色建筑抛在身后。
而医院长廊里,那个紧握着玻璃珠的女孩,将那份笨拙的温暖,死死地攥在了手心。
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