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像一张贪婪的巨口,瞬间将陈晓吞噬。身后石塘镇方向的枪声、爆炸声,被层层叠叠的树木过滤,变得沉闷而遥远,如同另一个垂死世界的最后喘息。
陈晓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回头。他像一头终于挣脱牢笼、回到熟悉荒野的野兽,凭借着之前勘察地形时烙印在脑海里的记忆,以及在严酷环境中磨砺出的本能,在黑暗中快速而安静地移动。粗布衣裤摩擦着枝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完美地融入了夜风与林涛的低语。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高度专注的冷静。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这精心策划的“死亡”前功尽弃。
按照预先与李爷约定的计划,他需要在天亮前,抵达距离石塘镇约十五里外的一处废弃炭窑。那里会有接应的人。
山路崎岖,夜色是唯一的掩护。他避开可能被设伏的羊肠小道,专挑难行的林间穿行。荆棘像无数双不甘的小手,拉扯着他的衣裤,在他手背和脸颊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但他毫不在意。这些皮肉之苦,与过去几年在魔窟中承受的精神煎熬和无处不在的表演压力相比,简直如同蚊虫叮咬。
就在他以为已彻底摆脱追踪时,侧后方不远处突然传来枯枝被踩断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压抑的日语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一小股溃散的日军!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撞进了这片林子!
陈晓立刻伏低身体,屏住呼吸,将自己缩进一丛茂密的灌木阴影里。内心吐槽:阴魂不散!演戏演全套,我这“殉国”的忠臣,可不想在谢幕后再被自己人“补刀”。
几名日军士兵惊慌失措地从他藏身处不远处跑过,其中一个甚至差点被他的脚绊倒,但黑暗和恐惧让他们无暇他顾,只顾着向山林深处逃窜。
陈晓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小小的插曲,反而印证了石塘镇据点已彻底完蛋,混乱正是他最好的护身符。
他继续前行,感官提升到极致。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空气中开始混杂一丝若有若无的、烧灼过的木头气味。他放缓脚步,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靠近。
根据记忆中的地形图,废弃炭窑应该就在附近。
他停下来,模仿着山猫求偶般的叫声,短促而低沉,在寂静的林间重复了三次。
片刻的等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他怀疑接应是否出了变故时,同样的叫声从前方一片嶙峋怪石后回应了三声。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一个穿着黑色短打、身形精悍如猎豹的汉子从石后闪出,正是李爷手下最得力的亲信之一,阿彪。
“先生?”阿彪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确认的探询,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陈晓身后。
“走。”陈晓只有一个字,多一分力气都不想浪费。
阿彪不再多言,打了个简洁的手势,转身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融入夜色的两道墨痕,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迅速消失在山林更深处。
他们又沉默地行进了约莫一个小时,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阿彪带着他绕到一处被藤蔓半遮掩的隐蔽山涧。这里,早已准备好了干净的衣物、清水、干粮,还有一个沉甸甸的土布包袱。
“先生,按您的吩咐。”阿彪将包袱递过来,动作干脆利落,“里面有新的身份路条,盘缠,还有防身的‘铁疙瘩’。李爷交代,水路上的风浪比预想的大,这条陆路是目前最稳当的。”
陈晓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他知道里面除了钱和证件,肯定还有一把压满子弹的手枪。他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无波:“替我谢过李爷。告诉他,答应他的‘船资’,会按时汇到老码头。”
“明白。”阿彪抱了抱拳,动作带着江湖人的利落,“先生保重。”说完,他毫不拖泥带水,身形几个起落,便如同被山林吞没一般,消失在渐起的晨雾之中。
现在,天地间,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陈晓走到山涧边,掬起一捧冰冷刺骨的溪水,狠狠泼在脸上。水中倒影模糊,摇曳不定,映出一张沾满泥土、草屑,遍布细碎划痕,略显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的脸。
他盯着水中的倒影,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他缓缓抬起湿漉漉的手,用力搓揉着自己的脸颊,仿佛要搓掉一层无形却厚重无比的外壳。
高桥晓……那个在梅机关运筹帷幄、深受信赖、甚至被东京大本营嘉奖的“帝国战略预言家”,那个双手沾满间接鲜血的“功臣”,已经在那场他自己点燃的大火中,灰飞烟灭了。
夜莺……那个传递了无数关键情报、让日寇寝食难安、被军统视为最高战略资产的神秘间谍,也将随着军统的确认和那份即将到来的“烈士”殊荣,成为了历史记载中冰冷的名字。
在敌人和己方的视线中,他同时“死亡”。完美脱身,这种将整个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成就感,让他浑身微微战栗,却又在冰冷的溪水刺激下,迅速沉淀为一种更深沉的平静。
他脱下那身沾满逃亡痕迹的粗布衣裤,换上阿彪带来的、半新不旧但干净利落的青色长衫,戴上一副普通的黑框平光眼镜。瞬间,气质从一个刚钻出山林的逃难者,变成了一个略显落魄、风尘仆仆的教书先生或是小商人。
他从包袱里取出那本深蓝色的、名为“陈明”的阿根廷护照,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上凸起的烫金文字。冰凉的触感,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心。他将护照小心地贴身藏好,仿佛藏起了通往新生的唯一船票。
他站在山涧边,最后回望了一眼石塘镇的方向。天际那抹微光下,群山沉默如亘古,已看不到任何烟火的痕迹。
他转过身,不再回头,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步伐稳定而坚定。
“高桥晓”的面具已被彻底摘下,他现在是“陈明”,一个即将远行的、默默无名的海外侨商。
只是,这条通往新生的路,会如他所愿那般平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