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弘树大概是觉得机关里最近“纪律严明”得有点过头了,空气里都飘着一股假正经的味道,为了缓和组织内部关系或者说展示机关的“团结”和“亲民”,他居然心血来潮组织了一次“亲民活动”——参观虹口的日本侨民学校运动会,美其名曰“感受帝国新生代的力量与朝气”,还要求中层以上官员一个不许溜号。
陈晓对这种集体晒太阳、看小孩跑来跑去的活动毫无兴趣,内心吐槽:“感受朝气?不如感受一下上海这见鬼的物价和米价更实在。”但为了避免被黑木那家伙扣上“脱离群众”、“思想消极”的帽子,面上还得表现得与民同乐。他换上不起眼的便装,混在一群同样心不在焉的日本官员里,来到了那座吵得他脑仁疼的学校操场。
运动场上,日侨孩子们在奔跑喊叫,他们的父母和各界日侨在一旁加油助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外面乱世格格不入的、虚假的欢乐气氛。日本官员和侨领们互相寒暄,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陈晓面无表情地站在人群边缘,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
就在他准备找个借口提前溜走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操场对面正在准备分发点心和饮料的志愿者区域。那里有几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身影,正在忙碌着——显然是来自附近医院,被临时拉来帮忙的。
他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其中一个身影,虽然戴着护士帽,低着头正在整理餐盘,但那侧脸的轮廓,那纤细的身影……分明就是他的姐姐,陈美娟!
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在这种日本侨民的聚集地?!
一瞬间,巨大的担忧和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佐藤的威胁言犹在耳,姐姐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又被刻意安排?是警告?还是……
他似乎能感觉到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盯着姐姐。他的手心瞬间变得冰凉。
就在这时,陈美娟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朝对面官员聚集的方向望来。
两人的目光,隔着喧闹的人群和操场,瞬间交汇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陈晓清晰地看到了姐姐眼中一闪而过的震惊、慌乱,但仅仅零点几秒后,那些情绪就被一种极力伪装的平静迅速覆盖。她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微微抿着,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冷静。
没有任何语言,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就在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秒钟里,陈晓清晰地看到,姐姐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小到仿佛只是整理头发时自然的晃动。
但陈读懂了。
那是什么意思?
——我没事。
——不要担心我。
——不要过来。
——不要相认。
紧接着,她便像是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无比自然地低下头,继续整理着那些餐盘和杯子,动作流畅,没有丝毫滞涩,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视从未发生。
陈晓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但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酸楚和微弱安慰的热流,却猛地冲上心头,堵住了他的喉咙,刺痛了他的眼眶。
姐姐还活着,看起来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她在那极其危险的瞬间,用惊人的冷静和勇气,向他传递了平安的信息。
她让他安心。
可他妈的怎么能安心?!她身陷囹圄,出现在这种龙潭虎穴,本身就是最危险的信号!佐藤那个老狐狸,把她放在这里,就像把一颗淬毒的诱饵摆在猎人面前!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过身,假装对场上的比赛产生了兴趣,手指却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周围的欢呼声、喧闹声,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刚才那短暂的一瞥,和那个轻微的摇头。
亲人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不能相认,不能保护,甚至连多看一眼都可能给她带来杀身之祸。
这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撕裂。
几分钟后,他深吸一口带着尘土和汗味的空气,走到正看得眉飞色舞的小林弘树身边,低声说:“课长,抱歉,可能早上吃坏了东西,有些不适,想先回去休息。”
小林正为某个日侨小孩跑了第一而兴奋,随意摆了摆手:“哦,高桥君身体要紧,快去休息吧。”
陈晓几乎是逃离了那个充满阳光、欢笑,却让他如坠冰窟的操场。
走出校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他眼前发花。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
姐姐的摇头,让他稍感安慰,但更大的担忧如同乌云般笼罩下来。
佐藤绝不会无缘无故让姐姐出现在这种场合。
这更像是一种冷酷的、居高临下的提醒和示威:看,我随时可以让她出现在任何地方,我始终握着你的软肋,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必须加快脚步了。
在最终的风暴彻底降临之前,他必须找到办法,破开这个死局,给姐姐找到一个真正安全的避风港。
否则……
他不敢再想下去,迈步融入街上熙攘的人流。
只是那背影,比来时更显冷硬,也更显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