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明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隔着尘土飞扬的院子,准确地捕捉到了陈晓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惊。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动,没有身处秘密之地的慌张,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陈晓在这里,仿佛眼前这一幕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那种洞悉一切般的平静,比任何威胁恐吓都让陈晓感到寒意刺骨。
他看见赵建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他点了点头,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然后自然地转回头,继续和张维低声交谈,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陈晓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大脑却一片空白。
赵建明!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和张维是什么关系?他那眼神是什么意思?怜悯?他凭什么怜悯我?他知道什么?他到底是谁?!
无数个问号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原主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有些孤僻的同学形象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笼罩在重重迷雾中的、令人不安的阴影。档案上那片刺眼的空白,此刻有了一个极其不祥的注脚。
“看什么呢?”旁边的孙永明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张维和另一个陌生人的背影消失在厂房拐角,“认识?”
陈晓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情绪,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看错了。”他不能再流露出任何异常。赵建明的出现,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告诉他这个训练营里的水,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接下来的半天,气氛压抑而忙碌。没人再有心思训练,各自回去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行李。所谓的遗书,让气氛更加凝重。大多数人还是趴在草垫上,认真地写写画画,有些人写着写着就开始抹眼泪。
陈晓也领了一张纸一支笔。他坐在角落里,看着空白的纸张,心里一片茫然。写给谁?原主的叔父?那位老实巴交的小学教员,恐怕根本承受不起侄子“为国捐躯”的消息,更何况这还是个假消息。他在这个时代,实则孤身一人。
最终,他只在纸上写下两行字:“若有不测,所有之物,尽归国家。不孝侄 陈晓 绝笔。”写完后,自己都觉得有点讽刺,他哪有什么“所有之物”,唯一的财产就是这身快要磨破的训练服。
下午,几辆蒙着帆布的卡车轰隆隆地开进了废弃厂区。学员们排着队,默默上交了遗书(由一个表情冷漠的文书收走,看都没看就塞进了一个麻袋),然后按照点名,分批爬上不同的卡车车厢。
陈晓和孙永明,还有另外两个学员被分到了同一辆卡车。那个眼镜青年和其他几个人则上了另一辆。上车前,陈晓看到眼镜青年的脸色惨白得像纸,眼神空洞,仿佛魂已经先一步飞走了。
老魏站在车下,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没有任何告别的话,只是对每辆车挥了挥手,示意司机开车。
卡车引擎咆哮着,颠簸着驶出废弃厂区,将那座短暂的、充满汗水和痛苦的训练营抛在身后。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浸在各自的心思里,对未来既忐忑又有一丝扭曲的期待。
陈晓靠在摇晃的车厢板上,透过帆布的缝隙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城市依旧喧嚣,但似乎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街口多了些沙包工事,巡逻的军警数量明显增加,报童叫卖号外的声音格外尖利,隐约能听到“廊坊”、“天津”等地名。战争的阴影正在迅速笼罩这座东方巴黎。
卡车没有开往市区,而是在郊外拐上了一条更偏僻的土路,最终停在了一处孤零零的农家院落外。院子外面看起来和普通农舍没什么区别,但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便衣、眼神犀利的汉子,看到卡车后,默契地打开了院门。
车子直接开进了院子。陈晓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院子很大,停着另外几辆车,角落甚至架着天线。
一个穿着中山装、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中年人迎上来,和司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拿出一个文件夹,开始点名。
“孙永明。”
“李茂才。”
“王振。”
……
每念到一个名字,就有人应声上前。中年人将每个人招至近前,低声核对信息并交代任务。几人被简短指示后,迅速由旁人带往不同车辆或引向屋后消失。
最后,中年人的目光落在陈晓身上:“陈晓。”
陈晓应声上前。中年人翻看了一下文件夹,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低声说道:“代号……‘夜莺’。”
夜莺?这代号听起来有点过于文艺,甚至带点阴柔气。
“分配至上海区本部直属情报分析组,负责初筛研判。”中山装男人合上文件夹,语气平淡无波,“跟我来。”
陈晓心里一动。上海区本部?直属情报分析?这似乎和他预想的深入虎穴、刀尖舔血的一线外勤不太一样。是因为他体能格斗太差,还是因为他在文化课上“表现突出”?
他来不及细想,跟着中山装男人穿过院子,走进正屋。屋里布置得像个普通的农家客厅,但侧面还有一扇小门。男人推开小门,后面是一条通向地下的狭窄楼梯。
下面竟然是一个经过改造的地下室,面积不大,但灯光明亮,摆着几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台无线电接收机、打字机,墙上挂着上海市区地图和江苏省地图,几个同样穿着便衣的人正埋头工作,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油墨和无线电元器件特有的味道。
“老吴,新人交给你了。陈晓,代号夜莺。”中山装男人对其中一个正在调试无线电的男人说道。
那叫老吴的男人抬起头,大约三十多岁年纪,面容瘦削,戴着一副眼镜,眼神里带着一种长期的疲惫和专注。他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了陈晓一番,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知道了。坐那边空位。先把今天各地报来的零散讯息和公开情报分类整理一下,按轻重缓急贴上标签。规矩手册在抽屉里,自己看。”
语气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寒暄和欢迎,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
中山装男人转身离开了。陈晓走到那张空着的桌子前坐下,桌子很旧,桌面上还有划痕和墨渍。他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一本薄薄的《情报处理流程及保密须知》。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地下情报枢纽,又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分配过程。孙永明他们去了潜伏组、行动队,显然是更危险的一线工作。而自己,却被直接扔进了后方的情报分析岗位?
是因为张维的安排?还是因为……赵建明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甩开杂念,拿起桌上那一叠杂乱的电文纸和剪报。上面的信息五花八门:某地日军异动、某商品价格波动、某官员行程、某报纸社论……真伪难辨,价值不明。
这就是他未来要做的工作?从这些垃圾信息里淘金?
他拿起一支蘸水笔,按照老吴的要求,开始尝试着给这些信息分类。凭借着超越时代的资讯过滤能力和对历史走向的模糊把握,他下意识地就能判断出哪些信息可能隐含价值,哪些纯属噪音。
比如,一条关于日本某商社大量采购桐油和猪鬃(都是重要战略物资)的消息,他立刻贴上了“关注”的标签;而另一条关于某电影明星绯闻的报道,他直接扔进了“无用”筐。
他做得很快,几乎不需要太多思考。
不知何时,老吴站到了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分类。当陈晓将一份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关于长江口日军舰艇例行调动时间的简短报告,也贴上“需核实”的标签时,老吴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这个?为什么?这只是日常通报。”
陈晓头也没抬,下意识地回答:“时间间隔比上次缩短了百分之十七,而且调动舰艇的类型搭配有点变化,虽然可能是偶然,但结合近期华北战事吃紧,需要警惕他们是否在演练或准备新的登陆预案……”
他说完才意识到是在跟上司解释,连忙停下笔,有些忐忑地看向老吴。
老吴没说话,只是拿起那份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深深地看了陈晓一眼,眼神里的疲惫似乎被某种兴趣取代了。他没评价陈晓的判断是对是错,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脑子转得挺快。继续保持。”
然后,他像是无意间想起什么似的,从旁边一叠待处理的文件里,抽出一份递给了陈晓:
“对了,这份人员背景核查,你也顺便看一下。是你们训练营那边刚转过来的,关于一个叫……沈望的学生的最终处理意见批复。你看完签个字,归档。”
陈晓接过文件的手指,瞬间变得冰凉。
沈望的……最终处理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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