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渠斋的夜静得能听见腊梅花瓣落地的微响。顾云深端着温热的铜盆走进堂屋时,沈砚辞正坐在老藤椅上,胳膊上的绷带已渗出淡红血印,他却浑然未觉,全神贯注地擦拭着那个雷纹铁盒——白天从仓库深处带回的珍贵模板稳妥地躺在里面。他生怕墨汁沾染,用极柔软的细布屏息轻扫过刻着顾家水纹的木面,每个动作都透着珍视。
“先别擦了,换药要紧。”顾云深将沉甸甸的铜盆稳放八仙桌,盆里盛着温水,浸泡着爷爷遗留的、洗得发白的棉布,“老周刚送来的药膏,苏州老方子亲手熬的,说比医院的更管用。”
沈砚辞顺从地放下铁盒,伸出受伤的胳膊。绷带层层解开,露出底下红肿的伤口——下午被撬棍重击处,青紫淤痕顺小臂肌肉狰狞蔓延。那刺目痕迹让顾云深指尖微颤。她拿起浸透温水的棉布,动作轻柔如修复千年古籍,小心敷在伤口周围,生怕稍一用力便碰疼他。
“真的不疼。”沈砚辞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在昏黄灯下投出细碎温柔的影子,“记得当年我爸跟顾爷爷学修古籍,不小心被刮刀划伤,爷爷也是这样,用温水和棉布一点点帮他敷药,对吧?”
顾云深手微顿,从身旁抽屉深处翻出一张泛黄老照片——下午整理仓库旧文件夹时偶然所得。照片里,年轻的沈父举着缠布条的手,顾爷爷正慈祥低头,全神贯注为他涂抹药膏,堂屋窗边的腊梅在背景里开得正盛,洁白花朵与眼前情景几乎重叠。“爷爷在手札里写过,‘修物先修心,护人如护纸’,”她轻声复述,声音带着回忆的温度,“他说,无论修古籍还是顾身边人,都该‘慢一点,再慢一点’。”
她把老周送的药膏仔细挤在掌心,用体温搓热,才轻轻均匀敷在他伤口上。药膏带着清冽薄荷凉意,又混入老周特意添加的腊梅花粉,在静谧夜色里悄然漫开,与温水气息交织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安心的温柔。沈砚辞的指尖忽然覆上她正忙碌的手背,掌心温热透过薄棉布清晰传来,像一团小而足驱寒意暖火——无言,却比千言万语更踏实心安。
堂屋角落的老式挂钟“滴答、滴答”走着,规律声音填满两人间无需言语的沉默。顾云深低头专注缠绕新绷带,几缕柔软发丝偶尔随动作不经意拂过沈砚辞裸露的小臂。他能清晰感受那发梢的柔软触感,如记忆中儿时父亲首次带他来问渠斋,顾爷爷从盛放腊梅树上摘一片新鲜花瓣,轻放他手心的感觉。这温软触感让他不由想起下午阴暗仓库里那场激烈争吵,想起她眼眶泛红、声音哽咽质问“你一直在调查我”的模样,心底深处骤然泛起浓重酸涩与懊悔——若当年不固执藏掖,独背负,又怎让她承那多委屈猜疑?
“那张调查记录……”沈砚辞终于轻声开口,声音在近乎凝固的寂静里格外清晰,每字带着沉淀后的重量,“我后来查清了,爷爷当年确是被‘鸠鸟’胁迫利用,并非本意。所以,我把那些记录悄悄收起,没敢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会误解我,会以为我始终不信任顾家,不信任爷爷和你。”
顾云深缠绕绷带的手停了下来。她抬头,眼底漾开温润笑意,如投石湖面:“我知道。下午在仓库,亲眼见你不管不顾护着通风管道,又毫不犹豫替我挡下砸来的撬棍时,我就全明白了。我知道你心里从未真正怀疑过爷爷清白,也从未……怀疑过我的信任。”她灵巧将最后一截绷带系好,打小巧牢固的结,“爷爷在手札里还说,‘人心如纸,需经风雨才知韧’。我想,我们吵过这一次,把心底疙瘩都摊开,以后就再不会有隔阂了,对吧?”
沈砚辞未答,只伸手,带安抚力道轻捏她肩头,指尖蹭过她颊边几缕细碎鬓发——下午仓库沾上的墨痕未净,那点淡淡墨色,如落她白净面颊上无意晕开的淡墨,竟显几分生动。“以后什么都告诉你,”他声音低沉认真,“连我小时候调皮,偷偷藏起你爷爷那块上好松烟墨锭这种事,也一五一十告诉你。”
顾云深被他的话逗得眉眼弯弯,忍不住笑了。她从随身帆布包翻出那叠厚厚调查记录,郑重放雷纹铁盒旁:“这些记录,还是留着吧。和爷爷的手札、你爸爸的日记本放一起,也算给我们这场‘误会’留个纪念——以后哪天再翻看,就能清清楚楚记得,我们是怎么一起跨过这道坎的。”
她刚把记录理齐,便见沈砚辞起身,径直走向通阁楼的木梯。不一会儿,他回时手里小心捧着一素雅青瓷杯,杯口氤氲热气:“你下午在仓库忙得晕头转向,肯定没顾上喝水。这是老周特意留的茶,他说熬药膏时闲着也是闲着,就顺手煮了一壶,还加了些自酿的腊梅花蜜,一点不苦。”
顾云深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杯沿似还残留沈砚辞掌心的温度。这暖意让她忽然想起爷爷手札最后一页,那页纸一直空着,像在等待什么。此刻,她心头涌起强烈冲动,想在那空白处写下点什么——非修复古籍的繁复口诀,也非寻珍本的蛛丝马迹,而是此刻弥漫鼻尖的腊梅幽香,是手中这杯温热甘醇的老茶,还有身边这人,尽管手臂带伤,望向自己时眼神里那份依旧不变的温柔坚定。
“明天一早,我们就带着模板去找李警官吧。”沈砚辞在她对面椅上坐下,目光投向窗外如水月光,“有了这关键铁证,‘鸠鸟’仿刻古籍、栽赃陷害的罪证链就完整了。爷爷和你父亲的冤屈,也终能彻底洗清,大白天下。”
顾云深深深点头,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蜜香混醇厚茶香,在她舌尖温柔散开,浸润心田。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桌上:承载传承与希望的雷纹铁盒、记录波折与释然的调查记录、凝固旧时光与两代情谊的老照片……这一刻,她忽然清晰意识到,这争吵过后的寂静,非尴尬冷场,而是彼此心意相通后的安宁笃定——无需刻意寻话题,不必过多解释剖白,只要知对方就在身边,呼吸可闻,便已足够安稳,足抚一切波澜。
沈砚辞起身走至窗边,准备关窗。夜风带腊梅清冽冷香悄悄溜进,他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将搭椅背上的顾云深外套往她身边推了推。顾云深默默注视他这细微动作,下午仓库那惊心动魄一幕瞬间清晰浮现——他如本能般扑来,将她严实护在身下。眼眶忽然不受控地轻轻发热,一层薄薄水汽弥漫开来——原来爷爷所说的“暗室微光”,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守护;它是争吵过后无声的体谅包容,是寂静独处时心底深切牵挂,是即使自己伤痕累累,也会毫不犹豫把那份温暖先递对方的、最朴实无华的心意。
“早点歇息吧,”沈砚辞帮她将茶杯收进一旁托盘,声音放得格外轻柔,“明天去见李警官,怕要费不少精神。阁楼的灯我给你留着,你一向怕黑,夜里若起来,就不用摸黑走路了。”
顾云深再次温顺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向阁楼那略显狭窄的木梯。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拐角时,她忽然开口唤道:“沈砚辞。”
他闻声立刻停步回头,眼底带着一丝询问微光。
“谢谢你。”顾云深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夜宁静,却又字字清晰,带着无比认真,“谢谢你……下午那样不顾一切护着我。也谢谢你……现在愿意把藏在心底的所有事,都告诉我。”
沈砚辞唇角缓缓扬起温柔弧度,清冷月光恰好落他深邃眼眸里,如盛无数细碎星辰,熠熠生辉:“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愿意相信我,愿意原谅我。也谢谢你……愿意陪我一起,守着爷爷留下的这些手艺,守着问渠斋,守着这份……传承。”
阁楼的灯悄然亮起,昏黄温暖光线从楼梯口倾泻而下。堂屋的老挂钟依旧不紧不慢“滴答、滴答”走着,像时光沉稳心跳。顾云深独坐藤椅上,目光落桌上雷纹铁盒,指尖不由自主地、极轻碰了碰盒中那方珍贵木质模板——上面深深浅浅印痕,是爷爷和沈父当年无数次翻阅、研究所留,此刻仿佛幻化成两双温暖的手,在无声岁月里,朝她温和笑着。她忽然彻底领悟,争吵后的寂静,是彼此给予对方最珍贵的温柔留白,是经历风霜雪雨后结下的更深、更坚韧的联结,是人生“暗室”里最值得珍视的微光——它或许无法照亮遥远征途,却能清晰照亮身边人眉眼间的关切温暖,让未来无论还有多少长路要走,都能像今夜这般,安心地、坚定地,并肩同行。
夜色渐浓,腊梅清冷芬芳裹挟问渠斋里融融暖意,悄然弥漫屋外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深处。堂屋里无人再说话,一种深沉静谧笼罩他们。然而,这寂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他们清晰感知到彼此胸腔里跳动的心意——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牵挂,那些浸润点滴动作里的关怀,都默契藏在这份无声寂静里,如同爷爷手札中那些未写完的、意味深长的话语,静静等待着他们,用往后悠长的、共度的时光,一笔一划,携手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