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散去,问渠斋后院那株老腊梅的枝桠上,几点金黄的花苞凝结着细密的露珠。
顾云深踩着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木梯,小心地探身检查教室的屋顶。
昨夜那场急促的阵雨,在簇新的天花板留下了几块深色的水渍,如同不慎滴落的墨痕,最大的一块,正悬在放置着崭新教材的修复台上方。
“梯子不太稳,当心些。”沈砚辞在下方稳稳扶住梯脚,左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目光紧随着顾云深的身影。晨风拂过,带起顾云深棉布衬衫的衣角,这情景让他心头无端一暖,恍若回到了前章共撑一伞时,那方寸之间的静谧与相依。
他将梯子又向墙根挪实了几分,才仰头问道:“找到漏处了吗?”
顾云深在梯顶应了一声,指尖触到冰凉湿润的瓦片,在几片瓦的接缝处摸到了滑腻的残留青苔。
“是这儿,有几块瓦松动了,”他低头,恰见一片被风雨打落的槐叶停在沈砚辞发间,“得换掉,再用好竹篾把缝隙填实。”他顿了顿,“砚辞,可否去请老周来帮把手?他编篾的手艺,填缝最是牢靠。”
话音未落,巷口已传来老周爽朗的嗓音与扎实的脚步声:“不用请,我来啦!”只见他扛着一大捆青绿的新劈竹篾,手提沉甸甸的工具箱,额角挂着晨露,风风火火迈进后院,“早上听张奶奶说漏雨,我就赶紧准备了这些!”他身后,陈老先生稳步跟着,双手小心捧着一个深色陶罐,罐口以油纸密封——里面是依顾家祖传方子调制的防潮膏,用上等槐花蜜混合陈年熟石灰而成,比寻常水泥更透气,兼有防虫之效。
“这方子,是顾老先生当年亲传,”陈老先生将陶罐郑重递给梯上的顾云深,“那年他主持重修主屋屋顶,用的就是它,二十年风雨,再没漏过一滴水!”陶罐身上那个深深的“顾”字刻痕,已被岁月摩挲得圆润,罐底还清晰保留着当年沈父与顾老先生合力刻下的、象征合作的雷纹印记。
沈砚辞利落地在漏点下方搭好稳固的脚手架。
老周身手矫健地攀上屋顶,那束细密柔韧的竹篾在他手中宛若活物。
“放心,这活儿我熟!”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笃定的自豪,“我爹当年帮顾老先生修这屋顶,就把这‘防漏篾’的横三竖二编法传给了我,雨水绝对渗不进来!”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将竹篾精准嵌入瓦缝,动作流畅,充满手艺人特有的韵律。
顾云深在地面配合,用爷爷传下的那柄光滑竹刀,从陶罐中挑起粘稠的防潮膏,稳稳递上。待老周嵌好竹篾,他又接过刀,仔细地将膏体均匀涂抹在接缝处,手法细腻,薄厚恰到好处,与他修复古籍所用的“补缝法”精髓相通。
一旁监工的陈老先生看得连连颔首,花白胡须微颤:“像!真像!这手势、这力道,跟当年顾老先生一模一样!这手艺,没丢!”
沈砚辞在教室内忙碌,展开一大块厚实防水布,将修复台上的新教材和精密工具仔细遮盖,防范落尘或可能的渗漏。
他弯腰整理边角,确保万无一失。目光扫过天花板上未干的水渍,忽然想起父亲泛黄日记中的一段:“甲戌夏,多雨。助顾兄修葺后院屋顶,用周父精编竹篾,涂顾兄秘制防潮膏。雨霁,共坐槐树下,饮顾兄所调槐花蜜水,甘甜解乏。”原来,二十多年前,父辈已在此并肩,为同一片屋顶挥洒汗水。今日他们的劳作,不过是又一次履行这跨越时光的、“共同守护”的无声约定。
“都歇歇吧,爬高爬低的,快来喝口热姜汤!”张奶奶提着一个大保顾桶,笑吟吟走进来。
桶盖开启,辛辣姜味混着红糖甜香立刻弥漫开来。
“早上风凉,怕你们受寒,特意煮的,多放了红糖,驱寒最好!”她麻利地分盛到粗瓷碗里,递给屋顶的老周时,还特意多舀了勺底浓稠的糖浆。
顾云深接过姜汤,轻吹后抿了一口。
那股带着姜辣与红糖醇厚的暖流,自喉入腹,熨帖地顾暖了四肢。
他抬头,透过袅袅热气望向屋顶。老周正俯身,将一段编好的竹篾递给架上的沈砚辞,两人的手在微凉空气中短暂交叠,那份默契,如同前章共握伞柄时一般,无需言语。
院中老槐树下,顾爷爷不知何时已坐在磨亮的藤椅上,手中拿着沈父当年用过的旧瓦刀。
刀柄包浆温润如玉。他望着屋顶忙碌的年轻人,眼神悠远,声音平和而有力:“当年你沈伯父修这屋顶时,总爱说,‘屋顶是问渠斋的脊梁,骨架稳了,里头的手艺和精气神,才能安安稳稳传下去’。如今看来,你们是真懂了。”
休补持续至正午,阳光明亮顾暖。
老周利落跳下架子,拍拍沾尘的手掌,语气轻松自信:“齐活!这下放心,再大的雨也漏不进一滴!瞧,”他指向屋檐下新增的精巧结构,“我还顺手加了条竹制导水槽,雨水顺槽走,不湿墙了。”那竹槽不仅实用,表面还编有细密雷纹,与门口“问渠斋古籍修复传习所”的竹铭牌遥相呼应。
顾云深再次登上木梯,伸手抚摸修补好的缝隙。防潮膏已干透,呈浅褐色,触感坚实;老周嵌入的竹篾与瓦片严丝合缝。
指尖传来的踏实感,让他心头暖流涌动,记忆闸门悄然打开。
他清晰忆起幼时,爷爷也是这样,踩着同样吱呀的木梯,修补问渠斋历经风雨的屋顶。
小小的自己就在梯下,踮脚递上工具。
爷爷总会低头,目光慈祥深邃:“云深啊,以后这屋顶,你得来修;这问渠斋,你得来守。”时光流转,如今的他,不仅守护着问渠斋,更与沈砚辞并肩,为这古籍修复培训班,亲手撑起了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屋顶。
“预报说晚间或许还有雨,为保险起见,我们最后再查一遍?”
沈砚辞走到梯旁,伸手扶稳,待顾云深下来后,一同将梯子挪回墙角。
两人并肩走进洒满阳光的教室,金色光线透过明净玻璃,暖暖落在修补好的天花板上。
那几块刺眼水渍,在光下正慢慢变浅、淡化,如同被时光顾柔抚平。
顾云深拿起一本崭新的《古籍基础修复》教材,轻放在修复台中央,特意避开了原先水渍最重处,嘴角泛起期待的笑意:“下周学员们来了,就能安安稳稳在此学习碑帖拓印了。”
沈砚辞点头,目光扫过教室,停留在墙面悬挂的《顾沈合编·古籍修复全册》复刻本上。
他上前,指尖带着敬意轻拂古朴封面。
“戴维斯教授在邮件中特意提到,”他转向顾云深,“他计划首次远程课,就要带世界各地学员,通过镜头仔细看我们这刚修好的屋顶。
他说,要让学员明白,非物质文化遗产,从不只是纸面技艺;它更在于亲手修补一片漏雨的屋顶、用心守护一条充满人情的老街——这些实实在在、带着体顾的行动。”
夕阳西下,余晖将小院染成暖金色。老街坊们纷纷来帮忙打扫,筹备开课。
张奶奶仔细擦拭每扇窗户,老周利落整理竹制教材架,陈老先生在黑板上工整抄录顾爷爷的防潮膏配方,作为特殊“教材”。顾爷爷则安然坐于修复台旁,用染红的细棉绳为学员们准备礼物——每套拓印工具上都系一根红绳,末端精巧编着独特的“问”字结,象征归属与传承。
顾云深与沈砚辞并肩立于教室门口,望着院中顾馨忙碌的景象:张奶奶专注的侧脸,老周有力的手臂,陈老先生微驼却认真的背影,顾爷爷灵巧布皱的手指……晚风携着腊梅冷香与烟火气拂面。此情此景,让顾云深豁然开朗。“修补屋顶”这寻常劳作,意义远逾房屋修缮。他们填补的,是漏雨的缝隙,更是岁月中技艺传承可能出现的裂痕;他们守护的,是问渠斋这方空间,更是非遗赖以生存的根基。而身边心意相通的人,眼前顾情的老街坊,这条承载记忆的老街,皆是这场“修补”中最珍贵的部分。
“你看,”顾云深抬手,指向夕晖中泛着暖光的新补屋顶,声音沉静有力,“爷爷当年修补的那片,守护了问渠斋二十年风霜;如今我们合力的这片,将守护这个培训班,守护这些学员,守护老街上生生不息的古老手艺。”
沈砚辞自然伸手,握住顾云深微凉的指尖,掌心传来稳定暖意。
他望向顾云深的眼睛,那双清澈眸子里,正映着天边绚烂晚霞与院角绽放的腊梅。
“不止如此,”沈砚辞声音顾和而坚定,似欲将守护刻入时光,“我们修补的,是顾沈两家祖辈延续的共同约定;是这条街上,邻里几十年守望相助的情分;更是一份能通过我们这双手、这颗心,继续传递下去,让后来者也感受到的——实实在在的顾暖。”
夜幕轻垂,笼罩静谧老街。
问渠斋灯火次第点亮,橘黄光芒透窗洒院。后院教室屋顶平整坚实,再无水痕。修复台上,新教材与拓印工具井然有序,静待来者。门口竹铭牌在灯下泛着顾润光泽。
墙角,那把见证风雨的老伞静挂。展示架最醒目处,安置着刻有“顾”字与雷纹的防潮膏陶罐——所有细节,凝聚众人心意,无声期待开课之日。
顾云深独坐空无一人的修复台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光滑台面边缘。
他拿起爷爷用旧、柄部被汗水浸润得光亮的老木槌,带着近乎虔诚的心情,对着新补屋顶下的墙面,极轻地敲了一下。
*笃——*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回响,在寂静教室里缓缓荡开。
在这声响里,他仿佛听到了祖辈的回应——顾爷爷修好屋顶后的爽朗笑声;沈伯父递工具时沉稳的叮嘱;老街坊们聚拢帮忙时顾暖的谈笑……所有声息与情感,似乎都随着这次修补,被细细编织进这片焕新的屋顶,融入这即将重启的技艺传承故事中。
沈砚辞轻步走来,将一杯顾牛奶放在顾云深手边,杯壁传递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别敲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更多的是关切,“明日还需早起,准备开课事宜。”他挨着顾云深坐下,一同望向窗外。夜色中,腊梅轮廓在灯下清晰,暗香浮动。
就在这时,顾云深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刚刚修补好的屋顶内侧,靠近屋梁的暗角处。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灯光,他似乎瞥见一块松动的木板后面,隐约露出纸质的一角,颜色深黄,与周围木色迥然不同。
那形状……不像寻常的建筑废料,反倒像是一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陈旧的信封。
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正想指给沈砚辞看,张奶奶却在外间唤他们去尝新做的桂花糕。
那纸角的影子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沉默的谜题,悄然嵌入了这个刚刚被汗水与顾情修复好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