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努姆沉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屋舍内回荡,如同破旧的风箱。基利在矮榻上无意识地抽搐呻吟。蜂蜜与药粉正在与深可见骨的创伤和凶险的毒素搏斗,时间成为最奢侈的良药。阿图的目光掠过两个重伤者,最终落在那张摊开的、边缘磨损的树皮地图上。瓦克塔姆图伦,北方的阶梯金字塔之城,是战场,是终点,也是唯一的希望。
“不能等。”阿图的声音斩断犹豫,如同燧石敲击,“卡努姆和基利需要时间,更需要安全。‘穿林者’可能随时折返,蜂鸟的指引不会停留。”她迅速将地图卷好,塞入最贴身的皮囊深处,与蜂鸟木雕和盛放黑水灵药的小囊放在一起。
陈沐阳看着父亲苍白昏迷的脸,拳头紧握,指甲嵌进掌心。留下,意味着将重伤的父亲托付给同样重伤的陌生守卫,前途未卜;离开,是追逐渺茫的希望,也可能就此永别。
“阿图…”他的声音干涩。
“他还有蜂蜜和药粉,卡努姆知道如何用。”阿图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留下,我们三个都可能死。北上,带回图伦之眼,才能救他,救更多人。”她的逻辑冰冷而残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走到矮榻边,将剩下的所有蜂蜜连同龟甲容器,轻轻放在基利手边,又将那包辛辣的消炎粉末塞进卡努姆紧握的手中。“撑住,等我们回来。”
卡努姆浑浊的独眼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微却坚定地向下压了压,仿佛在催促他们快走。
再无犹豫。两人迅速整理行装。陈沐阳将燧石手斧磨得更加锋利,削尖了备用木矛的矛头。阿图则用坚韧的树皮纤维重新加固了短矛的矛杆与矛头的结合处。他们带走了屋内能找到的所有能长时间保存的食物:硬实的玉米饼、晒干的豆子、咸涩的肉干(可能是貘或鹿肉),以及最重要的——满满两壶清冽的溪水。
最后看了一眼屋内两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身影,阿图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沉重的木门。晨曦的微光涌入,带着丛林特有的湿润气息。谷底依旧寂静,只有溪流的潺潺声。
“走!”阿图率先踏出屋舍,短杖点地,目光如鹰隼般投向蜂鸟谷的北端出口。那里,层叠的绿色帷幕后,是连绵起伏、被高大雨林完全覆盖的未知山影。蜂鸟群消失的方向。
离开蜂鸟谷的路比进来时更加艰难。为了避开可能存在的“穿林者”眼线,他们放弃了相对平缓的溪谷,选择沿着陡峭的北侧崖壁向上攀爬,直接切入茂密的原始雨林。湿滑的苔藓、纠缠的藤蔓、深不见底的腐殖层,每一步都消耗着巨大的体力。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切割成碎片,林间弥漫着永恒的、带着浓重朽木和真菌发酵气息的昏暗。
阿图在前方开路,短杖成了探路和拨开障碍的利器,顶端玉石在幽暗中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微光。她的目光不仅仅盯着脚下,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每一棵古树的树皮、每一片巨大的蕨类叶片、甚至每一根垂挂的藤蔓上搜寻着。她在寻找蜂鸟留下的痕迹——那些微小生灵的指引。
“看!”前行约半日后,阿图在一棵巨大的桃花心木树干上停住脚步。离地约一人高的位置,树皮上有一小片极其细微、闪烁着彩虹般光泽的液体痕迹,如同干涸的露珠。她用小指指尖轻轻刮下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极其微弱却熟悉的、混合着花蜜的甜香传来。
“是蜂鸟的喙痕!”陈沐阳惊喜道。蜂鸟在吸食花蜜时,快速震动的喙有时会溅出微小的蜜滴。
“方向没错。”阿图眼神微亮。这微弱的痕迹,如同黑暗中的路标,证实了卡努姆地图和蜂鸟群行动的指引。他们继续向北,更加留意着树冠层和树干上的细微变化。
追踪蜂鸟痕迹的过程缓慢而需要极大的耐心。有时是树干上几片被微小爪子抓挠过的苔藓,留下难以察觉的印记;有时是低矮灌木丛中,几朵被吸食过的、花瓣边缘带着特殊细小齿痕的奇异花朵;有时甚至是在林间空地上空,一闪而过的、如同彩色宝石般的光点——那是真正的蜂鸟在花丛间穿梭!
线索断断续续,却坚定地指向北方。这无声的指引极大地提振了士气。陈沐阳体内的疲惫似乎也被蜂蜜和黑水灵药残存的力量驱散了一些。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一处林木相对稀疏的高地。前方地势陡然下降,形成一道幽深的山谷。而在山谷对面的山脊上,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一片奇异的景象——数十棵异常高大的木棉树和绞杀榕彼此靠近,它们粗壮的枝干在离地数十米的高空相互交错、融合,形成了一片巨大无比的、如同绿色云盖般的空中平台!平台之上,隐约可见利用天然枝桠和人工搭建的木质平台、绳索通道的轮廓!
“树城!”陈沐阳倒吸一口凉气。这比蜂鸟谷的崖壁梯田更加宏伟,是真正建立在巨树之巅的空中聚落!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带着死寂的破败。连接地面与树冠平台的巨大绳梯早已朽坏断裂,如同巨蟒的残骸垂挂在半空。树冠平台边缘的木质围栏多处坍塌,一些平台结构歪斜断裂,露出了内部腐朽的木芯。没有炊烟,没有人迹,只有风穿过破损结构的呜咽。
“不是目标,但必须探查。”阿图眼神凝重。如此规模的树城废弃,绝非自然。她指向高地边缘一道被巨大板根拱卫、通向谷底的陡峭斜坡。“从下面绕过去,避开可能的监视。”
下到谷底,光线更加昏暗。谷底流淌着一条浑浊的小溪,散发着淡淡的硫磺味。他们沿着溪边湿滑的乱石滩,小心翼翼地接近树城下方。腐朽的木质碎块、断裂的绳索、甚至是一些破碎的陶片散落在泥泞的地面上。
突然,阿图猛地蹲下身,短杖指向溪边一块半埋于淤泥中的黑色物体。那并非石头,而是一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锋利的黑色石头——黑曜石!但并非箭头,它呈狭长的柳叶形,一面被打磨出锐利的刃口,另一面则保留着天然的弧面。更奇特的是,在靠近刃柄的位置,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由螺旋纹和一只抽象眼睛组成的符号!
“仪式刀?”陈沐阳低声猜测。这种形制,更像是用于祭祀或某种神圣仪式的刀具。
阿图小心地将其拾起,触手冰凉沉重。她目光扫过周围,在溪流对岸靠近树根的地方,几块散落的大石引起了她的注意。石块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苔藓,但其中一块的形状异常规整。她涉过冰冷的溪水,用短杖拨开苔藓。
露出的是一块半人高的灰色石碑!石碑表面雕刻着繁复的图案:中心依旧是螺旋纹与独眼太阳蜂鸟的图腾,但周围环绕的并非膜拜的人形,而是无数扭曲、挣扎、如同在烈火或洪水中沉浮的模糊身影!一股阴森、压抑、甚至带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而在石碑的右下角,用极其精细的线条刻着一行细小的玛雅象形文字。阿图辨认着那些古老的字符,脸色渐渐变得凝重无比:“…当…图伦之眼…远离…圣地…庇护…消失…诅咒…降临…树冠之城…沉入…噩梦…”
“诅咒?”陈沐阳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树城的废弃,是因为图伦之眼被夺走,失去了庇护,导致了某种可怕的灾难?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从他们头顶上方浓密的树冠层深处传来!声音密集,如同无数细小的脚爪在树叶和枝干上快速爬行!
“上面有东西!”陈沐阳瞬间握紧燧石手斧和木矛,警惕地指向声音来源。
阿图也猛地抬头,短杖顶端的玉石光芒努力刺破浓密的枝叶阴影。只见在高高的树冠缝隙间,无数点幽绿色的、米粒大小的光点骤然亮起!密密麻麻,如同倒悬的绿色星河!伴随着光点出现的,是更加密集、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
“是虫!快离开这里!”阿图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警醒。她一把抓起那块黑曜石仪式刀,转身就向谷地上游、远离树城的方向冲去!诅咒之地,绝非久留之所!
两人在昏暗的谷底狂奔,脚下湿滑的乱石和盘结的树根成为最大的障碍。头顶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如影随形,幽绿的光点在高高的树冠间移动,仿佛一片阴魂不散的绿色鬼火。未知的威胁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直到奔出近一里地,冲入一片相对开阔、长满高大蕨类植物的坡地,头顶那令人窒息的“沙沙”声才渐渐减弱、消失。幽绿的光点也隐没在身后的密林深处。
两人靠着巨大的蕨类叶柄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陈沐阳看着手中紧握的木矛,矛尖还在微微颤抖。
“诅咒…是真的?”他心有余悸地问。
阿图没有立刻回答。她摊开手掌,那块冰冷的黑曜石仪式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螺旋纹与独眼图腾的符号仿佛带着不祥的魔力。她又望向身后那片死寂的树城方向,巨大的树影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墓碑。
“图伦之眼的力量,远超我们的想象。”她声音低沉,“它不仅是疗愈之源,更是维系某种古老平衡的关键。失去它,庇护消失,噩梦降临。蜂鸟指引我们向北,不仅是追回圣物,更是为了终止这蔓延的诅咒。”
夜色如同浓墨般迅速晕染开来。阿图找到几棵靠近生长的巨大树木,利用粗壮的藤蔓和柔韧的树枝,在高高的树杈间快速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悬空平台作为过夜之所。篝火在平台上点燃,驱散黑暗和湿冷。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阿图手中那块黑曜石仪式刀。她用小指蘸取一点点珍贵的蜂蜜,极其珍惜地涂抹在短矛矛头磨损的木杆连接处,又用树皮纤维小心缠绕加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对明日征程的凝重。
陈沐阳则仔细擦拭着燧石手斧锋利的刃口,目光不时投向北方深邃的黑暗。树城的诅咒如同阴影,但蜂鸟的痕迹和图伦之眼的秘密,却在黑暗中点燃了更强烈的火焰。瓦克塔姆图伦的轮廓,仿佛已在那片未知的山影之后,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