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浊浪依旧咆哮,血色却已沉淀。河面上,破碎的船只如同巨兽的残骸,在漩涡中沉浮。哭嚎声、呼救声撕扯着昏暗的天幕。虚尘踏着漂浮的木板残骸,身形如鹞鹰起落,每一次落脚都精准借力,将落水的妇孺老弱提起,抛向勉强稳住船身的王铁柱等人所在的稍大船只。
“接住!”虚尘低喝,将一个呛水的孩子稳稳抛向船头。王铁柱左肩箭伤狰狞,却咬牙单手接住,交给身后惊魂未定的妇人。他看向虚尘的目光,已从最初的震撼变为由衷的敬畏:“大师!西岸!清狗弓手撤了,那边水缓些!”
虚尘目光扫过西岸峭壁,果然不见弓手踪影。他足尖在一块半沉船板上重重一点,借力腾空,双臂展开如大鹏,凌空掠过数丈距离,稳稳落在王铁柱船头。船身猛地一沉,旋即稳住。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船上劫后余生的百姓纷纷跪倒,泣不成声。一个白发老翁紧紧搂着获救的女童,浑浊老泪纵横:“老汉替孙女,给大师磕头了!” 一个断了腿的书生,脸色惨白,却挣扎着拱手:“大师神威…此恩,我晋中张氏…永世不忘!”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哭得几乎昏厥,怀中婴孩也哇哇啼哭,更添凄惶。
虚尘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饱经苦难、惊魂未定的面孔,听着孩童的啼哭与老人的呜咽,胸中那股因杀戮而激荡的龙煞戾气,如同被冰水浇灌,瞬间冷却下来,化为沉甸甸的酸涩与茫然。他自幼长于少林,习武修禅,纵有慧空师兄舍身护道、玄苦师父重伤垂死的仇恨,何曾直面过如此惨烈的人间炼狱?救,如何救?护,又能护几人周全?这滚滚浊世,何处是岸?
“大师?”王铁柱见虚尘沉默,脸上掠过一丝担忧,以为他力竭受伤。
“我无事。”虚尘声音有些干涩,目光扫过船上,“清军虽退,追兵随时可至。此地不宜久留,速寻浅滩靠岸,分散入山。”他强压下心头的纷乱,展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
“是!听大师的!”王铁柱立刻应道,眼中燃起希望。他是李闯旧部,熟悉地形,立刻指挥几个还有力气的汉子,奋力扳桨,操控着破船,艰难地向水流稍缓的西岸一处浅滩靠去。
黄河东岸,清军大营。 索伦图端坐帐中,面沉似水。他并未着甲,箭衣前襟溅着几点血迹,不知是哪个倒霉亲兵的。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几个幸存的戈什哈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慧武更是缩在角落,脸上那道疤在昏暗的牛油灯下如同扭曲的蜈蚣,眼神闪烁不定,不敢与索伦图对视。
“废物!”索伦图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起!他细长的三角眼中燃烧着毒蛇般的怒火,死死盯着慧武:“你不是说那小子只是少林一个有点古怪的小秃驴吗?!金刚不坏?刀枪不入?!凌空虚渡?!这他妈叫‘有点古怪’?!”
“章…章京大人息怒!”慧武噗通跪下,额头冷汗涔涔,“那小崽子十年前确实…确实只是个病怏怏的怪胎!谁知道他…他练成了这等妖法!定是…定是少林藏了什么邪门功夫!还有他那把刀…” 想到那暗金刀锋斩断巨斧、撕裂铁甲的恐怖景象,慧武不由打了个寒噤。
“刀?”索伦图眼中精光一闪,阴鸷更深,“那柄暗金色的刀…绝非寻常兵刃!”他脑海中闪过虚尘挥刀时那摧枯拉朽的寒芒,以及刀身上若隐若现的“降龙”古篆。一股贪婪混合着忌惮,在他心底滋生。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戈什哈连滚爬爬冲进大帐,扑倒在地,嘶声哭喊:“大人!不好了!镶蓝旗尼堪贝勒爷…贝勒爷的援兵…在三十里外黑松林…遭了埋伏!全军…全军覆没啊!”
“什么?!”索伦图霍然起身,脸色瞬间铁青!尼堪贝勒是正牌宗室,镶蓝旗旗主之子!他的援兵在自己防区附近被全歼,这滔天大祸,足以让他人头落地!
“谁干的?!”索伦图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不…不知!”戈什哈吓得浑身筛糠,“现场…现场只有贝勒爷的残旗和…和满地碎尸!对方…对方像是鬼魅…没留下半点痕迹!只…只在贝勒爷的…无头尸身上…钉着…钉着这个…”
戈什哈颤抖着,双手捧上一物。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令牌。 材质非金非铁,入手冰凉沉重。 正面,浮雕着一条盘绕狰狞的黑龙,龙睛处镶嵌着两点幽暗的墨玉。 背面,一个微缩的、古老而神秘的烙印,在跳动的灯火下,刺眼无比——
拾玖!
索伦图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一把夺过令牌!入手那刺骨的冰凉,如同握住了一块万载寒冰!他死死盯着那个“拾玖”烙印,眼中怨毒之外,更添了一丝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恐惧与忌惮!
“是他…一定是他们!”索伦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令牌捏碎,“神出鬼没…栽赃嫁祸…好狠!好毒!”他瞬间明白了,虚尘的出现,尼堪贝勒的死,都是这“拾玖”布下的棋!自己,也只是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被舍弃、用来点燃更大风暴的棋子!
“大人…这…”慧武看着索伦图骤变的脸色,和那令牌上诡异的印记,心中也升起不祥的预感。
索伦图猛地将令牌攥入手心,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惊惧,脸上瞬间恢复阴鸷狠厉:“传令!全军拔营!立刻撤回潼关!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句,诛灭九族!”尼堪贝勒的死必须有人背锅,而虚尘,就是现成的、最完美的替罪羊!至于“拾玖”…那不是他能触碰的领域。
黄河西岸,一处背风的浅滩。 篝火噼啪作响,勉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幸存的百余名百姓围坐在火堆旁,沉默地啃着王铁柱带人从附近山民处换来的、为数不多的粗粮饼子。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失去亲人的悲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虚尘独自坐在一块远离人群的礁石上,背对着火光。降龙木刀横放膝头,刀鞘古朴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摊开手掌,掌心也静静躺着一枚令牌。
材质、大小、触手的冰量,与索伦图那块一模一样。 正面,狰狞盘绕的黑龙,墨玉龙睛幽深如渊。 背面,那个微缩的烙印——“拾玖”,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线。
这是刚才混乱中,一个穿着清军把总服饰的汉子,眼神空洞如同傀儡,在被他刀锋扫过脖颈的瞬间,拼尽最后力气塞入他手中的!那汉子临死前嘴角诡异的笑容,和眼中一闪而逝的解脱,让虚尘不寒而栗。
“拾玖…”虚尘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令牌冰凉的表面。慧空师兄血染昆仑冰窟时,那唐玉郎手中诡异的拾玖铜哨…十年前,救回师父的千年雪莲根茎上,灰袍人发现的拾玖烙印…如今,清军将领身上,伏杀清廷贝勒的凶手现场,都出现了这相同的拾玖令牌!
它像一张无形而巨大的蛛网,从昆仑绝巅到少室古刹,从黄河血战到清廷内部,无处不在!它挑起纷争,制造杀戮,似乎…在刻意引导着什么?利用着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开,比黄河的冰水更刺骨。虚尘抬头,望向北方沉沉的黑夜。那里是清廷的京师,龙兴之地,却也可能是这张巨网的中心。这令牌,是警告?是挑衅?还是一个更庞大、更血腥阴谋的开端?
“大师。”王铁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敬畏和一丝担忧。他走到礁石边,递过一个烤热的粗粮饼子,“吃点东西吧。乡亲们…都想当面再谢您。”
虚尘收起令牌,藏入怀中那冰冷的触感如同附骨之疽。他接过饼子,目光扫过篝火旁那一张张麻木、悲伤又带着一丝希冀的脸庞。老石匠搂着熟睡的孙女,断腿书生拄着木棍望着火苗发呆,抱着婴儿的妇人轻轻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王大哥,”虚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此地不可久留。清军必会卷土重来,索伦图也定会栽赃于我。你熟悉道路,明日一早,你带乡亲们分散入山,往南走,去伏牛山一带,那里山深林密,或有义军据点可投。”
“那大师您呢?”王铁柱急道。
“我?”虚尘站起身,望向北方无边的夜色,深邃的眼眸中,冰冷的杀意如同深潭下涌动的暗流,而那“拾玖”的阴影则如同盘踞在前路上的巨大迷雾。他握紧了膝上的降龙木刀,刀鞘温润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我要去弄明白,”虚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如同刀锋出鞘的轻吟,“这‘拾玖’,究竟是什么东西。”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