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主宰消散后留下的余韵,像是冬日寒夜里最后一丝冷风,悄然远去。
故事桥梁上,那令人窒息的悲伤意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无的平静。
苏九璃等人相继回神,个个脸色苍白,像是刚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挣脱。顾清晏扶着船舷,胸口剧烈起伏,眼中还残留着幻境中的悲戚。
“刚才……那是什么……”楚昭心有余悸,她所修的情劫魔心,在那纯粹的悲伤法则面前,竟险些失控崩毁。
裴砚没有立刻回答,他将那枚冰冷刺骨的“悲苦晶核”收入袖中,神念中那句关于“万象书馆”、“收录者”和“原初话本”的警告,如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识海。
还没等他细细思索,周遭的虚空突然毫无征兆地扭曲起来!
并非悲剧主宰那种沉重到让人无法呼吸的压抑,而是一种极致的、癫狂的、五彩斑斓的欢快!空气中仿佛凭空生出了无数张看不见的笑脸,亿万种风格迥异的笑声——狂笑、傻笑、窃笑、苦笑——汇聚成一股荒诞怪异的洪流,冲刷着每个人的神魂。
一道流光溢彩的身影在桥梁的另一端凝聚成形。祂穿着一身用无数笑话和段子缝制成的华丽衣袍,周身环绕着七彩的气泡,每一个气泡里都上演着一幕滑稽的戏剧。
“咯咯咯……有趣,真是有趣!”祂的声音尖锐而高亢,带着一种不分场合的喜悦,“能把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老家伙说得自己流泪,说书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喜剧主宰!
祂的目光如同两道探照灯,直直地打在裴砚身上,那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考较与好奇。
“让那个老顽固都认可的悲剧,想必一定很精彩。不过,在我看来,能让人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才是故事的至高境界。你的故事,能让我笑吗?”
面对这位概念化身的主宰,裴砚神色平静,既无惶恐,也无谄媚。他只是微微躬身,算是行礼,然后,他开口了。
“晚辈这里,恰好有一个关于‘笑’的故事。”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带着众人回到了一个古旧的年代,一个凡人的世界。
“有一个叫范进的读书人,穷困潦倒,考了一辈子功名,直到五十四岁,才中了个秀才。他去向自己的岳父胡屠户借钱,想去考举人,却被岳父一口浓痰啐在脸上,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是个现世宝,穷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故事的开篇充满了底层人物的辛酸与屈辱,喜剧主宰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玩味。
“范进不信命,他还是去考了。放榜那天,家中已断粮,他母亲饿得眼冒金星。邻居报喜,说他中了举人,他却以为是骗子,是来消遣他的。直到他亲眼看到捷报,那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乡试第七名,范进’。”
裴砚的语调在此刻陡然拔高!
“诸位可知,他是什么反应?”
“他看了一遍,又看一遍,突然,他自己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噫!好了!我中了!’笑着笑着,猛地向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众人把他救醒,他却站起身,拍着手,一边笑,一边疯跑出去,一脚踹在泥塘里,弄得一身泥水,头发散乱,却还是大喊着:‘噫!好了!我中了!’”
极致的喜悦,转瞬间化作了极致的疯癫。
那滑稽的模样,荒诞的举动,本该引人发笑,可在裴砚的讲述下,众人心中涌起的却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一个被压抑了一辈子的灵魂,在愿望达成的那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彻底撑破了!
“最后,还是有人出了个主意,说只有范进一辈子最怕的胡屠户,才能治好他的疯病。那刚刚还骂他癞蛤蟆的岳父,此刻却搓着手,连称他是‘文曲星’下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壮着胆子,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一巴掌,把他打醒了。他清醒了,也不疯了。只是,那喜悦,那荣耀,那半生期盼,也随着这一耳光,变得无比的荒诞与可笑。”
故事讲完了。
喜剧主宰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祂静静地看着裴砚,那双由笑意构成的眼睛里,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光彩。
“以喜写悲,以笑写癫……好,好一个‘喜极而疯’!”喜剧主宰抚掌赞叹,“你对‘笑’的理解,已经触及到了它的本源。不错,说书人,你很有意思。”
祂的身影化作漫天七彩气泡,融入虚空,只留下一句余音:“希望你的故事,能给这个无聊的宇宙,带来更多的‘笑料’。”
喜剧主宰刚走,一股更加古老、庄严、宏伟的气息便从宇宙深处降临。
这一次,没有具体的身形,只有一片浩瀚的星图长袍,覆盖了整个故事桥梁的上空。每一个星点,都仿佛记录着一个文明的兴衰,一段历史的更迭。
“市井见闻,个人情爱,虽有巧思,终究是小道。”一个威严而浩渺的声音在众人灵魂中响起,仿佛是宇宙本身在发问,“说书人,你的故事里,可有能改变世界进程、推动文明演替的宏大叙事?”
史诗主宰!
祂的意志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神山,认为唯有英雄的史诗、神魔的战争、宇宙的生灭,才配得上“史诗”二字。
裴砚抬头仰望那片星图,从容不迫:“主宰阁下,何为宏大?”
不等对方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讲述起来。
“在晚辈的故乡九界,曾有一片广袤的土地,名曰‘西秦’。西秦大地被一道名为‘天堑山脉’的巨大山峦一分为二。山南水草丰美,山北贫瘠干旱。山北的子民,世世代代都活在饥饿与绝望之中。”
“三代人之前,西秦王朝一位年轻的君主,立下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无比疯狂的誓言——他要以凡人之力,凿穿天堑山脉,引南国之水,灌溉北境万顷良田!”
裴砚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在他口中徐徐展开。
“第一代人,在质疑与嘲笑中,用最原始的石斧铜锤,敲响了开山的第一声。他们没有神通,没有法力,只有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和一身用之不竭的力气。山石滚落,砸死了一批人;瘟疫蔓延,又病倒了一批人。那位君主,最终也劳累而死在工地上,临终前,他指着那仅仅凹陷了数丈的崖壁,对他的儿子说:‘挖下去!’”
“第二代人,在父辈的尸骨上,继续着这看似永无尽头的工作。他们改进了工具,学会了用火药爆破,懂得了规避风险。他们从出生起,耳边就是叮当作响的锤声,眼中就是那座巍峨不变的大山。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山那边的模样,他们只是坚信着,只要不停地挖,总有一天,水会流过来。他们的王,在一次塌方中为保护工匠而死,临终前,他抓着自己儿子的手,说的还是那句话:‘挖下去!’”
“直到第三代人!他们生来就以开山为使命,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着祖辈的执着与期盼!终于,在一个清晨,当一个年轻的工匠奋力挥下最后一锤时,他听到了一声不一样的声响——噗嗤!”
“坚硬的岩壁,被凿穿了!一缕微光,从对面透了过来!紧接着,是一股湿润的水汽!”
“整个工地,在那一刻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吼与哭嚎!他们成功了!三代人,一百年的光阴,数万人的血与汗,终于将天堑变通途!”
“当第一股清澈的河水顺着新开凿的运河,缓缓流入干涸的北境大地时,整个西秦北境的百姓,上至新君,下至垂髫小儿,尽皆跪倒在地,朝着运河的方向,泣不成声。”
裴砚的声音归于平静,但那故事中蕴含的,凡人以血肉之躯对抗天地伟力,以代代传承的信念创造奇迹的壮阔,却深深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主宰阁下,”裴砚仰望星空,朗声道,“这,算不算宏大?这由无数凡人血肉谱写的人道史诗,够不够资格,被称之为‘史诗’?”
星图长袍沉默了,宇宙的意志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许久,那个浩渺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郑重。
“……英雄不问出处,史诗亦在民间。说书人,你的‘话本九界’,有成为伟大叙事文明的潜力。”
话音落下,星图缓缓隐去,天地重归清明。
连续与两位主宰法则辩论,并获得认可,这在故事宇宙中掀起的波澜,远超裴砚想象。
那座熟悉的、由无数卷宗构成的“记录官”虚影再次浮现,祂看向裴砚的目光,已然从审视,变成了平等的郑重。
“说书人裴砚。经万象书馆评定,你的‘永恒话本’,因其独特且深刻的叙事内核,现提升为‘值得关注的新兴叙-事文明’。”
“根据权限对等原则,授予你初级‘信息阅览权限’。你可以通过此权限,查阅宇宙基本规则、已知星域划分,以及部分公开的主宰级叙事者信息。”
这意味着,裴砚和他的“话本九界”,终于从一个不为人知的“野生故事”,变成了在宇宙中正式“挂牌”的新人。
机遇,伴随着风险,一同降临。
裴砚能感觉到,身旁的苏九璃、顾清晏、沈砚秋、楚昭四女,她们的气息也因为刚刚的故事,与这片宇宙产生了更深的共鸣。神裔创世的威严,医道生命的慈悲,言灵祝福的希望,情劫魔心的纠葛……这些独特的“道”,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开始被某些未知的存在所窥见。
站稳脚跟,或许只是意味着,你终于有资格被更强大的猎手,纳入视野。
“恭喜你,小家伙。”凤主代行者那幽幽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成功吸引了更多‘猎人’的目光。”
裴砚没有理会这句调侃,他正准备沉下心神,尝试使用那来之不易的“阅览权限”。
就在这时——
轰!!!
整艘神舟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什么无形的壁垒!
船首之上,那道由裴砚心血凝聚的龙之烙印,与苏九璃血脉中的凤之印记,竟在同一时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发出尖锐无比的警示!
龙凤印记的光芒,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神舟前方那片幽暗的虚空。
在那里,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急速靠近!
那气息,清冷、孤高,带着竹林的萧索,与一种不容置疑的、刻板到近乎天理的威严。
裴砚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让他如坠冰窟。
这股气息……他永世难忘!
是当年在青竹山,将他一身道骨废除,斥他为“道心蒙尘”,亲手将他逐出师门的——青竹观观主!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