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刺骨的触感,和那双决绝赴死的眼眸,让裴砚心中猛地一颤。
“我宁愿魂飞魄散,也绝不愿再受此折磨,更不愿……让这该死的诅咒,再传承下去!”
这声音虚弱,却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这不是哀求,而是托付,是一种将自己彻底粉碎的决然。
裴砚反手,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那几乎没有一丝活人温度的手,一股平和的暖意顺着经脉缓缓渡了过去。他没有急着许诺,也没有急着拒绝,只是用一种沉稳的力量,安抚着眼前这个即将崩溃的灵魂。
“沈姑娘,魂飞魄散,说来容易,却是这世间最残酷的终局。”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沈砚秋那激烈决绝的情绪,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面,悄然融化了一丝。
“在你做出最后的决定之前,可否,再给裴某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说话间,裴砚的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窗外。那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黑影,依旧如附骨之蛆,盘踞在不远处的一株老槐树的阴影里,仿佛一头耐心等待着猎物断气的秃鹫。
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沈砚秋微微一怔,她从裴砚的眼中没有看到怜悯,没有看到为难,只看到一种……一种如同匠人看待璞玉般的专注与自信。那份自信,让她濒临熄灭的心火,不由自主地重新摇曳起来。
“先生……”
裴砚松开她的手,转向顾清晏与苏九璃,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此事,比我想象的要棘手。直接破咒,无异于拆毁一座根基已烂的危楼,楼毁人亡,并非我愿。”
他沉吟片刻,目光重新落回沈砚秋苍白的脸上,一字一句道:“裴某不才,愿为姑娘尝试构思一部《破咒安魂话本》。以我之言,为引,不求强行拔除这股力量,只求能引导它,梳理它,让它从脱缰的野马,变为可控的良驹。”
这个说法新奇无比,莫说是沈砚秋,就连顾清晏和苏九璃都露出了惊异之色。
“以言为引?”顾清晏蹙眉,“可她的诅咒本身就是言灵的反噬……”
“正因如此,才要以毒攻毒,以水导水。”裴砚的思路清晰无比,“堵不如疏。这诅咒既然源于言灵,那便要用更高明的言灵之术去驾驭它。”
他不再多做解释,而是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认真地看着沈砚秋:“姑娘,我需要知道关于这诅咒的一切。它的由来,第一次发作时的情形,发作的规律,以及……沈家历代先祖,都用过哪些方法尝试解除它,结果又如何?”
沈砚秋的眼神有些迷茫,但求生的本能让她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从三百年前,沈家一位先祖在外游历,误入一处上古遗迹,得到了一份残缺的言灵传承,也带回了这个诡异的诅咒。到每一代被选中的继承者,是如何从天之骄子,一步步被这诅咒折磨成言语的囚徒。
他们试过用至阳至刚的法宝镇压,结果法宝碎裂,诅咒反噬得更加猛烈。
他们试过请高僧念诵往生经文超度,结果高僧口吐黑血,不治而亡。
他们甚至试过让继承者自封口舌,终生不语,但那股力量会在体内积郁,最终如同火山爆发,将人焚烧得尸骨无存。
每一种失败的尝试,都让这诅咒变得更加狡猾,更加霸道。
顾清晏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她适时补充道:“我方才为她诊脉时便发现,她的生机与这股言煞之力几乎纠缠在了一起。每当她情绪激动,无论是大喜还是大悲,她体内的气血便会剧烈翻涌,加速对生机的消耗。这诅咒,似乎以她的情绪为食。”
苏九璃则一直盯着沈砚秋眉心处那些几不可见的黑色丝线,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不只是情绪,”她忽然开口,“我感觉……更像是‘意志’。她越是憎恨它,越是想摆脱它,这股力量的反抗就越是激烈。它就像……就像一个被自己主人厌弃、虐待的守护灵,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存在。”
守护灵?
这个词让裴砚和顾清晏都愣住了。
一个把主人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守护灵?
“不对,”苏九璃又摇了摇头,似乎自己也有些困惑,“不全是。这其中,被污染了,被扭曲了。那古老的言灵本源,本该是神圣的,如今却包裹在一层厚厚的怨毒与不甘之中,像是被强行披上了一件带毒的荆棘外衣。”
憎恨、意志、被污染的本源……
无数的线索在裴砚的脑海中交织、碰撞。
【叮!检测到高浓度言灵污染样本!】
【言灵解析模块启动……】
【解析中……1%……3%……7%……】
一瞬间,裴砚的识海中仿佛炸开了无数信息洪流。
无数关于“言语”、“力量”、“束缚”、“引导”、“阴阳”、“平衡”的古老字符与哲学思辨,如同星辰般闪烁。
他仿佛看到了庄周梦蝶,看到了庖丁解牛,看到了大禹治水……
这些他曾经读过的典籍,说过的话本,此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素材,与他自身的说书经验,与苏九璃、顾清晏提供的信息,疯狂地熔炼、重组!
一个大胆的构想,在他心中渐渐清晰。
不,不能对抗。
对抗,只会激起更强的反噬。
也不能净化。
那怨毒与不甘已经和言灵本源纠缠了数百年,强行净化,只会让本源一同湮灭。
唯一的办法,是“驯服”!
就像驯服一头桀骜不驯的绝世烈马,你要做的不是用鞭子抽打它,而是要理解它的骄傲,抚平它的暴躁,让它心甘情愿地为你奔跑。
又或者说,是驯服那颗狂躁不安的“心猿”!
“我明白了。”
裴砚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那是一种洞悉了问题本质的通透。
他站起身,从随身的布包中,取出了那方历经沧桑的惊堂木。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
这一下,仿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顾清晏和苏九璃神情一肃,连呼吸都放缓了。而原本气息紊乱的沈砚秋,竟也感到心神为之一清,那股在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的阴冷力量,似乎也为之一顿。
裴砚没有看她们,他的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在这一刻高度凝聚。暗中,他已经将【章回境】的修为催动到了极致,神识更是牢牢锁定了窗外那道黑影,同时沟通系统,做好了应对一切突发状况的准备。
他要开始说书了。
“此书,名为《灵言缚·心猿驯》。”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天地间每一个角落汇聚而来,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话说上古之时,天地初分,混沌未开,万物无名。世间第一缕声音,并非风雷,而是‘言’的诞生。”
裴砚缓缓开口,没有惊心动魄的开场,没有引人入胜的悬念,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调,讲述着一个关于“力量”起源的故事。
随着他说书的展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沈砚秋身上,那些肉眼可见的黑色细丝,开始不安地蠕动起来。它们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同源而又截然不同的力量,时而收缩,时而舒张,但终究没有像之前那般狂暴地四处冲撞。
裴砚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言出法随】的力度。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缰绳,并非为了捆绑,而是为了梳理。
他故事里的主角,不是什么盖世英雄,而是一位沉默的“聆听者”。这位聆听者得到了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这力量桀骜不驯,日夜折磨着他,让他痛苦不堪。
他憎恨过,反抗过,最终却选择了聆听。
他聆听这股力量的愤怒,聆听它的孤独,聆听它那被世人误解的骄傲……
这故事,说的就是沈砚秋自己!
裴砚以身为镜,以言为桥,将“理解”而非“憎恨”的意境,一点一点地,渗透向沈砚秋那早已被痛苦和绝望占据的意识深处。
沈砚秋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她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晕。她身上的黑色细丝,蠕动得越来越缓慢,仿佛一头被安抚的凶兽,渐渐收敛了爪牙。
成功了!
顾清晏和苏九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喜悦与震撼。
裴砚的故事,仍在继续。
“……那聆听者伸出手,第一次,不是为了抗拒,而是为了抚摸。也就在那一刻,那毁天灭地的力量,那桀骜不驯的烈马,终于……缓缓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
就在沈砚秋体内的诅咒之力即将达成一种前所未有之平衡的瞬间!
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声,不是从房间内,而是从窗外猛然响起!
那道一直蛰伏在老槐树阴影里的黑影,动了!
它仿佛等待这个时机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哗啦!”
窗户被一股巨力轰然撞碎,木屑纷飞!
一道漆黑的流光,如鬼魅,如闪电,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冲入室内!
它的目标,不是正在说书的裴砚,不是床上的沈砚秋,也不是旁边的顾清晏和苏九璃!
而是沈砚秋床头枕边,那枚布满了蛛网般裂痕的……传承玉简!
与此同时,一个沙哑、贪婪、夹杂着无尽狂喜的尖啸声,响彻整个房间!
“终于引出来了!这才是真正的钥匙!言灵之秘,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