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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42年。春风,本该暖融。然而飘过宋国以北那广袤的齐鲁大野时,它们却裹挟着一股砭入骨髓的寒意,带着宿冬未曾散尽的枯败气息。冻土依旧坚硬,几缕单薄的绿意怯生生地挣扎在道旁沟壑里,如同无根飘萍。天是铅灰色的,低低压向旷野,一群归雁排着破败的人字,掠过阴沉的穹顶,几声悲鸣断断续续,散落在空旷的原野,很快便被一种沉重而单调的巨大声响吞没——那是金属摩擦、车轮滚动、皮甲撞击,以及成千上万人压抑呼吸汇成的低沉轰鸣。

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如同缓慢移动的、浑身覆甲的狰狞巨兽,撕裂着沉寂的原野。

队伍的最前端,一辆特制的高大青铜戎车昂然碾过冻得龟裂的土地。车身铸造着饕餮与夔龙的狰狞纹路,在昏昧天光下浮动着幽沉的青铜冷光。车轮是坚固而沉重的实心木轮,辘辘滚动,深深嵌入地面,留下两行漫长而新鲜的辙痕。车轼后方,一面赤色为底、镶有九斿的重重大纛迎风猛烈招展,猎猎之声如同战鼓激荡。大纛中央,一个巨大遒劲的金色“宋”字,被风撕扯着,在灰色苍穹下迸发出刺眼的威仪。旗帜之下,宋襄公御戎而立。

他身着象征侯爵尊崇的玄衣纁裳礼服,庄重如山岳。衣领袖口的织锦纹饰繁复到极致,此刻也被朔风粗暴地搅动,如一团跃动的幽暗火焰。他双手紧握车前横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深陷的目光穿透弥漫的尘烟,牢牢锁住北方那个名为“齐”的方向。那张在平日或显敦厚的脸此刻绷得如同硬冷的青铜面具,只有嘴角抿出两道如刀刻般的锐利线条,刻写着毋庸置疑的、近乎炽烈的决心。寒风如刀,刮过他微霜的两鬓,他却浑然未觉。

在这辆作为整个联军神经中枢的宋公戎车之后,滚滚烟尘如同无形的巨手搅动着原野的混沌。兵戈的暗色长龙渐次显露,在宋国旌旗的指引下,曹国军阵的车轮在行进中辗压过顽固的冻土,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呻吟。拉车的驷马喷出团团浓白气雾,骑卒面色冷硬如岩石,唯有眼眸深处跳动着被行军与征伐唤起的野性光芒。车身随着地面的起伏轻微颠簸,那架在车旁的戈、矛却纹丝不动,幽冷的矛尖寒光排成一线,森然刺破烟尘。

右翼是卫国的方阵,皮甲战士排着较为齐整的队列疾步跟上。皮甲覆盖之下是健硕的身躯,随着奔走的节奏规律地起伏。阳光吝啬地从云缝间洒落几缕,却恰巧在那些打磨得锃亮的肩甲上跳跃、反射,化作无数细碎锐利的寒星,仿佛冰冷的警告,无言昭示着他们手中铜戈的渴望。

而左翼,是以彪悍着称的邾国劲卒。他们没有华丽的战车,只有坚韧的双腿。这群惯于山野征战的汉子们步履沉重而迅捷,兽皮缝制的厚重靴子踩踏在僵硬的地面上,每一次落下都扬起一团尘土,每一次抬起都似乎要扯开一条细微的地裂。他们背着自制的桑木大弓,腰间挂着皮囊袋的短刀或石斧,粗粝的面庞被风沙磨砺,眼神中带着近乎原始的嗜血,像一群嗅到了血腥的豺狼,紧紧跟着前方贵族的车轮烟尘。

在这股由钢铁、皮革、尘土和冷酷决心组成的恐怖洪流的核心地带,稍微靠后的位置,另一辆相较宋公戎车朴素许多的革车颠簸前行。车上的人,公子昭,僵直地坐着,试图维持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仪态。然而车身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他的脊背无法完全依靠冰冷的车板。他双手死死抓住两侧仅有的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几近透明。

他身上象征太子尊位的华服——玄端素裳,早已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光泽,蒙上了一层怎么也掸拂不掉的、来自漫长流亡路途的厚厚浮尘。尘埃细密地渗入织物的纹理,让那精美的图案显得黯淡而模糊。尤其刺眼的,是他腰袢悬挂着的那块血玉璜——那是君父齐桓公在他册封太子之时亲赐的信物,玉质温润如初阳熔金,血色流动如生命的烙印,是身份与使命最古老的凭依。此刻,这块曾经象征着他至高地位的信物,正随着车身令人心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轻轻敲打着冰冷的、装着佩剑的皮质剑鞘。

嗒…嗒…嗒…

节奏并不快,声音也细微到几乎要被周遭的铁马金戈所淹没,但在公子昭自己的耳中,这声音却无比清晰,每一次碰撞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激起一阵痉挛般的战栗。那是他压抑到几乎窒息的内心唯一无法控制的律动,是无言的恐惧、屈辱、孤注一掷的希冀以及如芒在背的惶恐在胸腔中疯狂搅动后,只能借着这冰冷玉石的撞击表达出的微弱哀鸣。

烟尘弥漫,他感到窒息。车外甲士们沉重的脚步声、战马的粗重鼻息、金属因颠簸而相互刮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锐响、远方不知哪个方阵短促低沉的传令呼喝……无数杂乱的声音糅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神经几欲崩断的低吼。这低吼震得他脑仁发麻,血液奔流的轰鸣声似乎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耳鼓内横冲直撞。眼前,是宋襄公立于高车上那挺拔如松、气势如山的背影。那人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牢牢吸附着周遭所有的力量、崇敬与忠诚,只为了将他——公子昭——送还那座本该属于他的王城。

公子昭的指关节因为死死抓着扶手而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股混杂着滚烫与冰寒的气流在他喉咙深处翻滚,几乎要撕裂声带喷涌而出。他用尽所有力气咬紧牙关,将那失控的呐喊死死堵在口中,牙齿相碰,发出咯咯的轻微声响。眼睛干涩得像是被塞满了沙砾,每一次艰难地眨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感。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前方,用近乎凝固的目光,牢牢锁定宋公背影上玄衣那幽深的、吞噬一切的黑色,仿佛那是此岸唯一的锚点,一旦错开,他整个人便会被这场裹挟着他的钢铁风暴彻底撕碎、吞没,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车轮辘辘,碾过的不只是齐鲁大地的泥土,更是他摇摇欲坠的尊严。旌旗猎猎,卷起的风吹散了天空的阴云,却吹不散他心头那沉甸甸的、如同冰河冻结般的茫然。

临淄城的春天,来得似乎比野外的旷原更为迟疑。三月已至,尽管城墙下柳枝的新芽已经隐约透出鹅黄色的生机,但宫城之内,一种沉重而凝滞的气息依旧盘桓不去。齐国的强盛与威仪,仿佛随着齐桓公的薨逝骤然消散,只留下一个庞大而脆弱的空壳。

宫廷深处,一间平日私密、此刻却灯火通明的小厅室内,气氛更是粘稠得几乎滴落下来。空气里氤氲着昂贵鱼脍的鲜美、鼎中烹煮的羊肉羹的醇厚,以及刚烫过的米酒所散发出的粮食清甜香气。然而,这几种本该令人愉悦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飘荡在压抑死寂的空间里,却反而催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厅堂中央铺设着一张巨大的漆绘矮榻,其上放置着精致的青铜餐具,鼎、簋、豆排列有序。齐国此刻执掌权柄的核心人物们——高傒、国懿仲,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世族耆老分坐几旁,面上都带着一丝极其微妙、近乎僵硬的微笑。国懿仲轻轻握着手中的玉柄酒樽,指腹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螭龙纹的凹凸曲线,他的目光垂落在面前的铜豆上,那里摆着一条烤得金黄酥脆的鲤鱼,鱼鳞在烛光下闪烁,眼睛似乎仍残留着一点呆滞的反光,如同此刻他的沉默。

他们的对面,竖刁正歪歪斜斜地倚着锦缎靠垫。他今天显然是刻意放松地放纵了一番,几案上佳肴堆叠,那套象征内廷权柄的精美内臣常服已经被他自己扯开半幅,露出里面雪白的中单领口。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他苍白的脸颊浮上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睛被灯光映照得异常闪亮。他一手随意地把玩着面前盛满猩红美酒的三足青铜爵,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捏着一块尚在滴油的烤鹿肉,油光沾染了他修剪得异常光滑的指甲。

“哈哈!”又是一阵刺耳的笑声从竖刁喉咙里滚出来,带着酒气的颤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横冲直撞,“痛快!高大夫府上的庖厨,果然比宫中那些只知道摆弄雕虫小技的庸才强出百倍!”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些许暗红的液体顺着他微微冒汗的下巴流下来,滴落在精美的丝锦坐垫上,晕开一小片污迹,“如今内外安定……只要将那不安分的公子昭……”他带着浓重酒气的狞笑突然顿住,布满红丝的三角眼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试探,逐一扫过对面那些沉默的老臣,“当然,还有几位公子的‘诉求’,国、高二老……自有英明裁断……我等……唯命是从便是!”他把“唯命是从”四个字咬得很重,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刮过每个人的脸。

就在这放肆的尾音拖得令人难以忍受的瞬间,厅堂角落一处被巨大青铜灯树遮挡的暗影里,轻微地传来一声“锵”的金属摩擦轻响。这声音极小,却被过于沉寂的空气无限放大。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几分醉态的竖刁,都下意识地被这细微的异响所牵引,朝暗影处看去。

一道雪亮刺目的光芒如同暗夜骤然划过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酒香弥漫的暖昧空气!

齐公子无亏的身影猛地从那片阴影里撞了出来!他年轻的脸上因激怒和屈辱扭曲得可怕,眼睛完全充血赤红。他手中那柄装饰极其华丽的卫君佩剑——是去年卫国所献——不知何时已然完全出鞘!剑身宽阔且带有优美的弧度,刃口磨得能映出人扭曲的面容,此刻正挟带着一股决绝而暴戾的死气,伴随着一声喉咙被掐住般的嘶吼:“逆阉竖——!” 剑尖直指咽喉松懈、脸上还残留着得意与惊愕的竖刁!

空气在那一刹那如同凝固的水晶。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无人来得及反应,甚至高傒下意识欲呼喝的“住手”两字还只吐出一半音节!

“哐当——!”

一声刺耳到令人齿酸的金石撞击轰鸣!就在无亏的剑尖距离竖刁咽喉不足一寸的致命距离,一块厚实沉重的玉笏——上等青玉整料剖成,通体打磨得温润无比——带着一股沉稳如山的力量,自上而下,犹如陨石撞击般狠狠砸在了那剑身最宽阔的中段!

掷出玉笏的力量之大,超乎想象。无亏只觉握剑的手腕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剧痛瞬间沿着手臂窜上肩胛,整条右臂瞬间酸麻欲折!那股沛然难御的撞击之力不仅止于此,更加狠厉地传递到他全身!他立足不稳,像被奔马迎面撞上,整个人猛地向后趔趄倒仰下去!

“啊——!”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叫,他手中的名剑如同被折断翅膀的飞鸟,“哐啷啷”一声脆响脱手飞出,沉重地摔在数尺之外光滑如镜的黑釉地面上,滑出老远,在地面擦出一溜细碎的火星,最终停在主座之下。华美的剑柄仍在微微颤动,映射着顶上的烛火,晃动着冰冷而绝望的光。

惊变猝发!无亏重重仰倒在地,后脑撞在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眼前顿时金星四溅,一片漆黑。耳边嗡嗡作响,只听得见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那只剧痛的右手却根本无法用力。就在他意识尚未完全清醒的瞬间,原本端坐如塑像的国懿仲骤然动了!

老者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如同青铜面具般毫无表情,唯有眼中一点寒芒如同深井冻结千年,快得没有任何预兆!他枯瘦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敏捷,一步便已跨到那柄滑落的卫君宝剑旁。布满褶皱和凸起青筋的手——那只手执掌国政几十年签下过无数生死令的手——猛地握住了冰冷的、缠绕着红绳的剑柄!下一瞬,那沉重冷硬的剑身化作一道呼啸而起的寒电,裹挟着老人毕生沉淀的杀伐决断之力,毫不留情地朝着地上挣扎的竖刁劈落!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噗嗤——

一股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液体喷溅而出!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高傒苍老干枯的手还保持着伸出的姿势,僵在半空。他身后几位老臣的瞳孔骤缩到针尖般大小。侍立在角落的两名高大内侍,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惊骇而彻底凝固僵死。

时间似乎只过去了弹指一瞬,又像是漫长得令人窒息。

“动手!” 一个嘶哑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猛然撕裂死寂。那是国懿仲。他依旧站在原地,那柄装饰华丽的卫君重剑已深深斩入下方躯体,粘稠鲜红的液体正沿着剑身的血槽汩汩流出,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滴答”声。他握剑的手如同生铁铸就,纹丝不动,粘稠的鲜血顺着他的小臂向下流淌,浸透了深玄色的广袖。

国懿仲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刺穿了在场每一个被惊得魂不附体的人。他的脸在摇曳烛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青灰色,每一个刀刻般的皱纹都因用力而绷紧,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如同盯住猎物的鹞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终,那目光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决绝,死死钉在惊魂未定、刚刚扶着几案站稳的竖刁脸上。

竖刁脸上残留的得意、惊愕和那一抹不自然的酒红色,如同劣质的画布被泼上了滚烫的油彩,瞬间扭曲、融化、崩塌!他甚至忘了颈边那几乎被无亏割裂的细小伤口传来的刺痛,眼珠子像要脱眶而出般瞪视着持剑而立的国懿仲以及他剑下汩汩流淌的鲜血。

“当啷——”

铜爵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镶玉的紫檀食案上,溅起残酒,猩红的液体泼洒在他早已污秽不堪的锦袍前襟,如同绽放了一朵妖异的死亡之花。

这一声金玉碎响,如同解除魔咒的最后一道敕令。

屏风之后、廊柱阴影里、厅堂外垂落的厚重帷幕之后,瞬间爆发出低沉而迅猛的脚步声!甲胄铿锵!那绝非寻常护卫的薄甲所能发出的声音,而是内衬犀兕皮、外包冷锻铜的沉重步人甲相互撞击、摩擦的骇人声响!是真正的、久经战阵的虎贲武士!

“诛逆!” “斩乱贼!” 嘶吼声带着金属撞击的混响,如同破闸的洪水般席卷了整个厅堂!

四名铁塔般的甲士首先从靠近竖刁的帷幕后闪电般冲出!他们行动无声,目标明确!两人一组,扑向地上的无亏和失魂呆立的竖刁!动作如鹰隼捕猎!一人锁臂,一人压背,带着全身重量和铁甲的沉重惯力狠狠砸下!

无亏刚刚撑起一半的身体瞬间被压回冰冷的地面,甚至来不及挣扎,脸颊重重磕在染血的玉砖上,眼前发黑。他那只脱力的右手被一只布满茧子、带着铁指虎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拧到背后,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另一只同样粗壮的手臂如蟒蛇般缠上了他的脖子,冰冷的铁甲死死压住他的颈后要害,瞬间阻断了呼吸!他想挣扎,全身却被山岳般的重量压制着,脸憋成紫酱色,只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怪响。

竖刁的反应稍快一线。在第一个“诛”字喊破长空的同时,他本能地向后猛缩!但一只大手已经闪电般攥住了他刚被酒水溅污的前襟!那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钩,狠狠刺入丝绸!

“呃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嚎叫撕裂厅堂!并非刀伤,而是那前襟被巨力抓住向后狠拽,将他整个人扯得离地而起,又狠狠掼向地面!剧痛尚未从背部炸开,沉重的膝甲已抵住了他的后腰脊椎!坚硬的金属狠狠嵌进皮肉!同时,冰凉的锋刃贴上了他的脖颈!

混乱骤起,血腥弥漫。世族老臣们纷纷惊慌失色地向墙角退避,以免被这暴烈的杀戮所波及。

唯有国懿仲和高傒,如同风暴中沉默的礁石。高傒闭上眼,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有叹息卡在喉咙里,却没有发出。他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决。他迅速走向厅堂最内侧,那里是一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云雷纹的小门。他的目光穿透喧哗与血腥,与站在主位旁的国懿仲瞬间交汇。

国懿仲微微点头,那眼神冷酷如冰,映着案上摇曳的烛火,没有一丝温度。高傒再不犹豫,对守在门边的两名黑衣侍从低声吐出两个字:“取来!” 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隙。片刻后,两名侍从合力捧着一只巨大的、覆盖着黑色锦缎的漆盘,步履无声而迅捷地走进厅堂。盘中之物,即使在锦缎掩盖下,依旧透出一股庄严肃穆之气。侍从径直走到高傒面前,肃然而立。

国懿仲冷漠地松开握着剑柄的手,那柄沾满血污的卫君佩剑脱手,沉重地摔在冰冷地上。他视若无睹。两名侍从立即上前,无比恭敬而严肃地,合力掀开了覆盖在漆盘上的黑色锦缎。

玄端素裳!诸侯朝会、重大典礼才配穿的最高礼制——侯爵冕服!

玄色的端服厚重无比,领口袖缘绣着精美的蟠螭纹。腰下配着的素白色蔽膝层层叠叠,针脚细密至极。冕冠上悬垂的玉旒虽未系上,却安静地置于冠侧,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华。一件叠放得极其整齐的玄端素裳冕服!属于储君太子朝觐的冠冕朝服!此刻,它静静躺在黑漆盘上,那庄严肃穆的玄黑与素白,如同撕裂这血腥厅堂的一道光,带着与生俱来的权威,甚至微微震慑了还在进行的杀戮。

国懿仲和高傒的目光再次交汇。这一次,两人同时深吸一口气,面对着那件象征着正统的冠服,缓缓地、无比庄重地整肃自己的袍袖——哪怕袍袖已然沾染了斑驳血迹——然后朝着漆盘上的冠服,端正面容,深深一躬到底!

这一拜,如同无声的惊雷,瞬间压过了厅堂内的最后一点混乱余波。

被按在地上、脖颈勒得几近断裂的无亏猛地睁大了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盘冕服,喉咙里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嘶鸣:“啊——!”

被铁膝抵住后腰、钢刀压颈、痛得几乎昏厥的竖刁,原本惊恐扭曲的脸上陡然爆发出一种混合着彻骨恐惧和怨毒的狂怒!但他只来得及从齿缝里挤出半句恶毒的诅咒,便被颈后猛一加力的刀刃彻底截断,只剩下一阵徒劳的呜咽。

血腥弥散,混着酒气和食物的气味,化作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污秽。几案倾覆,杯盘狼藉。华丽的锦缎上溅满了斑斑点点的猩红与酱褐汤汁。两名行刑的甲士面无表情地从两具兀自轻微抽搐的躯体上拔出血淋淋的短刀,顺手在那名刚刚死去的内侍华贵的衣料上抹干刀刃。无亏和竖刁的鲜血在地面上蜿蜒流淌,渐渐汇成两条令人触目惊心的溪流,最终在不远处交织融合,渗入那黑玉一般的地砖缝隙。厅堂的华丽帷幕被撕扯得歪斜,烛光摇曳着,将几个高大身影提刀站立的影子狰狞地放大投射其上,扭曲晃动,如同来自幽冥的恶鬼。

高傒对厅堂内外的狼藉血腥视若无睹。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越过地上的尸体、破碎的酒具,缓缓扫过墙角那些脸色煞白、被这雷霆手段惊得如同泥塑木雕的几位世族耆老,最终落在那捧着太子冕服的沉重漆盘上。那玄黑的颜色在血光与烛火中显得愈发沉郁庄重。他那带着细微老年斑、被鲜血染红了指甲的手抬起,轻轻落在玄端素裳那厚重的丝织物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领口细密精美的蟠螭纹绣。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仿佛要将适才所有的血腥、暴戾都隔绝在指尖之外,只余下冕服本身象征的天命秩序。

“临淄,” 高傒的声音打破了窒息般的死寂,喑哑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挤出,却又蕴含千钧之力,“需要它的主人了。” 声音低沉,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人心头。

话音甫落,他便挺直了原本略显佝偻的脊背。那老迈的身躯骤然绷直,释放出一股久居高位、执掌生杀的气息,沉声道:“传令!各城门令尹即刻换防!国都戍卫尉升格警戒!凡街衢生乱者,无论身份,立斩!”

“遵命!” 肃立在门口,披挂着沉重铜札甲、早已按刀等候的黑脸裨将沉声低吼,声音在空旷中回响。他是高傒麾下最得力也最冷血的战将。他用力顿了一下甲胄包裹的胸甲,发出“铿”的一声闷响,如同铁骨撞击,再不多言,猛地转身大踏步奔出厅堂。沉重的脚步声撞在廊柱和墙壁上,又迅速消失在远处。

紧接着,两名亲信快步上前,取代了原先捧盘的侍从位置。他们小心翼翼地托起那沉重无比的漆盘,如同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步履沉稳而急促地跟在高傒身后,同样向厅外走去。那冠服在盘中的重量似乎不仅仅来自它自身,更承载着整个临淄此刻的命悬一线。玄黑色的缎面在摇曳的火光下流过深沉的微芒。

“随老夫,” 国懿仲的声音响起,比高傒更干涩、更低沉,如同石头在沙地上磨擦,不带一丝情感,却又饱含不容抗拒的威势,“……登城!”他迈出的步子同样急促而坚决,袍袖翻飞,大步流星。其余几个惊魂未定的老臣们这才如梦初醒,顾不得整理衣冠,踉踉跄跄地跟上。唯有角落阴影里负责整理被惊扰灯烛的贴身老仆动作最慢,他那枯槁的手在慌乱中不小心碰到灯架下一滩尚未凝固、尚有余温的暗红色液体,指尖猛地一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

血腥仍未散去。厅堂一角残烛的火苗忽然剧烈地跳动了几下,似乎有穿堂冷风灌入,将烛光扯得支离破碎,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幢幢鬼影,又旋即归于稳定,幽暗地燃烧着,默默吞噬着这处刚刚发生的权柄更迭与血腥清洗的余烬。

临淄的夜,正在沉入更深的黑暗。而新一天的曦光,已在远方的地平线处艰难孕育。

城头之上,天色呈现出一种暴风雨前夕独有的、令人不安的诡异。浓云在极高的天空翻涌堆叠,如同沸腾的灰紫色铅汞。厚重的云层被尚未露面的阳光从底部勉强映出一抹浑浊压抑的暗红,微弱的光线艰难地渗透下来,勉强勾勒出城楼上守军紧张挺立的僵硬轮廓。

昨夜城内发生的清洗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震波迅速扩散,足以让每一个角落都嗅到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足以让潜伏的野心、积累的怨恨瞬间点燃。

当那面陈旧的白鹿旗——属于公子潘的部曲战旗——在一条靠近西北角楼的暗巷尽头被猛地竖起、撕破凝滞空气的瞬间,仿佛吹响了总攻的号角!

“杀!”

低吼声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爆起!如同一锅被点燃的滚油,瞬间泼向了守备森严的宫禁!

五公子的残部,那些在父君死后各自选择依附了不同主子、早已被临淄上层遗忘的野犬,嗅到了清洗过后的血腥气息!公子潘的悍卒、公子元的门客、公子商人豢养的亡命徒,甚至还有少数被收买的宫中卫兵!他们如同疯狂的鼬鼠,用钩索,用粗壮的原木撞击薄弱处,甚至不惜架起人梯,从那些平日疏于巡察的下水沟渠、坊市间的巷道、甚至年久失修的宫殿外墙攀爬而上!

喊杀声、兵刃撞击声、身体重重摔落的声音、濒死的惨叫混合着绝望的咒骂,瞬间将这座本该象征齐之庄严的都城撕扯得面目全非!宫城外围的几处坊墙多处被轰然撞开缺口,黑压压的人群涌了进去,但内宫核心的几重壁垒如同磐石,在混乱中屹立不倒。城头上的守军居高临下,箭矢如疾风骤雨般泼向涌入的叛军!

一名公子商人麾下的死士,脸上涂抹着漆黑的灰烬,只露出两只血红疯狂的眼睛。他攀上宫墙一角,手中削尖的、带着倒刺的长竹竿狠狠戳向垛口后一名弓箭手!竹竿入肉的声音和弓手凄厉的痛嚎被淹没在嘈杂中。但几乎是同时,旁边另一名守军的长戟无情刺出,狠狠扎入这死士的左肋!戟尖透甲而出!死士口中喷出一股血沫,整个身体被巨大的冲力带得向墙外扑去!他还死死抓着那竹竿的另一端,身体悬空,发出非人的嗥叫!

另一处缺口,公子潘亲自组织的十数人突击小队正举着临时拼凑的木盾,顶着如雨的箭矢冲向一扇巨大的朱红宫门。“撞开!”首领的吼声嘶哑。沉重的圆木被高高抬起,轰然撞击木门!门发出沉重的呻吟,剧烈的震颤!门楼上,一锅滚烫的沸油被倾倒下来!油液浇在木盾和前排的人身上,瞬间爆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嗞啦声和焦糊气味!惨叫声盖过了撞门声!盾牌碎裂,人体翻滚,皮肉焦黑!

混乱如同沸腾的漩涡,搅动着黎明前的黑暗。然而,就在宫城核心区域依然固若金汤,守军的铁壁在血腥洗礼下愈显坚凝,叛军看似狂暴的攻势开始显露出一丝后继无力的征兆之时——

城东方向!

一面崭新的、巨大无比的旗帜,迎着地平线上那缕不断挣扎而出的微弱霞光,骤然间在临淄最为高大巍峨的主城楼——“高阙台”的最高处,如同展开双翼的金翅大鹏,猎猎扬起!

那是玄底金纹,描绘着狰狞双爪紧紧攫住一条巨大黑蛇图案的巨鸟图腾!是国氏一族传承数百年的族徽!

紧接着,相隔不足百步之遥,临淄东北角同样重要的“望星角楼”上,一面同样崭新、同样大小的火焰赤底、中心描绘着一只金色立虎图案的大纛,几乎在同时升起、展开!那是高氏一族古老而煊赫的猛虎族徽!

玄色金乌吞蛇!赤焰金虎咆哮!

两面巨旗巨大无朋,远在几里之外的城中激战区亦能清晰看见,几乎笼罩住了整个宫阙的核心天宇!玄黑与赤红如同熊熊燃烧的天火,迎着初升的惨淡朝阳,散发出震人心魄的光与威!

就在两面族旗在晨曦的风中完全伸展的那一刹那,所有正在搏杀、惨叫、冲击或死守的人们,无论出身尊卑,无论处于城内的哪个方位,都下意识地、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一般,猛地抬头!

宫墙上下,那原本胶着惨烈的厮杀,如同被投入冰水的沸锅,瞬间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凝滞!

一名公子元手下冲锋在前的百夫长,正挥舞着沉重的环首长刀,疯狂劈砍着眼前一张皮甲盾牌,刀风呼啸。当他眼角的余光瞟见高阙台上展开的那面玄底金乌大旗时,脸上的疯狂陡然僵住!劈砍的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那一瞬间的失神足以致命!盾牌缝隙中陡然刺出一柄短剑,“噗嗤”一声刺穿了他的颈侧!热血喷溅!他张大嘴巴,似乎想喊什么,却只发出咯咯的漏气声,直挺挺向后倒去。

一名在箭楼上奋力开弓的守军老兵,背脊已经被汗水浸透,拉弦的手指被弓弦割得血肉模糊。当两面巨旗在最高处迎风展开的画面映入他眼帘时,他那布满血丝、因长久战斗而浑浊疲惫的眼睛骤然瞪大!那目光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近乎死士赴难的决绝!他猛地将弓弦拉得更开,不顾手指崩裂的疼痛,朝着下方一个正在奋力攀爬的、穿着公子潘部服饰的彪形大汉,发出了一声用尽全力、几乎撕裂声带的咆哮:“大齐——!” 箭矢化作一道奔雷,带着他的全部意志,怒射而去!

更多的叛军,无论是宫门前的杂兵,还是仍在其他坊墙缺口处奋力搏杀的精锐,当他们抬头看到城头上那两面象征着齐国最高门阀、象征着权力核心已然做出最终决断的巨旗时,所有支撑他们冲击的疯狂气焰,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

绝望!

彻骨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叛军的心头。公子潘部下一个头目在混乱中嘶声狂吼:“退!退!退啊!”他的声音在铁甲碰撞、弓弦厉啸、垂死哀鸣的狂乱背景音中,显得如此苍白、惊恐、不堪一击。

主心骨崩塌的恐惧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无数双疯狂的眼睛黯淡下去,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斗志。有人开始不顾一切地调转方向,朝来时的缺口或者根本无法逾越的城墙盲目奔逃。更多的人则在巨大的精神冲击下动作迟缓、手足无措,成为守军精准射杀或者冲杀而至的士兵的绝佳靶子。

城头守军的士气在那一刻,被点燃了!两面巨旗就是无声的命令,是不需要任何解释的、代表着最终胜利的昭示!

“杀——!”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整齐、都要洪亮、都要震彻全城的怒吼从宫墙、箭楼、垛口的每一个角落冲天而起!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爆发的裂口!

守军的反攻如雪崩般迅猛。刀盾兵结阵步步紧逼,长戟如同钢铁荆棘般无情推进,箭雨变得更加绵密精准。方才还在悍勇冲击宫门的叛军,瞬间从猎食者变成了被驱赶宰杀的猎物。溃退,在两面俯瞰全城、震慑人心的巨旗的威仪下,变得混乱而不可阻挡。

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淡金的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斜斜照射在“高阙台”巨大的玄底金乌吞蛇大旗上、为那只图腾巨鸟镀上一层金边的瞬间,临淄宫城之外,大部分坊区混乱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硝烟滚滚,夹杂着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和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在渐渐明亮的空中盘旋升腾。几条主要街道上,零星的抵抗和绝望的哀嚎仍在持续,但叛军大规模成建制的冲击已经完全崩溃。守军的精锐分队已经离开城头工事,开始逐街逐巷地清剿残敌,甲片撞击声和兵刃挥砍的冷响回荡在死寂或惨叫此起彼伏的深巷里。

国懿仲如同生了根的铁石,依旧伫立在“高阙台”最高处冰冷的箭孔旁。他那身深玄色的朝服袍袖上沾染了溅射状的暗褐色斑点,那是在昨夜厅堂内或方才城楼一角指挥时沾染的血迹。初升的阳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落在他布满沟壑、如同历经风雨冲刷般冷硬的面容上,却没有在他眼底的冰封带来丝毫融化,那双眼睛依旧冷彻地穿透全城的残破与狼藉。

高傒缓缓地登上角楼顶端宽大的木制平台,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他苍老的身躯在宽大厚重的朝服包裹下,在这破城后的晨曦中,背影显得愈发枯瘦、佝偻,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但他的步伐却极其稳固,没有一丝颤抖。他在国懿仲身旁站定,两位老人默然无言,肩并肩站在晨风料峭的猎猎风口中,一同眺望着这座几乎被他们亲手从崩溃边缘拉回的古老城池。

东方,朝霞似火,熔金般的颜色侵染了大半个天空,然而下方笼罩宫阙的硝烟依旧浓厚如墨,倔强地盘旋升腾。

高傒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焦烟和血腥气味的冰冷空气,再缓缓吐出。他侧过身,声音被城头的风撕扯得有些模糊破碎,却字字清晰地送到国懿仲耳边:“城门内外……须再彻查。尤其是……”他话锋微顿,目光如炬,穿透城阙的阴影投向东南那片狼烟升腾的方向,“……通往‘甗’地的……要道!务必肃清!”

国懿仲布满青筋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冰冷石雉堞上粗糙的沙砾。他干涩的嘴唇几乎看不见嚅动,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冰冷似铁、淬过火般的字音:

“善!”

这声音低沉得像是石块相互磨砺,却又带着一种铁水灌注的沉重感,砸在肃杀的晨风里。两个老人沉重的身影在初升的、惨淡金红的朝阳映照下,如同两尊镇守着劫后城池的青铜巨鼎。

齐鲁大野的春天,终究与南方迥异。三月才至,寒意料峭未消,但旷野之上,雨水却骤然多了起来。昨日一场透雨之后,道路的泥泞达到顶峰。原本可以并行两乘战车的古驿道,此刻如同被无数凶兽利爪蹂躏过的腐尸表面,粘稠湿滑的红褐色泥浆覆盖了一切痕迹。车轮碾过,泥浆翻滚着将笨重的木质轮辐陷住,再被蛮横的力量扯开时,便发出“噗叽、噗叽”令人牙龈发酸的粘滞闷响,拖曳出两道深可盈尺、不断向外渗着浑浊浆水的辙痕。

在这种地狱般的道路上,一支规模远比此前伐齐时更为庞大、也更为狼狈的军队,正强行向前蠕动。宋襄公的青铜戎车依旧在队列最前方,充当着利剑破风的尖端。但这柄利剑此刻沾满了泥泞。车轴、车板、甚至车轼上象征权势的兽首纹饰,都被厚厚的、滴滴答答的烂泥包裹着,只在剧烈的颠簸中偶尔露出一点暗沉冰冷的金属光泽。车后的大纛,那“宋”字的金纹被泥浆糊满,再也无法在暗沉天色下闪耀,湿透的沉重旗布拖在车后泥水里,如同一面惨遭蹂躏的抹布。

御戎死死勒紧四匹神骏但此刻也泥浆斑斑、口鼻喷着浑浊白气的骏马缰绳。车轮再次被吸住。右侧车轮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般的“嘎吱”声!车体猛地向右侧歪斜!旁边几个身强力壮的徒兵立刻扑上去,毫不犹豫地用肩膀、用脊背,甚至是脸贴着冰冷湿滑的泥泞地面死死顶住车厢板!身体深深陷入泥浆!口中发出沉闷的呼吼,泥点溅了他们满头满脸。整个车身在剧烈抖动中一点点艰难地摆正。

车中,宋襄公的身形纹丝不动。那双布着细微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不甘之火的眸子,死死盯着前方泥泞道路尽头那片更显苍茫的地平线——甗地的方向!公子昭的那辆革车就紧随其后,车身摇晃如同惊涛骇浪中的扁舟。他整个人蜷缩在车厢里,脸色比身上的素裳还要惨白几分,指节死死抠着车板边缘,指甲缝里嵌满了乌黑的污泥。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肠胃翻涌,几乎将胆汁呕出。腰间那块象征太子的血玉璜在疯狂颠簸中毫无章法地撞击着冰冷的革车护板,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混乱敲击声,如同他此刻纷乱绝望的心绪,似乎随时可能在这地狱之路的尽头碎裂。

“咻——!”

一支羽箭厉啸着撕裂雨后的湿冷空气,带着死亡的气息,精准无比地射向公子昭车驾右侧一名刚刚奋力顶住车厢后还未来得及站直身体的徒兵!

“噗!”

箭头狠狠贯穿了那壮汉粗糙坚韧的皮护肩!箭头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力量奇大,连带着那名徒兵整个人被带得向后一个趔趄,几乎要扑倒!紧接着,箭簇从他身前皮甲内透体而出半截!

“呃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刚出口,那徒兵瞳孔涣散,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低头看向胸前那截冒着热气的、鲜血淋漓的箭簇,身体晃了晃,轰然砸进泥浆之中,溅起一大片腥热的红褐色泥浪!

“敌袭!右翼!”

凄厉的示警声骤起!尖锐地穿透了行军沉闷的杂音!

整个行军队列猛地一窒!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骤然爆发的混乱!宋国军队的前端、中段、后卫,像是被无形的冰针刺入的蚁群,立刻开始无序地涌动、推搡!中军徒兵慌乱地将木盾举起,胡乱遮挡着前后左右,阵型瞬间散乱!而靠近右翼边缘的部队更是混乱不堪,士兵们惊恐地想要结阵或者躲避,彼此推挤着,反而将阵线撕开更大的口子!

几乎在示警声发出的同时,右侧那片刚刚经历过雨水冲刷、在晨曦薄雾下泛着湿润青光的稀疏林子边缘,几十个如同幽灵般的身影骤然扑了出来!他们根本不成队形,赤着上身或只穿破烂麻衣,身体黝黑精瘦如同铁石,每一个脸上都涂抹着狰狞恐怖的黑白或朱砂色彩!手中挥舞着简陋到极致的兵器——砍削粗糙的长竹矛头闪烁着恶意的绿芒,巨大的石斧边缘残留着明显啃砸出来的不规则豁口,甚至有人只用削尖的粗大木棍!他们奔跑的姿势诡异而迅捷,如同林间窜出的豺狗!毫无章法,却带着扑食般的原始狂暴,嘶吼着听不懂的腔调,直扑向被示警惊扰、阵脚已乱的宋军侧翼!其中最为迅捷的一个蛮人高举着一柄刃口粗砺、却沾满不明污血的大石斧,嘶嚎着跳过一滩烂泥洼坑,直朝着公子昭车驾旁另一名刚刚挺起短戟、试图结阵的年轻甲士兜头猛劈!

“稳住阵脚!不得自乱!弩车右移!压前!” 宋襄公炸雷般的厉吼从高车上骤然压下,仿佛能瞬间盖住所有喧嚣!那声音里蕴含的威仪穿透混乱的空气,如同定海神针!

混乱瞬间被强行抑制!原本混乱的士卒被吼声刺激,下意识地恢复着训练带来的纪律!那年轻甲士面对兜头劈来的石斧,眼中虽闪过一丝惊惧,却本能地将手中短戟横举!“铿”一声刺耳炸响!火星四溅!粗砺沉重的石刃狠狠砸在戟杆上!戟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甲士只觉一股狂暴巨力砸得他双臂瞬间麻木,喉头一甜,身体蹬蹬蹬连退数步,脚下一滑,眼看就要跌入泥浆!但那蛮人眼中凶光暴射,另一只空着的手竟闪电般抓向甲士的前胸皮甲搭扣!五指如钩!

就在此刻,一匹快马从车队左侧疾驰而至!马背上是一名身披轻型锁子甲的传令骑士,人未到,一道雪亮的剑光已如匹练般削向那蛮人抓向甲士胸甲的手腕!“嚓!”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那蛮人半截手掌连同几根手指被应声斩下!剧痛让凶悍的蛮人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惨嚎!紧接着,骑士的坐马毫不留情地撞在他身体一侧!沉重的冲力让他踉跄摔入泥浆!数名反应过来的甲士立刻挺着矛戟刺下!

宋襄公的目光只在那小小插曲上一掠而过。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像鹰隼般越过短暂而混乱的接触战场,死死盯着那片稀疏林子的更深处,几乎是在对身边的亲兵牙将嘶吼:“不是伏击主力!是蛮夷奴隶所驱之猎犬!射雕都尉何在?!”

话音未落!

嗡——嗡——嗡——!

一阵奇异而低沉的弓弦震鸣声猛然从宋军中后部响起!那声音连绵成一团低沉而恐怖的合奏!刹那间,超过百支特制的、分量沉重、箭头宽厚如铲、尾羽粗壮的巨大弩箭带着撕裂天空的尖啸,如同骤然升腾的死亡阴云,粗暴地撕开稀薄晨雾,划出惨厉的抛物线,狠狠地朝着刚刚那群蛮兵扑出的稀疏林地边缘,以及林后更远方地势略高的坡地倾泻而下!

“噗噗噗噗噗——!”

沉闷而密集的箭矢入肉声响成一片!伴随着几声更为短促凄厉、戛然而止的惨嚎!刚才还嚎叫着扑出来的几十个身影,至少有半数以上被从天而降的巨大箭镞狠狠钉在地上或被砸入泥浆!那沉重的弩箭动能极大,甚至将其中一人的胸腔完全炸开!血肉飞溅!更有一箭正中林中某个隐蔽指挥处,一个身着简陋兽皮坎肩、头插彩色野鸟长翎、正挥舞着骨刀似乎在喝令指挥的蛮人头领!巨大的特制箭镞如同一柄沉重的战锤,直接将其上半身砸得血肉模糊,斜飞出去挂在一丛矮树的断枝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残存的零散蛮人如同被滚水泼到的蚂蚁,瞬间发出惊恐的哀鸣,连爬带滚,毫不迟疑地放弃了冲锋,掉头就朝来时更幽深的、远未被弩箭覆盖的林莽深处狼狈溃逃而去!连头领的尸体也无人敢去收殓。

“清道!拔营!”宋襄公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冷酷得如同这雨后清晨的北风,甚至带着一丝不屑。那仅仅只是一个混乱的开胃小菜。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车队前方的泥泞深处,越过这片被血腥和混乱短暂污染的林地,钉死在西南方那片更为广阔平坦、名唤甗地的巨大洼泽方向。那里,如同巨兽张开等待的血盆大口,才是真正吞噬一切的战场。

低沉的号角声呜咽着划过荒野,苍凉而肃杀。惨白的薄雾如同怨灵的叹息,沉甸甸地悬浮在甗地这片广袤平坦、土色暗红的巨大沼泽洼地上空,久久不散。湿冷刺骨的风穿行在几丛稀疏低矮的柽柳和成片倒伏、枯黄的芦苇丛中,发出尖锐如同鬼哭般的呼哨。

雾中,沉重而压抑的轰鸣从不同方向逼近,渐渐汇聚成令人窒息的死亡浪潮。

“轰隆隆隆——!”

金属轮辐碾压稀泥烂沼的沉闷巨响率先撕破寂静!一辆、两辆、三辆……无数辆来自不同方向、样式各异却都杀气腾腾的战车,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巨兽,冲破薄雾的层层帘幕,彼此撞入这片血色的天地!青铜的轮毂在湿滑的泥浆里疯狂旋转、搅动,车辕剧烈颠簸!车厢内的甲士必须拼命抓牢才能勉强维持不被颠簸!拉车的驷马口鼻喷吐着浓稠的白气,眼珠因极度的兴奋、疲惫和本能恐惧而布满血丝!战车互相追逐、穿插、乃至凶狠碰撞!战车冲撞的巨大声响混合着刺耳的青铜与硬木折断的脆响,令人牙酸!被撞得车轴崩裂、车身解体的战车上,甲士和驭手如同断裂的石像般狠狠摔进泥沼!

“公子元在此!挡我者死!”

一辆装饰最为华丽、车头插着黄色大旗的双驾战车上,公子元单手死死扳住车轼,另一只手紧握镶嵌着绿松石的青铜长剑,朝着不远处一辆同样高速斜刺里撞来的青骢马战车怒吼!

“嘿!好二哥,你那几亩薄田的人,不够吾儿郎塞牙缝!”公子商人驾驶着四匹健硕黑马拉曳的重型兵车,毫不示弱地发出洪亮的嘲笑。那笑声在混乱的战场背景中如同夜枭啼叫。他战车前端的尖锐冲角正试图狠狠撞向公子元右侧车驾的马匹!马上的披甲骑射手却早已弯弓搭箭,“咻”一声,一支迅疾如电的弩矢擦着公子商人的鼻尖飞过,没入雾中!

混乱!

彻底疯狂的混乱!

战车之间捉对厮杀,互相追逐冲撞。马上的乘者挥舞着长矛、短戈或青铜重剑,在颠簸的车厢内互相狠命劈刺!战车失去控制,拉车的战马被旁边刺来的长戟贯穿了脖颈,嘶鸣着扑倒在血泊里!整辆车轰然翻倒,车厢上精美的彩绘被泥浆和血浆迅速覆盖!另一辆战车为了躲避,车轮陷入泥潭,徒兵们奋力推搡,而敌人战车毫不留情地撞来碾过!惨叫声和骨裂声被车马巨响吞没!

战车与步卒的绞杀更加惨烈。失去车阵庇护的徒卒,立刻成为泥淖中血腥角逐的猎场!公子潘的徒卒结成的方阵刚刚用盾牌架住一柄沉重的石斧劈砍,旁边一支突如其来的锋利长矛无声刺穿了方阵前排士兵的后心!步兵们吼叫着互相劈砍!青铜矛、断掉的戈杆、沉重的石头、赤手空拳的扭打!浓雾里人影翻腾、兵器挥动带起的模糊寒光如毒蛇吐信!

“死——!”一名公子潘部属的彪悍步兵头目,赤裸着精壮上身上刺着诡异的野兽图纹,面孔因为狂怒和兴奋扭曲狰狞。他口中爆出嘶哑的狂吼,双手紧握一柄刃口崩缺但分量惊人的大石斧,像一头发疯的公牛般冲了出来。沉重的脚步踩在吸力强大的烂泥里,每一步都激起大团的泥浆!他无视射向他的流矢,眼中只有不远处的公子商人!那名正站在稍稍高些的土坡上试图指挥战车的目标!

石斧撕裂空气的沉重呼啸声由远及近!公子商人的亲卫牙将猛扑上前格挡!但石斧来势实在太沉!“砰”的一声巨响!牙将手中的青铜戈杆应声断裂!沉重的石斧余势未消,狠狠砸在牙将的青铜护心镜上!护镜瞬间凹陷!鲜血从断裂的肋骨处喷射出来!牙将惨嚎着倒飞出去!石斧巨汉狂吼着甩开尸体,红着眼睛再次挥起滴血的石斧直扑公子商人!

公子商人脸色微变,却并未慌乱,眼神骤然变得像饥饿的毒蛇一样阴寒。就在石斧巨汉的嘶吼扑近的刹那,公子商人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猛地扬起!一块边缘被打磨得锋利无比、泛着青幽冷光的沉重青玉石手锤,如同一道沉默的黑色闪电,带着极其刁钻狠辣的角度劈向石斧巨汉的下盘——砸的正是他因踩踏烂泥而抬脚后露出的、仅包裹着简单兽皮的小腿胫骨!

“咔嚓!”

令人头皮炸裂的骨裂声!清脆得如同枯枝折断!石斧巨汉前冲的身形猛地一滞,脸上狂热的狰狞瞬间冻结为无法置信的、深入骨髓的极致痛苦!紧接着爆发出超越人耳极限的凄厉惨嚎!巨大的身体失去支撑,轰然砸进腥臭粘稠的泥潭!剧烈的痛苦让他蜷缩成虾米状,双手死死抱住那条形状诡异地向外扭曲、白森森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浑浊泥水中的断腿,口中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呜咽!泥浆迅速被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

但这不过是庞大泥淖战场上微不足道的一隅。

血红的沼泽洼地已完全化为吞噬生命的巨大磨盘。

天空,一群被浓烈无比的血腥气和惊扰气旋吸引而来的食腐寒鸦如同不祥的黑云,盘旋着,越聚越多,发出喑哑刺耳的聒噪,如同地狱的招魂曲。

就在这片血肉横飞的修罗场陷入胶着泥淖之时,东北方向!

那面象征着宋国公室的赤色九斿大纛,如同一轮浴血升起的太阳,带着一股新锐而狂暴的气息,骤然刺破浓雾的阴霾,在血色沼地上空高高扬起!巨大的“宋”字如同被无形的怒潮点燃,在惨淡天光下灼灼燃烧!

在大纛之下,是宋襄公的青铜戎车!它如同上古洪荒的战神所驾驭的座驾,碾过外围混乱奔逃的零星溃兵和纠缠的尸骸,无视这片正在互相吞噬的漩涡,如同一支裹挟着钢铁洪流的长矛,毫不犹豫地、笔直地刺向公子元那片陷入苦战的车阵侧后翼!青铜车首尖锐的撞角在雾中闪耀着冰冷的寒芒!

宋国的兵锋,终于以无可阻挡之势,撞入了齐地兄弟相残的漩涡中心!

甗地的硝烟尚未散尽,大地上暗红的泥泞如同浸透了无法洗刷的罪愆。又是漫长的八年时光无情流走。齐国临淄的宫城,依旧巍峨,檐牙斗拱在午后的阳光下沉寂,唯有一缕飘散的香烟在深阔的殿堂内游弋。

齐孝公立于雕满蟠虺云雷纹的青铜案几之后。身披华贵的玄端朝服,金线绣成的玄鸟纹在光线下流动着沉滞的光泽,袖口织锦的饕餮暗纹隐现凶相。案面光洁如冰鉴,映出一张棱角分明、已被岁月凿刻出沧桑痕迹的脸。昔日公子昭眼底那些惶恐、脆弱与激愤的星火,早被漫长的时光和冰冷的权座淬炼殆尽,沉入深潭般的眼底,唯余一片冷硬如磐石的幽深与久居高位沉淀下来的凛凛威仪。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曾执拗地抓住流亡车的扶手,曾在颠簸的战场上握紧冰冷的剑鞘。如今,它变得稳定、有力,指节分明如同石刻,掌心因长期握持铜剑剑柄而磨出的茧子尚未完全消褪。掌中托着的,是一卷沾染了些微路途尘埃的薄木牍。牍上所载之字,早已由密探以染了鸦血丹砂的细密小字刻入他的脑海——

“乙酉日,君不见,鲁侯伯禽之裔,于洮水之滨,盟卫侯……” “丙戌日,续于向邑,莒子执牛耳……”每一笔刻痕都如同烧红的针尖,狠狠刺进他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血管深处!那并非简单的背弃盟约,而是将他君父齐桓公辛苦缔造的霸业基石,当做可随意交易的筹码!更是将他——齐孝公——这由宋国大军扶立才得以返国践祚的君主威仪,视作粪土!在践踏的刹那,他甚至能幻听到那些诸侯使臣唇边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轻蔑与谋算的嗤笑。

一缕阳光斜射入窗,如同利剑劈开殿堂的昏暗。那刺眼的光柱恰好落在他手捧木牍的玄端袖袍之上。锦金交织下的玄鸟仿佛被烈焰点燃,于一片晦暗中迸裂出刺目的金色锋芒,如同君王内心怒意被点燃的凶戾眼神!他的手指骤然收拢!

“笃!” “笃!” “笃!”

沉重的木牍被猛地摔下,狠狠地砸在光洁如镜的黑釉地砖上!

沉闷冰冷的撞击声瞬间击碎了殿阁的宁静!原本侍立两旁的寺人、宫女如同受惊的水鸟,身体齐齐一颤,头颅垂得更低,视线死死胶着在自己鞋尖前方一寸之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骤然凝固,唯余那几张象征屈辱盟约的木牍在光滑的地面上不甘地轻微颤动、跳动了几下,最终彻底沉寂,如同断气的蝶。

齐孝公的身影凝固在阴影之中,脊梁挺直如孤峰。冰冷的威压如同凝结的寒冰,无声地蔓延至殿宇的每一个角落。他缓缓抬起头,下颌的线条紧绷如拉满的弓弦。那双深沉如渊的眼眸深处,一点森然冷光骤然亮起,灼灼刺目!

“击鼓。”两个字从他喉间挤出,低沉得如同古鼎震动,带着钢铁摩擦的沙哑质感,“点兵。”

轰隆隆——!

齐国沉重的战车碾过尚未完全解冻的齐鲁大地。玄底金纹、纹饰狰狞的帅旗飘扬,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翻涌的怒潮。蹄声沉闷如雷滚动,烟尘直冲天际。车轮碾过刚刚复苏的草木,发出骨头碎裂般的脆响。

这支庞大军队的铁甲洪流轻易便踏过了分隔齐鲁的汶水。碧绿的河水被沉重的青铜轮毂压碎、践踏,激荡起浑浊的水花与黑色的沉泥。齐国的军旗在汶水北岸林立,兵锋锐不可挡,直指鲁国。

春寒料峭,旌旗在风中发出撕裂般的声响。军阵的最核心处,齐孝公的战车停驻在一片地势略高的坡地上。他坐在厚重华贵的车驾中,玄端披风在猎猎风中翻飞。眼神穿透烟尘,如鹰隼般锁死南方的地平线,嘴角紧抿出一道刚硬的线条。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斥候的战马浑身蒸腾着热气,口鼻喷吐着浓稠的白沫,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上了主帅车驾所在的土坡!斥候滚鞍下马,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也顾不得疼痛,声音嘶哑颤抖得几乎变了腔调:“君上!谷……谷地……谷地急报!”

齐孝公的眉峰骤然堆起刀刻般的褶皱。

斥候猛地抬起沾满尘土汗水的脸,眼中是无法压抑的惊骇与难以置信:“楚……楚军!楚国大旗漫山遍野!谷城守将……已然仓皇退入营垒!他……他说……楚人!楚军主力突……突至!”

那嘶哑的“楚”字尾音尚未在带着血腥味的风中完全散尽,天空猛地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一道惨白而巨大的闪电如同上苍震怒劈下的巨镰,悍然撕开了积压着沉雷的灰蒙天幕!

轰隆——!!!

紧随而来的雷声滚滚炸裂!整个大地都在声浪中颤抖!

就在电光撕裂天际的刹那!

在南方,谷城城头!

一面巨大得足以遮蔽半个城楼的黑底火焰猛虎战旗如同从地狱深渊破土而出的巨兽,迎着这凄厉的闪电霹雳,骤然升起!旗面被飓风鼓胀,那暗火勾勒的、睥睨咆哮的巨虎纹章狰狞欲裂!

而在巨虎大纛之下,另一个令北方诸侯闻风丧胆的图腾旗也正被狂风卷动!黑底!赤纹!那是一只姿态古拙、如同巨鸟又似飞蛇、缠绕着升腾火焰般长角的蛟龙!狰狞盘踞,似要择人而噬!

暗火猛虎!赤角腾蛇!

楚国最凶悍的两支大军!

闪电刹那间的刺目雪亮,清晰无比地定格住那两幅恐怖图腾——狰狞的猛虎巨口大张,仿佛能吞噬山河;缠绕火焰赤角的蛟龙身躯扭动,如同地狱毒蛇降临人间!

旗角在狂风与电光中猛烈翻卷、撕扯,如同两只狂舞的魔神在向远方的齐国大军发出无声、却足以震裂肝胆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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