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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85年深秋,寒意初临齐鲁大地。齐国的新君齐桓公姜小白,矗立在临淄高大的城墙箭垛之后。年轻的面庞上,君主的威严与初掌权柄的紧绷交织在一起。他的目光穿透略显稀薄的晨雾,凝望着东南方鲁国的疆域,仿佛要将那片土地烧灼出洞来。城头,象征齐国公室的玄鸟纹章旗帜在劲风中猎猎作响,那声音在他耳中如同战鼓前奏。身后,侍立的鲍叔牙、高傒、国归父等重臣屏息凝神,感受着君上身上散发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决绝之意。那个曾在鲁国羽翼下与他争夺君位的兄弟——公子纠,已成为他心头一根倒刺,不拔除不足以安寝。“鲁不惩,齐无宁日!”姜小白低沉的嗓音被风撕碎,只有最近的鲍叔牙听清了,他微微颔首,眼神复杂。

“击鼓!”齐桓公猛地转身,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如同金石相撞。

命令瞬间传递下去。低沉的战鼓声自城门楼响起,一声,两声,渐渐汇成滚雷般的浪潮,震颤着脚下坚实的城砖。“呜呜”的号角撕破长空,苍凉而雄浑,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临淄巨大的城门在刺耳的绞索声中洞开,早已列阵完毕的齐国精锐之师,如同洪流般倾泻而出。三万甲士,森严如林。青铜戈矛在穿透云层的秋日残阳下折射出冷冽的寒光,铁皮包裹的战车碾过尘土,留下沉重的辙痕。中军大纛高擎,由齐桓公亲率。左右两翼,分别由老成持重的高傒与以勇猛着称的国归父统领。空气肃杀,唯有兵甲撞击声与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力量,向东奔涌。齐桓公端立于华丽的驷马战车之上,执辔驭者面色冷峻。鲍叔牙身着甲胄,侍立其侧,手按剑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君上,乾时乃鲁国咽喉,公子纠倚为根本。我军携新胜之威,一鼓作气,必能摧枯拉朽!”鲍叔牙的声音在车轮声中依然清晰。齐桓公紧抿着唇,不置可否,目光投向远方烟尘深处。昔年父亲离世,权力更迭的腥风血雨,自己被迫流亡莒国的仓惶无措,与公子纠在鲁国扶持下公然称制的那份刻骨耻辱……这一切,都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血战中彻底清算!他要用鲁国人的哀嚎与公子纠的恐惧,来祭奠他迟来的君权。

三日疾行,干燥的秋风裹挟着尘土拍打着将士们的甲胄。斥候不断飞驰来报,鲁军已在乾时高地列阵严待。乾时地貌起伏,丘陵密布,几条无名的小河沟壑纵横其间,形成天然屏障。当齐军终于逼近战场时,一幅严阵以待的图景展现在眼前:鲁国的黑底金乌旗帜在高地上密密麻麻地飘扬,两万余鲁军依托陡峭的山势和蜿蜒的河汊构筑起层层防线。阵前,公子纠的亲信将领公子偃立于战车之上,铁青色的面庞如同岩石,眼神冰冷地注视着汹涌而来的齐军。鲁军的弓弩手已张弦搭箭,长矛阵列寒光闪闪,后阵的战车蓄势待发。他们已在此等待多时,以逸待劳,占据了地利。

齐桓公勒马停车,下车亲临前沿,鲍叔牙紧随其后。他们仔细查看着敌方阵势。“君上,”鲍叔牙指着鲁军中军及两翼布局,“鲁军精锐尽在中路,由公子偃统率,左翼相对薄弱,是其软肋。右翼靠山,难以强攻。臣以为,我军当以雷霆之势,先佯攻其左翼,诱其调动主力增援左路,君上再率中军直插其空虚之胸腹要害!另遣一支劲旅,绕道侧后,捣其退路,断其归心,令其首尾难顾,则鲁军必溃!”鲍叔牙的指尖在虚空中迅速勾勒出作战方略。

齐桓公凝视着鲁军森严的阵势,片刻后目光炯然:“善!便依叔牙之策!国归父听令!”

“末将在!”国归父大步上前。

“命汝率右翼精锐,偃旗息鼓,从丘陵西侧河谷迂回至鲁军侧后,多置旌旗,举火为号,待其军心摇动,便从后方发起猛攻,断其归路,务必使其胆裂!”

“诺!”国归父领命,转身点兵而去,动作迅疾如风。

“高傒听令!”

“老臣在!”高傒躬身。

“命汝统领左翼大军,大张旗鼓,佯攻鲁军左翼,声势务求浩大,如同真正主攻方向!务必引动公子偃主力驰援!若事急,转为实攻!”

“谨遵君命!”高傒振臂,左翼的鼓点猛然变得密集急促。

“中军各部,随寡人——”齐桓公猛地拔剑出鞘,雪亮的剑锋直指鲁军中军帅旗,“诛叛逆,报国仇!破阵!!!”

“杀!杀!杀!!!”齐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声浪排山倒海,冲击着对面的鲁军阵线。鼓点如雨,号角凄厉,大战轰然爆发!

齐桓公的战车如离弦之箭般率先冲出,身边亲卫的甲士如影随形,长戈如林,铁骑奔腾,扬起漫天黄尘。密集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从两侧倾泻而下。一时间,天空为之一暗!鲁军阵中亦爆发出怒吼,弓弦弹响之声汇成一片,箭矢如同飞蝗般铺天盖地迎头射来!噗噗噗!沉闷的入肉声中,冲锋的齐军前阵倒下一片,血花飞溅,惨叫声刚起便戛然而止。然而齐军的冲锋势如狂潮,踏着同袍的尸骸,冒着如雨的箭矢,无可阻挡地碾压过去!

左翼方向,高傒部按照计划发起了声势浩大的佯攻。无数的戈矛如林推进,战车冲击,箭矢如瀑。鲁军左翼本为薄弱环节,被这“主攻”之势冲击得摇摇欲坠,阵型扭曲,军士脸上现出惊惶。消息飞速传到中军,公子偃面色凝重,看着左翼告急的烽烟,误判形势,急调原本护卫中军的精锐预备队赶往左路增援。就在鲁军调动之际,齐桓公眼中精光爆射:“破绽已露!中军突击!直取公子偃!!”

战鼓骤然变得狂野!齐桓公身先士卒,驭者狠狠鞭策战马,战车如同烈火狂飙,沿着鲁军中路因兵力抽离而骤然出现的短暂空隙,凶狠地楔入进去!齐军精锐齐声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流,紧紧护卫着君驾,锐不可当!挡者披靡!一名魁梧的鲁军偏将眼见齐君战车冲来,厉吼着挺矛跃马直刺齐桓公:“小白小儿!受死!”这一刺快如闪电,角度刁钻!

“君上小心!”生死一瞬,鲍叔牙猛地将齐桓公向侧后一推,自己则抢身挥剑格挡。“嗤啦!”沉重的矛尖擦着他的臂甲划过,带起一溜刺眼的火花,甲叶崩飞,鲜血瞬间染红了臂膀!剧痛令鲍叔牙闷哼一声。齐桓公怒发冲冠,目眦欲裂:“贼子敢尔!”他稳住身形,毫不闪避,驭者猛拉缰绳,战车加速前冲。齐桓公借着冲势,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白虹,精准无比地斜劈而下!那鲁将惊觉矛尖刺空,再想回防已是不及,剑锋已至眼前!

“噗!”

一道碗大的血泉冲天而起!斗大的头颅裹挟着惊骇的表情飞上半空,无头的尸身被狂奔的战马带出丈许才轰然栽倒!鲁军中军将士亲眼目睹主将被瞬间阵斩,骇得魂飞魄散!“将军死了!将军死了!”惊恐的喊叫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几乎是同时,鲁军侧后方杀声震天!国归父率领的奇兵如同神兵天降,在鲁军阵列的后背狠狠捅了一刀!无数齐军旗帜在鲁军身后燃起的火光中翻卷,如同死神的镰刀!

“不好!被包抄了!”

“快跑啊!齐军杀到后面了!”

退路被断,主将阵亡,军心动摇!原本就勉力支撑的鲁军阵线瞬间崩裂!士兵们如同炸窝的蚂蚁,哭喊着、互相践踏着向仅有缺口溃逃。公子纠的座驾在高处,目睹这突如其来的惨败,面无人色,由亲信护卫着,仓皇地向更远的丘陵逃去。公子偃阵亡的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鲁人的意志。

河畔变成了屠宰场。溃逃的鲁兵被推挤入冰冷的河水中,沉重的甲胄成了催命符。齐军的长矛利刃无情地收割着生命,马蹄践踏着泥泞和尸体。鲜血染红了河水,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尘土,弥漫了整个战场。夕阳如血,将破碎的旗帜、倒毙的战马和层层叠叠的尸骸染成一片妖异的赤红。齐桓公的战车碾过战场,他立于车上,手中长剑滴滴答答地淌着血珠。他高举利剑,对着残阳,用尽力气嘶吼:

“乾时!今日归于大齐!!”

欢呼声响彻旷野,但齐桓公的脸上并无太多胜利的狂喜。鲍叔牙按着渗血的伤臂上前,面色凝重如铁:“君上,公子纠遁逃,鲁国根基尚在,虽胜不足喜。此战为扬威,亦是震慑。鲁人心中已惧,正是迫其臣服、献上仇寇之时机。”他言简意赅,却精准地点明了战争之外的深远图谋。齐桓公看着尸横遍野的焦土,听着远方尚未断绝的零星厮杀与伤者的哀嚎,缓缓点头。乾时的血染红了晚霞,齐国的霸业,踏着这沉重的第一步,初露峥嵘。

乾时战场上的血腥尚未被秋风完全吹散,齐军已然在距离鲁国都城曲阜不远的一处险要隘口扎下了坚固的营盘。旌旗猎猎,兵锋所指,杀气凛然。接连的斥候快马将鲁国的惶恐动向源源不断地送入中军大帐:曲阜城门紧闭,吊桥高悬,百姓闭户,兵卒惶惶;更有探子回报,公子纠一行如丧家之犬,狼狈逃入曲阜城内,躲入深宫不敢现身。

大帐之内,牛油巨烛噼啪作响,将晃动的人影投在帐幕之上。齐桓公面色阴郁,在铺着虎皮的巨大案几前烦躁地踱步。青铜酒爵重重地顿在案上,酒液泼溅。“可恨!”他低吼着,眼中怒火灼灼,“乾时一战,不过屠其羽翼!公子纠未得而诛之,召忽、管仲此等贼首尚在鲁地逍遥!若不斩尽杀绝,何以正国法?何以雪孤心头之恨?!叔牙!”他猛地停步,目光如炬刺向案前。

鲍叔牙正跪坐于一方木制的小案几前。他面前的烛光映照着那张儒雅而刚毅的脸,也映照着一卷徐徐展开的、打磨光滑的竹简。一支饱满的兔毫毛笔在他指间稳定地转动,墨汁乌黑,散发着浓郁的松烟气息。他闻声抬头,不疾不徐:“君上息怒。鲁国此时,正如惊弓之鸟,肝胆俱裂。大兵压境虽可破其城,然玉石俱焚,非上策。且我师长途跋涉,乾时虽胜亦自损。若以此信为刃,杀人于千里之外,何须吾等亲自染血?”他的声音异常冷静,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寒意。

“哦?信?”齐桓公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快步走到鲍叔牙案前,俯身观看,“信中如何说法?快讲与孤听!”

鲍叔牙提笔蘸墨,微眯着眼,笔下字迹如刀刻斧凿,稳健而蕴含力量。他一边书写,一边沉声口述,字字清晰,如同冰凌相击:“臣鲍叔牙,顿首再拜鲁侯驾前——”

烛火摇曳,帐内一片沉寂。鲍叔牙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空间,直接抵达遥远的鲁国深宫:“今齐君小白,荷天之命,君临社稷,御极于齐。公子纠者,齐君手足也,血脉至亲。齐君感念骨肉之情,仁德宽宥,不忍亲行诛戮之惨事,污其兄弟伦常。然则,纠勾结外邦,祸乱齐国,其罪昭昭,天理难容。故请鲁国自行其权,诛公子纠以正视听,献其首级于齐营,以全齐君仁孝之名。”

写到这里,鲍叔牙笔锋一转,陡然凌厉:“其师傅者,召忽、管仲,此二贼也!包藏祸心,撺掇公子纠行悖逆之事,助其弑君谋位,实为元凶巨恶,小白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请鲁侯即速将召忽、管仲二人,严加缚绑,解送齐营,交予小白手刃,以解其恨!”

最后一句,如同战锤重击:“如敢背此命,稍有迟缓,或阳奉阴违……齐军将再举正义之师,扫平鲁境!定教曲阜城头尽悬齐之旌旗!勿谓言之不预!”

竹简之上,墨迹淋漓,杀气透纸而出。鲍叔牙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将竹简捧至齐桓公面前。

齐桓公细细览阅,从开始的皱眉深思,到读到末段,脸上逐渐绽开冷酷而畅快的笑容:“妙!妙极!叔牙此计,如风刀霜剑,句句诛心!一个‘不忍杀’,尽显孤之仁德;一个‘请自行’,逼其操刀杀主,陷鲁于不仁不义之地!索要召忽管仲,正对孤心意!尤其‘如不从命,将要出兵讨伐鲁国’,更是雷霆万钧!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阳谋!!”他拍案赞叹,先前郁气一扫而空。

帐中另一侧的老臣高傒却眉头紧锁,出列道:“君上,此信言辞未免过于刚戾,不留余地。倘若激得鲁侯狗急跳墙,或拼死抵抗,或庇护公子纠等人北逃他国,岂非徒增变数?反而不美。”

鲍叔牙闻言,对着高傒微微拱手:“高子上卿所言不无道理。然臣深知鲁庄公性情,其人素来优柔寡断,色厉内荏,遇强则萎。乾时惨败,兵丧将亡,已使其胆寒。今我大军压境,陈兵边境,锐气正盛。若再示之以此强硬书函,如同巨石悬顶,他只会惶惶不可终日,只想息事宁人,断然不敢再生任何枝节。至于公子纠与召管二人,在鲁国眼中已是烫手山芋,避之唯恐不及,正可借此机会甩脱。此正是借势逼其俯首之良机!”他语气笃定,分析透彻。

齐桓公点头,决断道:“叔牙深谙人心,孤意已决。立即寻妥善之人送信!务必亲自交到鲁侯手中!”

“遵命!”鲍叔牙应声,随即招来早已在帐外等候的心腹将领隰朋。隰朋身形矫健,面容刚毅,是鲍叔牙麾下有名的办事干练、不卑不亢之士。“隰朋!君上有令,命你持此帛书,速往鲁都曲阜,面呈鲁侯本人!不可假手他人!见鲁侯时,务须昂首挺胸,不卑不亢,将信中要义字字清晰传达!若有半分差池……”鲍叔牙将卷好的书简和另一份用于宣读的帛书副本郑重交予隰朋手中,眼神锐利如鹰隼。

隰朋双手接过,紧紧按在胸前,单膝点地,声音斩钉截铁:“末将遵命!必不辱君上之命、相邦之托!”

帐帘掀开,一股更深的秋寒涌了进来。隰朋翻身上马,随行的精干护卫小队立刻跟上。马蹄铁踏碎寂静的夜晚,一行人如离弦之箭,朝着曲阜的方向疾驰而去。月光惨淡,将他们前冲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如同投向鲁国心脏的一道索命符咒。

此刻的鲁国曲阜王宫,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仪,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乾时败报如同惊雷击垮了所有人的意志。鲁庄公颓然地坐在丹陛之上的王座中,面色灰败,眼神涣散。下方群臣鸦雀无声,人人面色如土。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公子纠龟缩在他客居的偏殿,连侍从走路都屏息凝神。而召忽与管仲则被安置在一处守卫森严的宫苑别馆内,对外界惊天的变化尚不完全知情。

“齐军……就在城外扎营?”鲁庄公的声音干涩发颤,打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下大夫施伯出列,声音同样疲惫不堪:“君上,确凿无疑。齐人兵锋甚锐,士气如虹。依臣愚见……当务之急,乃遣使求和。暂避其锋芒,徐图后计。”话音未落,殿外卫士惊慌来报:“启禀君上!齐……齐国将军隰朋奉……奉齐侯……齐侯之命求见!言辞……言辞甚为紧急!”那“齐侯”二字让殿内所有人心中一凛。

殿门轰然洞开。隰朋身披风尘,却步履沉稳,甲胄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他目不斜视,穿过两侧战栗的鲁臣,径直走到御阶之下站定。目光直视高处的鲁庄公,既不跪拜,也不施臣礼,声音洪亮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奉齐侯命!此乃齐国国相鲍叔牙书简,请鲁侯亲启!”说罢,将卷好的帛书高高举起。一旁的寺人慌忙下阶接过,呈于鲁庄公面前。

鲁庄公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那卷轻飘飘的帛书。他颤抖着展开,只看了开头几行,额头便渗出细密的冷汗。当看到“不忍杀……请鲁国自行处置……献其首级”时,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再看到“缚送召忽管仲……如不从命……出兵讨伐”,更是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竟……竟要我代他杀……杀……”他喉咙发干,后面的话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施伯见状,知道大事不妙,连忙上前几步,低声道:“君上!齐人此信,强横至极!然……然势比人强!乾时之战,我国元气大伤,齐军此刻仍在城下虎视眈眈!若不从其要求……齐侯此人,年盛气刚,行事果决狠辣,加之有鲍叔牙为谋……必会雷霆攻城!届时城破国亡,玉石俱焚啊!公子纠不过外邦流亡之人,其师亦为他人之臣。为了鲁国社稷,黎民百姓……忍痛割爱方是上策!”

鲁庄公瘫在王座之中,手指无力地扣着冰冷的扶手边缘。鲍叔牙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能想象齐军攻破城门的景象,能想象自己和家眷沦为阶下囚的屈辱。作为一国之君,这份权衡的砝码,似乎早已注定偏向哪边。殿内落针可闻,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王座上那个被无形的巨石压垮的身影。良久,鲁庄公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叹息,那叹息中充满了绝望的妥协。

“拟旨……”他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嘶哑、微弱,“回复齐使……就说……鲁国……谨遵齐侯之命……必……必将公子纠……首级与……其师……奉上……”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束缚,顺着憔悴的面颊蜿蜒流下。

隰朋在阶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冷意,微微躬身:“如此,末将便回营复命,恭候鲁侯践行诺言!”他转身,脚步声在大殿空旷的回响中远去,如同最终判决的余音。

鲍叔牙的利笔书简,如同悬在鲁国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劈了下来。一场发生在宫闱深苑的、血淋淋的交割,已在所难免。而隰朋带着这个沾血的答复,催马狂奔,踏着冰冷的秋夜,回到了齐军大营。

曲阜深宫的夜晚,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更加阴森可怖。宫灯的光芒仿佛被无形的黑暗吞噬,只留下幽幽的晕圈。宫墙之内,一场针对流亡公子的阴谋,正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展开。鲁庄公的命令在极度恐惧和威压的氛围中传递下去,执行者是他最信任的宫卫统领和其手下最冷酷的死士。

公子纠下榻的偏殿,烛火昏暗。他心神不宁,自乾时狼狈逃回,耻辱与惊怖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他强迫自己饮了些酒,试图麻痹神经,但丝毫不起作用。殿外传来一阵异于寻常的沉重脚步声,带着铁甲的摩擦音。公子纠警觉地抬起头。

殿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冰冷的秋风裹挟着杀气猛灌进来!数名身着鲁国宫廷侍卫甲胄、但眼神却如同野兽般的彪悍士兵迅速闯入,将殿内唯一服侍公子纠的老内侍打翻在地,捂住口鼻拖了出去。动作快如闪电,悄无声息。

“你们?!是谁派来的?!要做什么?!”公子纠猛地站起身,酒意瞬间化作冷汗,惊骇地看着领头者——那位曾对他笑脸相迎的宫卫统领。此刻,对方脸上只有冷漠和一种完成任务的麻木。

“奉君命,请公子……上路。”统领的声音毫无温度,如同在宣读一件器物的判决。话音刚落,他身旁一名矮壮如铁的士兵如鬼魅般欺近。甚至没给公子纠再次呼喊的机会,只见乌光一闪!

“呃……”

公子纠只觉得喉间一凉,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剧痛和灼热感!他甚至没能发出像样的惨叫,只能发出短促的“咯咯”声。他下意识地捂住脖颈,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喷涌而出,浸透了华丽的丝绸睡袍,染红了他惊骇欲绝的手指。他瞪大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些不久前还向他行礼的鲁人,身体向后踉跄,直挺挺地倒在他奢华的卧榻之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鲜血迅速在锦缎被褥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那眼神凝固了无尽的悲愤、错愕和不解——他终究只是权力博弈中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消息如同鬼影,在宫禁森严的高墙内以最快的方式传递。当公子纠身死的讯息传到召忽与管仲暂居的别馆时,如平地惊雷!召忽彼时正在廊下焦灼地踱步,忧虑着公子纠的处境。一名早已暗中收买的杂役跌跌撞撞跑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召……召大夫!不好了!公子……公子他……他被……鲁侯……派人刺杀了!就在刚才!”

召忽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逆血直冲顶门!“啊——!!!”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啸,声震屋瓦!那声音饱含着极致的悲恸、被背叛的暴怒以及深沉的绝望!他跌跌撞撞,发疯似的冲向公子纠居住的偏殿方向。侍卫想要阻拦,被他以蛮力推开。

当召忽冲进那间充满血腥气的内室,看到榻上公子纠冰冷而惨白的尸体,脖子上那道狰狞的豁口还在缓缓渗出鲜血时,他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整个人如同泥塑般僵在原地。片刻的死寂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伏在公子纠的尸身上放声痛哭,那哭声如同受伤的孤狼,凄厉欲绝。

“主君!是臣无用!未能护您周全!竟让您惨死于背信弃义之鲁人之手!臣……臣有何面目独活于世?!主君慢走……召忽,来陪您了!”悲痛化作了死志,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泗横流混杂着扭曲的愤怒与决绝,闪电般拔出随身佩戴的短剑!剑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狠狠抹过自己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喷洒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溅落在公子纠苍白的脸上。召忽的身体晃了晃,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卧榻之前,双目圆睁,死不瞑目。两具血泊中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鲁国宫廷此刻最深的黑暗与背叛。

与此同时,管仲所在的院落已被如狼似虎的甲士重重包围!沉重的脚步声与铁甲撞击声打破了别馆的宁静。管仲原本静坐案前,凝神思考局势,试图从纷乱的信息中理清脉络。突如其来的喧哗让他心头一沉。门被粗暴地踹开!一群手持利刃的鲁国甲士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数人一拥而上,将管仲死死扭住,用粗粝的麻绳迅速捆缚起来!

“你们?!这是何意?!鲁侯意欲何为?!”管仲奋力挣扎,怒声喝问。他虽力薄,但目光如电,直刺领兵的将校。将校脸上带着一丝慌乱,避开他的视线,粗声道:“奉君命!管仲,尔等身为齐国公敌,祸乱之源!即刻收押,听候处置!带走!”

冰冷沉重的铁链“哗啦啦”地套上了管仲的手腕和脚踝,勒进皮肉。被推搡着踉跄走出房门时,借着一闪而过的院门缝隙,管仲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远处通往公子纠宫殿方向的回廊上,影影绰绰有奔忙的身影,隐约还听到了召忽那一声震天的嘶吼……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公子纠和召忽,恐怕已遭不测!鲁国为了自保,竟如此毫无廉耻地屈服于齐国淫威,对他们的庇护对象痛下杀手!

“鲁侯!无耻之尤!背信弃义,竟至于此!天不佑尔!!!”管仲被强行拖拽着前行,他不再质问鲁侯为何抓他,而是仰天发出凄厉的怒吼,声震庭园。那是对背叛者的诅咒,也像是绝望中对自身命运的悲鸣。鲁军兵士面无表情,只是更加粗暴地将他推搡进阴暗的囚车,锁链碰撞声在死寂的宫苑中异常刺耳。

当夜,公子纠的首级被小心地装入一方特制的楠木匣内,以石灰封边,以掩盖可能的腐坏气息和浓重的血腥味。而管仲,则被剥去外袍,仅留单衣,投入了曲阜宫城最底层、最阴森的地牢。粗如儿臂的木栅栏隔绝了所有的光,只有高处一个狭小的气孔透入一丝微弱的光线。墙壁冰冷潮湿,凝结着水珠,散发出浓重的霉烂和排泄物的混合臭味。肮脏发霉的稻草铺在泥泞冰冷的地面上。铁链沉重,摩擦着脚腕早已破皮的伤口。唯有老鼠窸窸窣窣爬行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狱卒提着昏暗的油灯巡视,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管仲那疲惫却依然挺直的脊背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狱卒发出一声嗤笑:“嘿!看什么看?大名鼎鼎的管仲大夫?哼!齐桓公小白指名道姓要你的脑袋祭旗!等着吧,活不了几天了!这地方,就是你的棺材!”管仲闭上眼,靠着潮湿冰冷的墙壁。屈辱、愤怒、故主惨死的悲怆、对自身命运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然而,在这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中,一种源自于其骨子里的、对生命本能的渴望和一种莫名的、对某种“可能”的极其微渺的预感,正如同地底最顽强的种子,在污秽的淤泥中,开始挣扎着萌动。

秋风呜咽着从宫墙上掠过,卷走白日的最后一点喧嚣。公子纠的首级木匣和囚禁管仲的囚车,在沉重的宿命气息中,被一支全副武装的秘密押送队伍送出曲阜,在破晓前灰白色的晨光里,向着齐军大营的方向缓缓移动。

管仲尚在押往齐营的路上,探马已将鲁国献上公子纠首级、召忽自尽、管仲被缚押解而来的消息飞驰送达齐营中军大帐。彼时,帐内正弥漫着一种大胜之后稍事放松的气氛。齐桓公闻报,猛地将手中一只青铜酒樽重重顿在案上,酒液泼溅!

“好!哈哈哈哈!好个鲁侯!还算识时务!”他纵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掌控一切的傲慢,“公子纠啊公子纠!你终究死无全尸!那召忽匹夫,死得倒也痛快!省得污了我的刀剑!还有管仲——管仲!”齐桓公的笑容瞬间转为咬牙切齿的森寒,眼中喷薄着刻骨的恨意,“这个害孤流亡受苦的罪魁祸首!昔日若不是他那一箭,孤何至于仓皇如丧家之犬!将他提来!提到这帅帐之内!寡人要亲自看着他身首分离,血溅五步!祭奠我齐国之威!快!”

帐下的亲卫、武将们被齐桓公骤然爆发的杀气所慑,齐声呼喝应和:

“为君上报仇!”

“诛杀管仲!”

“祭旗!祭旗!”

大帐之中,杀气再次升腾。唯有侍立一旁的鲍叔牙,脸上并无喜色,眉头紧锁,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暗自紧握成拳。他在等待着那个关键的、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

次日晌午,一队风尘仆仆的鲁国囚车在齐军锐士的严密监视下抵达了营门。沉重的镣铐拖地声在肃杀的营盘中异常清晰。管仲被押下车,多日的囚禁和颠簸使他形容憔悴,长发散乱,衣衫褴褛,赤脚沾染泥土,脚腕被沉重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但当他被推进那顶杀气最盛的虎皮帅帐时,尽管步履踉跄,腰杆却下意识地挺得笔直,目光坦然地迎向高高在上的齐桓公。

“跪下!”押解的齐军武士厉声呵斥,狠狠按向管仲的肩膀!管仲被推得一个趔趄,但猛地咬紧牙关,硬生生顶住压力,死死站定。脚镣哗啦作响,牵扯着伤口,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

齐桓公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狠狠钉在管仲的脸上:“管仲!”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恨意,“昔日长勺道旁,你射向寡人那毒箭之时,可曾想过今日?!为虎作伥,助公子纠行悖逆之事,致使齐国动荡,宗室流血!此罪滔天,百死莫赎!今日伏诛于此,你还有何话说?!”说话间,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雪亮,映着帐外的光线,寒意逼人。

整个帅帐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管仲身上,等着他最后的辩白或是乞饶。管仲深吸了一口气,压制着身体的剧痛和内心的翻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恐惧,没有求饶,反而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那笑声嘶哑、悲愤、充满了无尽的嘲讽:

“哈哈哈哈!姜小白!你问我何言?!你今日得坐此位,口称社稷,行杀戮之事,为的又是哪门子的仁义?!这天下!这诸侯!哪个手上不沾血?!成王败寇罢了!今日你杀管仲,只为泄私愤!不思治国之艰,不虑天下之广,念念不忘者唯昔年一箭之仇!如此心胸,如此气量,纵然有齐国之土,也不过守成之犬,徒惹世人笑耳!可笑!可悲!可笑至极!!哈哈哈哈哈!!”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直接戳破了齐桓公“复仇”表面下的个人恩怨本质。这番嘲讽彻底点燃了齐桓公的狂怒!“匹夫!还敢狂言!!!”他目眦欲裂,浑身颤抖,手中长剑直指管仲的心口,“寡人这就剖出你的心肝看看!卫士——”

“且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石破天惊的吼声骤然炸响!鲍叔牙像一头暴怒的雄狮,一个箭步跨到齐桓公与管仲之间,双臂张开,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森寒的剑锋!他的脸色因为极度的焦虑和决心而涨红,眼神灼灼逼人。“君上!臣有生死之言进谏!事关国运!恳请君上屏退左右!!”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震得帐顶的灰尘都在簌簌掉落。

齐桓公正处于暴怒的顶点,被鲍叔牙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吼声惊得一愣。看着这位他最信任的、臂上伤疤未愈的重臣如此激动决绝的神情,狂怒稍抑,但眼中怒火未消,死死盯着鲍叔牙。片刻死寂般的对峙后,齐桓公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退!”

帐内亲卫、武士虽然不明所以,但君命难违,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大帐。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齐桓公的剑尖依旧指着鲍叔牙身后的管仲,鲍叔牙则如同磐石般半步不退。管仲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鲍叔牙要做什么?

鲍叔牙深吸一口气,撩起衣袍,“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于地,背脊却挺得笔直,抬头直视盛怒中的君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却带着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

“君上!臣——鲍叔牙,承蒙上天恩眷,得以随侍君上于莒国流亡,微贱不弃;又幸得祖宗庇佑,助君上历尽艰险,入主临淄,登此大宝!臣每念及此,感激涕零!”他重重一个叩首。

“君上!”他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字字铿锵,“今齐国初定,百废待兴!若君上志,仅在安居此齐国之疆,仅在图一时之安稳富足,仅欲为称雄东隅一守成之君,则——”他顿了顿,斩钉截铁,“有此齐国山河之固,有高傒大夫之长于内政,有国归父将军之勇略于行伍,更有老臣鲍叔牙拼却这残躯朽骨,夙夜匪懈,尽心辅佐!足矣!足矣!!”

话锋在这一刻,如同九曲黄河猛然跃入龙门关隘!

“然——若君上之志,非区区一国之安!若君上宏图,乃吞吐天下,折冲宇内!乃欲令诸侯束衽来朝,使周室得复威仪!乃欲九合诸侯,匡扶社稷,一统四海,成就亘古未有之霸业!”鲍叔牙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在大帐中嗡嗡回响,目光炯炯如火炬,照亮了齐桓公眼底深处的某种悸动。

“则——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非管仲——不可!!”

“非管仲不可!”这五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穿云裂石的力量!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声音转为恳切而急促:“管仲其人,怀经天纬地之才,有安邦定国之大智!其才具卓绝,当世无二!臣不如他!高傒不如他!国归父更不如他!”

他抬起头,不顾额头沾染的尘土,眼神炽热地盯着齐桓公:

“管仲若在齐国,齐国必如鲲鹏展翅,扶摇九天,成其霸业!管仲若去他邦,无论晋楚秦宋,此国必将崛起,雄视天下!必将成为我齐国之心腹大患!彼时再以大军相抗,恐国力耗竭,难竟其功!如此擎天之柱!如此定海神针!君上!如此旷世奇才!岂可因一时之私忿,而自毁臂膀,亲刃之乎?!”

“望君上三思——!!!”

最后一句,鲍叔牙已是声嘶力竭,涕泪交流!那不只是进谏,而是发自肺腑的泣血恳求!为了齐国的未来,为了桓公的霸业,他不惜放下所有身段,舍弃私人恩怨!

帅帐之内,死寂无声。只有鲍叔牙沉重的喘息和管仲脚镣的微微声响。齐桓公脸上的暴怒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消失,转而化为极度的震惊与深邃的思索。他的目光从狂怒转向惊疑,从仇恨转向审视,死死盯住被鲍叔牙庞大身形遮挡住部分、但眼神中同样充满惊愕与复杂之色的管仲。那番惊世的嘲讽还犹在耳畔,但鲍叔牙泣血的进谏更是惊雷贯脑!鲍叔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他身为君主的理智和雄心。公子纠已成朽骨,泄愤易如反掌;但鲍叔牙描绘的那幅“九合诸侯,匡扶四海”的宏图……这诱惑太大了!管仲?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人?那个他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人?真的有能力让齐国强大到……称霸天下?!他想起了自己流亡莒国时听到关于管仲的种种才干传说,想起了乾时之战中鲁营部署的严密……

时间仿佛凝固。许久,齐桓公眼中的寒冰终于开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混合着难以置信、强烈的挣扎、最终是不顾一切的决断!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好!好!好一个鲍叔牙!好一个‘非管仲不可’!!”

他猛地收起指向管仲的长剑,锵然入鞘!大步走到鲍叔牙面前,一把将他扶起!然后,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惊愕莫名、几乎忘记伤痛的管仲,脸上哪里还有一丝杀意?有的只是急切和试探:“管仲!若你所言不虚!若你真有叔牙所言之才!若你愿倾心辅佐寡人,助寡人建此不世霸业!昔日恩怨,孤——一笔勾销!!”

不等管仲回答(也无需他立刻回答),齐桓公决然下令:“鲍叔牙听令!”

“臣在!”鲍叔牙眼中狂喜,声音都有些颤抖。

“依汝之计!命你即刻接手管仲!妥善安置于最安全的密营!传孤口谕:通告三军,就说管仲已押回,为彰复仇之烈,慰藉忠魂,择日将此人公开处决!以儆效尤!实则——”齐桓公压低了声音,眼神凌厉,“你亲自负责!严加保护!不得有误!明日拔营返朝!管仲秘密押入临淄!绝不可令其有丝毫闪失!”他要将计就计,为管仲回归铺路。

鲍叔牙心领神会,激动地应道:“臣——遵旨!!”他立刻命心腹卫士上前,将管仲的脚镣手铐小心地、甚至带着一丝恭敬地解开。“仲兄,请随我来。”鲍叔牙的声音充满了久别的关切和一种绝处逢生的感叹。

管仲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彻底震住了!脚下失去镣铐的束缚,伤口反而一阵剧痛。他看着鲍叔牙满是真诚的面孔,再看看齐桓公那充满期冀和狂热的脸庞……那宏大的霸业图景、那死中求活的生机,如同洪流般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心神。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发不出声音,唯有眼神中的死灰深处,爆发出一点星火,然后燎原成无法抑制的、激越的、生的希望与近乎悲壮的使命感!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鲍叔牙,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个点头,重于千钧!一切的承诺尽在其中。

消息迅速传开:仇敌管仲被擒获,即将押回齐国处以极刑,枭首示众!营中将士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就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一辆严严实实的马车,在鲍叔牙及其最为心腹的护卫亲自押送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营盘,混在庞大的归国军队之中。外面群情激愤的叫骂声被厚重的车帘隔绝。车内,鲍叔牙递过一个水囊:“仲兄,多日苦楚,饮些水吧。”管仲接过,冰凉甘冽的泉水滑过灼痛的喉咙,他闭上眼,泪水混着血污滚落。这不是悲哀,而是劫后余生后的剧烈波动。齐桓公的座驾就在不远处,他偶尔会瞥向那辆隔绝了所有喧嚣的马车,眼神中最初的杀意已被一种奇妙的、亟待验证的渴求所取代。

车队在秋风中迤逦东行。沿途经过的齐国城邑,闻讯的百姓甚至自发聚在道旁,向齐桓公的仪仗欢呼,同时夹杂着对传闻中即将被处死的“国仇”管仲的唾骂。“诛杀管仲!”的声浪此起彼伏。马车内,管仲充耳不闻,安静地闭目养神,内里却心潮激荡,仿佛沉睡多年的雄狮正缓缓醒来。昔日的恩怨仇隙,在这求生的绝境和那宏伟霸业的巨大吸引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与微不足道。活下去,实现胸中抱负,才是他对命运最好的回答!

临淄城内,距离威严宏大的齐宫不远,一处深藏在层层翠竹掩映下的僻静院落,成了管仲的临时栖身之所。院墙高耸,隔绝了市井的喧嚣。院内曲径通幽,几间粉壁黛瓦的雅致房舍错落有致,一池碧水荡漾着疏朗的竹影,只有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是永恒的陪伴。这里静谧得仿佛被尘世遗忘。鲍叔牙亲自布置,有最可靠的老仆照料,守卫则化装成寻常家丁,将这方天地守得水泄不通。管仲在此静养数日,处理了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粗粝的镣铐留下的印痕渐渐结痂,内心的风暴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

齐桓公心中如火煎熬,等待了三天。他表面上对群臣只言公子纠伏诛、召忽自尽的消息,对管仲只字不提,或者只以“待公开行刑”搪塞,实则坐立不安。终于在第四日午后,他摒退所有侍从,连最贴身的寺人也未带,独自一人,身着便服,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幽深庭院之外。他示意门口的守卫噤声,轻轻推开了那道厚重的柴扉。

院内景象清幽。一株遒劲的古松下,摆放着一张朴素的石案。管仲一身整洁的素色深衣,正坐在石几前,专注于眼前的红泥小炉。炉上陶罐中的水已初沸,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淡淡的茶香氤氲在竹影婆娑的空气里。他的动作平稳洗练,全然没有阶下囚的惊惶,亦无得遇新生的得意忘形。听见推门声,他抬起了头。阳光穿过竹叶缝隙,落在他脸上,那张曾被尘土、血污和绝望覆盖的脸庞,此刻竟是温润平和,眼神深邃如古井。他看清来人是齐桓公,眼中并无太大波澜,只是微微颔首,便继续提壶,将沸水注入早已备好茶末的盏中。水声细碎,更添幽静。

齐桓公反手关上柴扉,走到石案对侧,撩衣坐下。看着眼前这个差点死于自己剑下的男人如此淡然自若,他心中最后那点因君权带来的矜持也悄然瓦解。“管仲,”他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探寻,“鲍叔牙以性命及齐国运途为汝担保。孤冒天下之大不韪,顶万众之谤议,留汝于此。今日孤亲至,只问一事:何谓霸王之术?齐国欲压诸侯、服海内,雄踞四海,路在何方?!”他的目光锐利如锥,直刺管仲双目。桌上那杯刚刚点好的茶汤,腾腾地散着热气,似在等待一个足以惊动天下的答案。

管仲放下水勺,双手抚过微温的石案边缘,动作从容不迫。他没有看齐桓公急切的脸,目光似乎投向了更悠远的山河脉络,开口了。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如同黄钟大吕:

“霸王之道,始于强本固基,富国强兵。空言德义而无强国之力,犹如猛虎无爪牙,猛禽失羽翼,徒惹笑柄耳。齐地,背山面海,乃天下形胜之地。地有鱼盐之饶,山有铜铁之利!此乃天赐齐国之宝藏,亦是成就霸业之不二根基。”

他微微前倾,眼神陡然变得精光四射:

“首要者,当行‘盐铁专营’!将煮海成盐之权、山林冶铁之利,尽收于国家!盐,乃万民饮食所必赖;铁,为耕耘军械所必需。设官统制,官运官销!一则可收万倍之利,国库充盈如海,取之不尽!二则可牢牢扼守国计民生之命脉,使财货如山,甲兵如山!民富则国强,国强则军精!此乃立足之本!名为‘官山海’!”

他伸出两指,轻轻叩击案面:

“民富国强,尤在于‘养民’!其次,当行‘均田轻徭’!均田,非裂地分产之旧法,乃重新勘验国中荒地、未垦沃土,按人丁、劳力多寡,授田于民!使其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机。而轻徭,非不征也,乃量力而行!按土地丰瘠、年景丰歉而定租赋。丰年不过取什一之利,灾年则行减赋甚至全免!勿夺农时,勿掠农财。民无冻馁之忧,自然竭尽其力,为国立根基!此二者并行,则民富而国强!仓廪实,而后方可知荣辱、谈礼义!”管仲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巨斧,劈开了齐桓公眼前的重重迷雾。

“妙!妙极!”齐桓公击节赞叹,眼中射出兴奋的光芒,迫不及待地追问,“对内强本,寡人懂了!然则对外,以何策统御诸侯?齐虽强,诸侯众,强梁者尤多!”

管仲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散浮沫,啜饮一口润喉,声音更为沉稳:

“诸侯之间,亲疏远迩各异,强弱大小不等。岂可一概以兵锋压之?当行‘合纵连横,尊王攘夷’!高举周天子之旌旗!天子虽微弱,名分犹在。尊周,即取大义名分,号令诸侯师出有名!攘夷,则联合诸夏,北拒山戎,东逐莱夷,西防赤狄。凡有不臣于周室、侵扰诸夏者,齐当挺身而出,以护卫之名伐之!如此,诸侯感齐之仁义,见齐之威势,必附翼而来,莫敢不从!”

他看着齐桓公越来越亮的眼神,继续道:

“临机应变,尤为关键。对弱国如鲁、卫等,应施以援手,助其抵御如楚、晋等强邻之侵逼,使其感恩戴德,为齐羽翼。对强国如郑、宋等,则需‘抑强扶弱’!或联结他国以制衡,或待其出师无名、骄横跋扈之际,再举义旗讨之!动如雷霆,静若深渊!以义伐不义,师出有名则天下归心!此即‘示之义,显之威’!”管仲的话语,勾勒出一幅环环相扣、纵横捭阖的天下棋局。

“卿之言,深得我心!”齐桓公几乎要站起来,兴奋地搓着手,“寡人欲召天下诸侯会盟!申明齐为盟主,共尊王室,此计可行否?”

“可行!然需慎择其时、其地!”管仲胸有成竹,“会盟之地,当选天下通衢,便于诸侯往聚,如葵丘之地!时间,当择粮草丰裕、国中安稳之时。至于会盟之仪——”

管仲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

“名为‘厚赂重礼,固结人心’!会盟之时,以齐之富足,备厚礼分飨诸侯,无论强弱大小,务必令其受惠心服!礼不可薄,情不可虚!此乃收买人心之术,强于十万雄兵!同时,祭拜天地鬼神,申明盟约:凡有叛周者伐之!凡有欺凌邻邦者共讨之!约法三章,简明扼要!如此,诸侯既感齐之仁德实惠,又畏齐之威仪武力,盟主之位,岂非水到渠成?!待盟约既成,威德广布,则齐之霸业如旭日东升,无可阻挡!名为‘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此乃兵不血刃,而收天下之心之道!至于兵戎战阵,当为最后手段,‘先礼而后兵’,方显霸者气度!”

齐桓公彻底呆住了!他从未想过,“争霸”二字背后,竟有如此宏大精妙、丝丝入扣的治国方略和外交权谋!管仲所言,从治国根基到外交纵横,从民生细故到天下大势,环环相扣,巨细靡遗,竟无半句空谈,无一不是切中要害、行之有效的良策!如同一幅无比壮丽的画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通向那梦寐以求的、至高无上的王座!他只觉得热血沸腾,口干舌燥,猛地伸手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汤,仰头一饮而尽!似乎要用冰凉压下心头的狂躁。放下杯盏,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管仲,那目光中,所有芥蒂已烟消云散,只剩下对人才的极度渴求和一种相见恨晚的狂喜!

“孤……寡人!错矣!大错特错!”齐桓公的声音激动得发颤,他绕过石案,大步走到管仲面前,一把握住管仲的手,那手早已不再是死囚的手,而是一位足以托付江山社稷的股肱之臣的手!他用力地摇晃着,“昔日莒国道上,若非寡人命不该绝,几丧于卿手!然今日,若非卿胸藏丘壑,运筹帷幄,寡人安能得闻此经天纬地之策?!鲍叔牙所言极是!寡人宏图,非卿不能成就!管仲!自今日起,你便是齐国的上大夫!寡人将齐国上下政事,尽托于汝!凡卿所谋,如寡人亲为!凡卿所需,倾国以助!寡人与卿,共谋此不世霸业!!”

管仲任由齐桓公紧握着他的手,感受着那份炽热的信任和沉甸甸的托付。连日来的生死颠簸、悲欢沉浮在这一刻仿佛都得到了最高的补偿。他退后一步,整了整衣冠,然后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极其庄重的臣子之礼:

“臣管仲——谨遵君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必竭尽驽钝,助君上成就齐桓伟业!”

“好!好!”齐桓公放声大笑,笑声响彻这小小的庭院,震落了竹叶上的露珠,“快!备旨!宣召上大夫管仲入朝!”

翌日的齐宫大殿,晨钟悠扬。在文武百官或好奇、或震惊、或不解、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畏惧和妒忌的目光聚焦之下,管仲一身崭新的上大夫朝服,头戴高山冠,步履沉稳地踏上汉白玉阶。经过鲍叔牙身侧时,二人眼神交汇,无须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鲍叔牙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无比欣慰的笑容。

高踞御座之上的齐桓公,声音洪亮地颁布了他的旨意:

“……拔擢管仲,为上大夫,总摄齐国国政,厘治百工,总督民生、赋税、军备、邦交诸般事宜!百官有司,见管仲如见寡人!违者,国法不宥!!”

“臣,管仲,谢君上隆恩!肝脑涂地,以报万一!”管仲再拜,接过象征权柄的玉笏,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

殿门外的阳光,灿烂地洒在殿内金砖之上。管仲走出大殿,步入一片耀眼的阳光之中。他并未立刻回府,而是径直走向属于他的、代表着全国最高行政中枢的官署。案头上,竹简公文已堆积如山。仆役奉上崭新的笔墨。管仲端坐,展开一卷绢帛,提笔蘸墨——笔走龙蛇,第一道命令是关于“官山海”——盐铁国营的调查与筹备事宜!

齐国霸业的巨轮,在一代名相的推手下,真正扬起了破浪的风帆!乾时的战场已被抛在身后,此刻是临淄城头崭新升起的、象征着秩序与新生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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