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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马车的轮轴在秋雨里呻吟着碾过泥泞,驭手鞭策着焦躁的驷马,试图稳住它们。透过厚重毡幕被风吹开的缝隙,齐僖公吕禄甫的眼睛如同盯向猎物的鹰隼,凝视着远方朦胧起伏的城邑轮廓。那是盟邑灰黑的城堞,浸透天地的肃杀冷雨未能稍减其威势,然而城上稀疏蠕动的守卒身影,泄露了周王室屏藩的虚弱。驭手身侧的甲士,厚重的犀甲已洇成深色,紧握长戈的手指关节因为寒冷和紧张泛出骇人的白。

“主公,郑伯之师已在左翼谷地立下营寨。”大夫雍廪的声音穿过密集雨帘,他驭车贴近,同样甲胄尽湿,雨水顺着他下颌短须不断淌落,在青铜犀甲冰冷的弧面上蜿蜒成细流。

吕禄甫微微颔首,目光却丝毫未移,依旧胶着在那片雨雾中沉默的城影上:“卫伯处有音讯否?”

“禀君上,”雍廪抬手抹去脸上冰冷的水,“卫国车驾,已渡济水,旌旗可望。”

“好!”齐僖公喉间发出一个浑浊而有力的音节。青铜镶嵌的轸木下,车轮碾过一块河卵石,整个车身剧烈一震,他魁梧的身躯却岿然不动,仿佛生了根。“疾风摧折枯木,正其时也!”他的话语裹挟在风雨声中,似利刃刮过耳膜,“盟、向二地,倚仗宗周余威,对我齐盐之利,多有掣肘。”他的右手指节重重叩在车轼冰冷的青铜兽首上,那清脆的声响,压过了漫天沙沙雨声,是斩钉截铁的杀伐信号,“今我联郑、卫共讨,定要拔除这根刺!”

战车阵列在低沉的号角声里调整方向,车轮滚滚,卷起褐色泥浆。当齐、郑、卫三国军阵最终如同黑色潮水汇拢,各自按照既定的方位列开时,沉重的杀气排开了连绵的冷雨。

营火无法驱尽湿冷沉重的夜幕。主帐巨大而深阔,兽炭在铜鼎内熊熊燃烧,映得吕禄甫脸上的轮廓明暗不定,与跳跃的火光搏斗着。他取下湿透的犀甲,那沉重的铁腥味、皮革的湿气萦绕鼻端,手指正无意识地按着左臂上一道隐隐作痛的旧伤疤——那是多年前鲁国公子翬亲手制造的印记。环视左右,郑伯寤生神色平静如水,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酒樽的铜耳;卫伯州吁却显得有些浮燥,目光闪烁,在跳跃的焰影里不时扫向主位上沉默的吕禄甫。

气氛压抑如同巨石悬顶。卫伯州吁终于忍不住低咳一声:“齐侯,兵贵神速,何不立即擂鼓?雨夜攀城,其能出乎不意,一击可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急切的嘶哑,在静寂的大帐里格外刺耳。

吕禄甫缓缓抬起眼,目光深沉如古井,波澜不起,只淡淡开口回应:“卫伯差矣。”他向前微倾,火焰在深邃的双眸里倒映跳动,“硬攻之下,王师的虚名尚存,盟、向必效死力。”火光跳跃,将他眼中积蓄的冷冽锋芒映照出来,“当示之以势,压之以威,夺其锐气,乱其众心。破绽,自然自露。”

雍廪会意,俯首上前两步:“主公,按计而行?”

“嗯,”吕禄甫颔首,决断如铁,“明日四更,遍传号令!三军阵前,开周之礼!”

当那第一缕晨光艰难穿透浓厚的雨云,铁青冰冷的光线投射到大地上时,广袤的湿原之上,森然之阵已在沉默中展开。雨水依旧不歇,敲打着冰冷的戈矛阵列,流淌过一面面巨大的、猎猎作响的帅旗——威严的齐、郑、卫三国旗帜。军士们如同青铜铸像,寂然无声,唯有兵刃的寒芒在雨水反复冲刷下依旧凛冽刺目。齐、郑、卫三军的巨大阵列,如同一片蓄势待发的黑压压铁林,默然对着前方低伏的孤城。

压抑的寂静骤然被击碎!鼓角声猛然从巨大的方阵深处爆发出来,声浪压过了雨声和风声。百面牛皮重鼓隆隆擂动,粗犷沉重的节奏撞在每个人胸口。紧随其后,是低沉的号角长鸣,连绵不绝,穿透天际。

“周礼在兹!”一个雄浑的声音借助鼓角短暂的间歇,从齐军阵前的高车上响起,带着凛冽的威严,“执事何人?敢不开城以迎!”

鼓角节奏陡变!更急,更密,如同暴雨雷霆倾泻而下。沉重的脚步声开始撼动湿透的大地,庞大的军阵开始整体压前。黑压压的矛尖,组成一片嗜血的金属森林。军阵前进的步伐,沉重地踏过泥泞积水,汇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城头上起初还能见到零星的守卒奔跑张望,几支慌乱的箭矢划出无力的曲线坠落在泥水里。但很快,那片曾经是王师尊严象征的城堞便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旗杆上被雨淋得透湿的周室旗帜,垂头丧气地悬在垛口上方。

盟邑高大却残损的城门,最终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敞开了。

盟邑高大却残损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敞开。齐僖公的目光并未在那黑洞洞的城门入口停留。他驱车向前,青黑色的战车碾过泥泞,直驱至城下吊桥边缘方才勒马。战马喷着粗重的鼻息,马蹄不安地在湿滑的石地上踢踏。他高高踞坐车中,目光却越过豁开的城门洞,扫视着瓮城内那些影影绰绰、僵立如木石的守卒面孔。湿冷的空气中,除了密集雨点的声响,唯有一种死寂般的恐惧在蔓延。那些守卒或年老,或面容青涩稚嫩,紧握着戈矛的手指,骨节泛白,眼神呆滞空洞。

一个身着深衣、须发已见斑白的老者,在数名甲士簇拥下,踉跄着从城门内缓缓步出。他身上的衣袍虽纹饰复杂,却是麻葛质地,颜色在雨水的持续冲刷下早已暗淡褪色,边缘散乱。当他终于走到齐侯驾前,双膝一软,猛地跪倒在泥水横流的地面,浊重的泥点飞溅上他低垂的脸庞。

“下臣……盟邑执事季珲,叩……叩见伯公。”老者的声音干涩、枯槁,如同被车轮碾过一般破碎断断续续,“伯公持周礼而来,天威降重,下邑……下邑唯唯,岂敢抗命。”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湿滑的地上,泥水沾染了他的白发,身子筛糠般剧烈颤抖着,“守城之士,皆……皆疲老羸弱……”他终于艰难抬起一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饱含着最深切的哀求,死死盯着车轼上那位沉默如山的霸主,“乞伯公……垂怜!”

吕禄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泥水中匍匐的老者和他身后那些如惊弓之鸟般的守卒。青铜车轼冰冷的触感渗入手心,他深邃的目光如古井寒潭,只轻微抬手向后一压。

顷刻间,身后那片仿佛凝固的金属森林,那庞大得令人窒息、沉默得如同黑潮的军阵,仿佛被无形之手勒紧了缰绳。那滔天的战鼓与撕扯云气的号角戛然而止,如同被齐腰斩断。雨点敲打兵甲的声音重新笼罩四野,沉闷而单一。

城上城下所有人绷紧的神经因这死寂骤然松弛下来。有人手中的兵器咣当一声掉落在地,惊醒了周遭呆滞的脸。轻微的骚动在人堆里泛起又飞快平复。

吕禄甫缓缓吐出一口气,冰冷潮湿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执事既识天命,开城归诚,免尔军民涂炭之苦,亦全尔等性命与家室。”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可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穿透雨幕,“即日去城!”

季珲和身后几个甲士的头叩得更低,额头紧贴着冰冷的泥浆,几乎要将自己埋进去,口中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吕禄甫不再看他们一眼,调转马头,巨大沉重的青铜战车碾过泥水,重新汇入那无边的黑色军阵之中。

……

几乎未费周折,盟邑的陷落像打破了一面薄冰。向邑的城头望见了盟邑飘摇起的三国旗帜,也望到了那片沉默如山的压境军阵,惊惧早已深入骨髓。

不过一昼夜,向邑之主的使者便浑身泥泞地出现在了齐郑卫大营之外,他面色灰败如蒙尘之纸,跪倒在冰冷的雨泥里。那使者声音因极端惊惧而变了调,带着一种诡异的尖利:“吾……吾主知……知伯公兵威,天威不可犯!唯求开恩……免于刀兵……”

吕禄甫立于战车上,雨水沿着他披甲的肩背滑落,面容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更加冷硬如铁。他沉默地听着,眼中只有冰冷的算计:“去其城垣,焚其武库,携其宗族,迁于雒邑近地。”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冰棱撞击般斩钉截铁,“其余黔首,由周王自处。”他看着那使者惊骇欲绝的脸,再无一字废话,只挥了挥手,便如拂去一粒尘埃。

车驾轰鸣,载着他驶向下一片血腥的版图。

当齐、郑、卫三国联军的旗幡终于遮蔽盟邑和向邑的城头,当王师最后一丝微弱的抵抗如风中残烛般彻底熄灭的消息传到成周时,王庭深处那座宏大却空旷的王宫,只剩下无边的死寂。

周桓王姬林站在幽深高大的明堂窗边,雨水从庑殿飞檐上成串滴落,在青石台基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殿内冰冷的空气凝固着他那张年轻却透着死灰的面孔。案几上,那枚染着泥点的简册静静躺着,犹如一块冰冷的墓碑。

“王师……竟……”一个老臣的声音陡然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只余下空洞的寂静在殿内回荡。其余侍立的臣子,个个垂首肃立,如同一尊尊身着华服的陶俑。他们华丽的衣袍此时只显得无比累赘而空洞。

周桓王终于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指向东面邙山的方向:“迁……迁其民……”他的声音仿佛摩擦着砂砾,断续而虚弱,却像一片沉重的铅板沉沉压在所有人心头,“至郏……”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每一个字都似在咀嚼苦涩的残渣,“命卿士疾速办理,勿使其……勿使其入于诸侯之家!” 那双曾属于天下之主的眼睛死死盯着殿外无尽的雨幕,那风雨交加的王畿东鄙,此刻已完全落入了齐僖公那双鹰隼般的手中。

老臣们齐刷刷伏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整个宫殿里只剩下这俯首贴地的沉闷声响。

成周通向郏邑的漫长道路上,雨势渐弱,但风却更加刺骨。一支沉默的队伍在无边泥泞中艰难跋涉。他们是被迫迁徙的盟邑、向邑之民。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哭泣声。车轮深陷泥中,牛马累得口鼻喷着白沫。车舆摇摇晃晃,车上塞满了所能带上的坛坛罐罐和破旧行李。无数男女老少相扶而行,脸色灰白麻木。沾满污泥的麻木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坑,留下无数深深浅浅的足迹,又被新的泥浆所吞没。

队伍庞大而缓慢,如同一条绝望的巨蟒在泥泞里垂死蠕动。押解的周王室士兵簇拥着几辆华盖高车,那是前往“安抚”、实为监视的卿大夫,他们将取代两邑世守的旧族,完成这场周王仅存的权力迁移。但王使的华盖也挡不住那一路蔓延的死寂和无穷疲惫。

一个瘦小的男孩在人群中被挤得几乎摔倒,被旁边同样疲惫的母亲用力架住胳膊。他抬头看向道路尽头,视线被雨水和人群模糊成一片灰色的噩梦,只有前方那片荒芜的坡地越来越近,那是郏邑,一个冰冷陌生的地名。他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的无助和绝望的灰暗,瞳孔里倒映着的,是天空低沉压抑、铅灰而了无生气的穹顶。

成周城垣的影子已在雨雾中消失于身后,如同一个巨大王朝沉入历史的泥沼中那最后的水泡。

青铜车轮沉重的碾压声中,齐僖公吕禄甫的战车碾过冬天冻硬的土地。风凛冽如刀刮骨,卷起地上砂砾,抽打在士卒赤裸的面皮上,留下一道道细小血痕。他宽大厚重的深衣外罩着冰冷的犀甲,稳坐战车中央。从镐京方向飘来的阴云沉沉压在天际,灰黑色的云翳覆盖着远方的鲁国疆域,如同浓墨浸透的旧帛。

“卫伯州吁已率军至济水以北,遣使速报,三日内必至!”策马前来的传令官话音甫落,口鼻喷出的白雾迅速消散在寒风中。紧随其后的另一骑探马更是风尘仆仆,马鬃上结满白霜:“禀君上!郑伯精甲,已过垂地,前锋与齐师斥候会于济西!”

“好!”吕禄甫口中迸出短促有力的音节,目光鹰隼般刺向西南方。那里是郎邑的轮廓,在冬日惨白阴霾的天光下隐隐浮沉。道路尽头,已隐隐可见军士营帐如黑豆蔓延的庞大气象。“传命三军!明日五鼓造饭,直驱郎邑,踏营犁庭!斩其首级者,赏金百镒!”他右臂在空中猛地一挥,斩断迎面刮来的寒风,冰甲撞击,发出沉厚又带着杀伐意味的声响。

鲁国那面的郎邑方向,已能清晰望见尘土被风卷起直冲云霄。鲁国深红的军帐如大片大片凝结的血块,点染在冻土之上。刀兵铁甲碰撞与军队调动呐喊的声音,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传来。一面赤底素章的巨大牙旗,在营垒深处傲然矗立,旗上威猛咆哮的熊兽纹样在风中狰狞猎动,那是鲁公亲掌的主帅大纛。

“鲁公,竟敢亲临?”齐僖公嘴角牵起冷硬的线条,“寡人正欲一会其面!”

战车滚滚,载着齐之虎贲向前线扎营。风卷残旗,凛冽得近乎呜咽。

风在郎地的战场上更加恣意,如同猛兽呼号着掠过坚硬枯黄的衰草。齐军巨大的前营深处,无数牛车正被驱策而至。驾车的军士挥鞭如雨,在低垂的铅灰色云幕下拼命抽打喘息喷吐白气的牲口。车辆笨重颠簸,车上满载着干透的枯草。每辆车的四周,更簇拥着大群徒隶,衣衫褴褛,肩背沉重,背负着浸透油脂的粗大麻索,脸上凝固着麻木的疲惫。

“动作!快!”督军的军校在风中厉声咆哮,“以日隅为限!火起时需覆遍敌垒!”

郑国的军阵则悄然移动如同黑色潮汐,精悍的徒兵手持短刃匍匐前进。卫国战车群严整集结,铜饰在稀薄光线下反射微弱之芒。冰冷的空气中,唯有铠甲下闷雷般的心跳声在无声蔓延。

天色沉至日昳,阴云压顶。郎地东侧陡坡上,那片齐人营垒深处,陡然腾起一柱浓烟!浓烟笔直向阴沉天空刺去,仿佛一道连接大地的黑色烽火。紧接着,枯草引燃的火焰“呼”一声腾起,橘黄刺目的光在寒风中跳跃闪烁,如同骤然睁开的巨兽凶瞳。那火焰并未肆虐蔓延,而是被疾风卷着,挟裹浓烟,直扑向对面依着缓坡驻扎的鲁军大营!

“好!” 吕禄甫的声音在骤然爆发的战鼓和金钲交织的轰鸣中依然清晰有力,如同磐石在惊涛里岿然不动。他手中令旗猛然向下一挥!

霎时间,密集如雨的重矢带着凄厉的风啸倾泻而出,如一片铁铸的乌云遮蔽了半个天穹,狠狠扎进被浓烟遮蔽的鲁营之中。火焰在强风的推动下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枯草、帐篷、木栅……浓烟滚滚处惊惶的叫喊撕心裂肺。几乎同时,大地深处传来闷雷般的整齐震动!齐僖公巨大的车阵率先碾前!御者口中发出尖锐的呼哨,战马昂首奋蹄。左右两翼,如黑色怒涛般的郑军徒兵骤然加速冲锋!卫伯州吁麾下的战车群亦如决堤洪流,在震天动地的鼓角中直冲鲁阵。

混乱的赤色营垒中,隐隐有急促刺耳的鸣金声企图压制乱象,然而毫无作用,烈火浓烟里只有恐慌溃逃的人影。混乱如野火般从营垒前沿向中心猛烈扩散。齐国的重甲战车撞开了本已凌乱残缺的营栅,车后持长戟的重甲锐士如同一道钢铁洪流涌进缺口,无情的锋刃劈砍横扫!

郑国的精悍徒兵从侧翼如同无数细小的黑色毒蝎钻入缝隙,手中短刃如毒蛇之牙,在混乱中精准刺入毫无防护的甲衣接缝,或从背后割断无甲士卒的脚腱。喷涌的鲜血染红了冻硬的土地,又在冰冷的土地上迅速凝结。

齐僖公的战车轰鸣着驶过营内狼藉的泥地,碾过散落各处的焦黑木屑、断裂的兵器,一路毫无阻碍地冲至那面鲁公的巨大牙旗前。簇拥在吕禄甫身旁的锐士悍然冲上,数柄长戟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劈落!

轰然一声!碗口粗的旗杆在刺耳的断裂声中缓缓倾倒!那面赤底素章、绣着狰狞熊兽的鲁公主帅大纛,沉重地砸在满地狼藉之上,被溃退的士卒踩踏。旗上那只曾经威风凛凛的熊罴,瞬间沾满泥污和践踏的痕迹。

就在这时,鲁营深处另一方向,一阵低沉而奇诡的鼓点骤然穿透了漫天厮杀!那鼓点并不宏大,却异常沉着稳定,一下一下重击在喧嚣的战场之上,有着某种牵引人心的魔力。

吕禄甫的目光如鹰隼捕捉猎物,瞬间刺向鼓声源头,那里是一处尚未被浓烟完全波及的高坡。坡上,数名鼓手围着一面巨大的红黑髹漆大鼓正振臂锤击!火光映照下,鼓手中间,一名身着将军玄甲的将领身形挺立如松,正挥动令旗,沉稳地调度着一队队援兵填补摇摇欲坠的防线缺口。那将领头盔下的面孔因距离和烟火显得模糊不清,但那镇定自若的姿态已勾勒出其身份。

“公子翬!”吕禄甫的牙缝里磨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冰寒。左臂那道早已被遗忘的旧伤疤,在此刻骤然刺痛起来,灼热异常,如同毒蛇在骨缝里苏醒。“又是他!”

公子翬站立的土坡恰处风口上,浓烟被吹散,一片豁然。他手中令旗如毒蛇吐信,每一次挥动都精准得可怕。一队队生力锐卒如赤色铁流涌至阵前接战之处。他的位置卡死了齐师撕裂的突破口。当那面巨大的红黑战鼓沉闷咆哮的刹那,被分割包围的鲁国赤甲军士像是重新找回了魂魄,竟然开始稳住阵脚,甚至逆着败退的人潮,一步不退地进行着殊死拼杀!

战局如同即将冷却的沸油被重新投入烈火,骤然再次爆沸!本已被冲击七零八落的鲁军残部,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陡然爆发出困兽临死前最后的、最血腥的狂乱。

战况竟在一瞬间陷入胶着黏滞的泥潭!齐郑卫联军的前锋如同撞上了礁石的巨潮,冲锋的势头被骤然遏制。郑国引以为傲的徒兵被反扑的鲁军死死缠住,如同跌入毒蚁遍布的沼泽,每一步都溅起血和泥的飞沫。齐僖公巨大战车的冲势也被疯狂反扑上来的数乘四驷战车和无数长戟甲士悍不畏死地截住!

鲜血喷洒如雨。一个郑国精锐徒兵刚刚捅翻面前的敌人,下一瞬便被身后刺来的长矛穿透了前胸后背,温热的血喷在吕禄甫战车染血的青铜轮辐上。另一辆卫国的驷乘战车被几面沉重的战阵大盾合力顶住冲势,车上的卫士转眼间被淹没在数倍于己的赤色甲兵里,只有兵器砍剁骨骼的闷响和凄厉却戛然而止的惨叫不断传出。

吕禄甫立在自己巨大的战车上,周遭如同炼狱的漩涡中心。冰冷的血腥气混杂着刺鼻的焦烟味狠狠冲进鼻腔,几乎令人窒息。公子翬的旗帜在远处血腥搏杀的漩涡中心处纹丝不动,如同钉死在那片土丘的钢钉。

卫伯州吁浑身浴血,策马赶到齐僖公车畔,声音嘶哑而焦急:“齐侯!缠斗过甚!当速抽身!”他臂上的甲片崩落了一大块,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吕禄甫的目光死死咬住远处那杆岿然不动的鲁将旗帜。左臂那道旧疤灼痛更甚。他缓缓抬手,手指摸过冰冷车轼上溅落的、尚带温热的一滴鲁人的血,慢慢攥紧成拳。风卷动他车辕旁那枚被血污覆盖、倒伏泥泞的鲁公牙旗一角,那只泥污的猛兽半张着嘴,似乎发出无声的嘲弄。他目光从战场中央那处最滚沸的绞肉之地上艰难移开,环视着周围如同沸鼎般厮杀粘稠的场面,最终沉声开口:“风已变!”

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异常清晰:“卫伯,率汝锐士,击彼右翼!” 他抬手指向鲁军左翼那片已现松动的薄弱处,“其余军伍,皆随寡人——徐徐引退!”那“退”字吐得重若千钧。

金器急促敲击的声音终于压过了战鼓!齐郑卫三军如同被抽去脊椎的猛兽,在将官声嘶力竭的喝令声中,开始缓缓向后退离交缠之地。军阵中箭矢攒射如雨,压住想要追击的零星敌军。步卒结成紧密队形,掩护着战车,如同巨大的黑色礁石在红色血潮中缓慢而沉重地后退。

公子翬立在那片小小的高丘上,清晰看见战场上那如潮溃红中突兀出现的巨大黑色正缓缓抽离。他身旁的鼓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急促响亮,命令着各部围堵,然而齐郑卫联军退得有条不紊,盾牌和长戟如钢铁林阵封堵住道路,硬是在如虹反击之势下开出一条血路,迅速脱离接触。鲁军残余力量只能无力地咆哮着砍杀联军最后留下的断后死士,眼睁睁看着黑色洪流扬尘远去。

当最后一缕夕阳残血般涂抹过东面群山的轮廓时,战场中心留下大片大片乌黑焦土和被尸体浸泡烂的泥泞。零星未熄的火苗仍在舔舐着残破的车辕旗帜,浓烟持续升腾。鲁国赤色的旗幡大半已倒在血污之中。公子翬孤身立于高处,甲胄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沉重。他俯瞰脚下那巨大而血腥屠场,以及远处黑暗中不断撤退的齐郑卫大军模糊轮廓,他眼中没有半点胜利的轻松,唯有浓重如铁的疲惫和无奈在凝聚。残阳如血,缓缓沉入他身后的地平线。

……

当沉重的铜鼎中兽炭释放出最后的热量,在营帐内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时,齐僖公吕禄甫缓缓推开那卷染血的布帛。上面用浓墨潦草记载着郎地之战的伤亡:郑国损车十乘,卒三百余;卫国损车六,卒二百;齐师……他粗砺的手指滑过那触目惊心的墨字“损车十五乘,卒五百余,将佐殁三人……”这些冰冷的墨痕如同无数刀锋在心头反复切割。

良久,帐内寂静无声。

雍廪趋步上前低语:“主公,虽未能竟全功,然亦犁其壁垒,摧其牙旗,鲁师之锐气已丧,今岁内当不敢东顾矣!”他小心选择着措辞。

吕禄甫猛地抬起眼,那双精芒四射的眸子扫向雍廪。炭火跳动的光映在他眼底深处,那里面沉淀着铁一般的寒意。他并没有看雍廪,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营帐帷幔,遥遥落在冰冷的原野,落在某个令他耿耿于怀的身影之上。“公子翬……他还活着。”他声音极低,如同冰面裂开前的轻微脆响,左手下意识抚上左臂深藏衣甲下的那处旧疤。

营外风啸更紧了,刮过连绵营寨中无数倒悬的长戟戈头,发出一片仿佛地狱尽头飘来的呜咽声。

恶曹之地的冬寒尚未褪尽,地气深处仍透着凝滞骨髓的阴冷。黄土地被冻得硬邦邦,残雪零星固执地依附在背阴沟渠与枯草根下。四方诸侯在风尘仆仆中汇聚于此,各自庞大的旗幡车马汇成了浩大的漩涡。郑国青色的鸷鸟旗猎猎生威;卫国帅旗上的玄龟纹样凝重如山;宋国的玄鸟旗则傲然在车阵中央飘扬。几国壁垒森然相隔,壁垒间缝隙里填充的是无声但目光交错、各怀戒心的士大夫们,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无声的紧绷。

主帐宽宏,齐僖公吕禄甫踞坐正中。燃烧的松明照亮他深邃的轮廓,犀甲在火光下泛着冷而重的质感。他的目光扫过眼前席上诸位:郑伯寤生面沉如水,眼神深处是精明的平静;卫伯州吁依旧难以完全掩饰骨子里的躁动;宋公冯稳坐其位,那张年轻而英气的脸上却难掩眉宇间的一丝疏离与戒备。炭火噼啪作响,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宋公冯身侧的谋士微不可察地向前倾身:“敝君尝闻,吾祖微子承于殷祀,蒙王不弃,封土商丘,宋虽偏陋,然于周礼之尊、旧仪之重,念兹在兹,不敢一日或忘。”年轻的声音在帐内铺开,每一个字眼都裹着宋室宗裔特有的厚重,“今齐侯振臂,欲讨天下不臣,敢问盟誓之约,尊卑之位何属?”话语落地无声,如同一柄藏在丝绒下的利刃,目光却灼灼刺向主位。

静默瞬间笼罩主帐。郑伯寤生端起面前铜爵浅啜一口,眼中精光暗藏。卫伯州吁喉头微动。唯帐心深处炭火跳跃明灭的声响越发清晰刺耳。

吕禄甫的手指在青铜车轼冰冷的兽首上缓缓摩挲过,然后突然反手,伸向身旁侍立的雍廪。雍廪立即双手奉上一个由玄色厚锦覆盖的漆函。

厚重的函盖被缓缓揭开。内里丝绒之上,静静卧着一件尺余见方的玉璧。玉色苍翠如深潭寒水,边缘雕琢着连绵不绝、威严神秘的夔龙饕餮纹样,正中央赫然是两个古老的嵌金铭文:宗周。

玉璧在火光流转中透出千年凝结的寒气与无声的威压。

吕禄甫一手持璧,另一只宽厚的手掌稳稳压在它的上方。他的目光掠过宋公冯惊愕而凝滞的年轻脸庞,如同冰水滑过,终于开口:“此璧,周天子亲赐于先父。”每个字都沉稳如凿击磐石,“代天子巡狩,讨伐不臣,尊贵出于天子,非在列国。敢问宋公,”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重剑出鞘的锃鸣,“我秉此玉璧以召天下,是尊是卑?天下诸侯,当从何人?!”

雍廪及时捧出一个托盘,其上数盏玉杯光华流转。两个徒隶牵进一头通体纯黑的健牛。寒光一闪,牛首被重重斩落!滚烫牛血喷涌注入排列的玉杯之中!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混合着松香和寒冷土地的味道。

吕禄甫第一个长身而起,端杯向前,青铜犀甲沉重地响了一声。他将赤红的血酒向着宋公冯的方向高高端起,声音在肃杀的空气中震荡:“天其在上,先祖在旁!不遵盟誓,背叛公义者,视此牛首!”

营帐深处篝火的暗影里,宋公冯缓缓站了起来。他年轻的面庞在赤红血光与松明跳跃的光芒下变幻不定,那抹曾经锐利的桀骜被无声地压进了眼底深处。最终,他双手捧起面前那盏犹温热的牛血玉杯,手腕微微颤抖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浓稠的血酒从他唇角溢出少许,留下一道刺目的暗红痕迹。他将空杯重重倒扣在面前的漆案上!那一声闷响如同誓言落印,震动了帐内每一个人沉重的呼吸。

宋公冯身后的属僚中,有几人目光激烈闪烁,嘴唇翕动欲言。然而宋公冯已骤然转过身,背对着主位与所有目光。他挺直了脊背,那曾代表宗室威权的锦袍此时僵硬地垂着。宋营那面曾与齐国旗鼓相当、绣着硕大玄鸟的深绛色帅旗,依旧在帐外阴风中沉默飘扬,其上那只象征商命正脉的玄鸟图腾,双翼似垂非垂,头颅僵硬地朝向东方。宋公的身影隐入了帐门外的天色之中,迅速被严阵以待的宋国侍卫簇拥遮蔽起来,只留下原地一只空置的饮胜玉杯。

郑伯寤生上前一步,举杯向齐侯致意,眼中带着郑国惯有的深不可测:“齐侯执天命、主会盟,郑国当随车辙而行!”

凛风嘶鸣着刮过营地,宋公的帅帐隔绝了内外世界。帐门厚重,隔绝了内外视线。然而隔着严严实实的锦帷,帐外守候的宋军精锐依旧能隐约听见帐内传出的几声激烈争执。那争吵声时而高昂,时而如狂风骤停般瞬间压抑下去,随即又爆发出更激烈的音浪。最终,一片死寂笼罩下来,只剩下风穿过矛戟间隙的呜咽呜咽。

主帐之内则暖意融融。烛台明亮,松炭灼热,酒宴已至酣畅淋漓之时。郑伯寤生面颊微红,笑意已直达眼底,举起玉樽:“宋国公子深明大义,已遣其心腹密送来讯!宋之三军,悉听齐侯征召!”

酒杯撞在一处,琼浆摇晃。帐内回响着几位霸主带着醉意却无比满意的洪亮笑声。

……

四年后又一个二月的寒风里,齐僖公吕禄甫的战车碾过济水冰冷刺骨的边缘。岸边枯草在风中剧烈颤抖。天空积满沉重的铅灰云层,风嘶鸣着如同刀片刮过裸露皮肤。四国大军在他身后如同沉默的铁流向前涌动:齐国的苍龙旗、卫国的玄龟旗依然如故,掺杂了宋国商丘玄鸟纹的重车、以及来自北地燕国那饰以陌生怪异蛇鸟纹的甲士。巨大的旗帜在寒风中扭曲翻卷,发出疲惫的猎猎之声。

前军斥侯疾驰而至,满面尘灰,甲胄上带着冰凌喘息着跪报:“鲁军据险列阵于艾陵以西隘口!山道崎岖,左临深壑!公子翬……又是公子翬亲守!”他的声音在风中几乎撕裂。

吕禄甫眼中寒光一闪,手指在冰冷的车轼上敲击一下。左臂那沉寂了数年的旧疤,如同被毒蛇的毒牙舔舐了一下,瞬间灼痛传来。

“又是他!”燕国司马的声音粗嘎地响起,带着被冒犯的躁怒,“盘踞险要,我便踏平这隘口!”他身侧那些形貌彪悍的燕国步卒开始蠢蠢欲动。

“不可!”卫伯州吁立即厉声制止,“隘口狭窄!彼据险以待我之疲师!徒损甲卒,其难速拔!”卫军此次多为车骑精锐,若被拖入狭道血肉磨坊,实是折翼之痛。

吕禄甫的目光扫过几位盟首,最终落在沉默的宋公冯脸上:“宋公以为如何?”

宋公冯立于车中,北风吹着他年轻的面容,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他缓缓开口:“艾陵以东二十里,有大道可通曲阜。”他目光投向燕军司马,“若司马愿引轻兵绕行彼后,击其辎重,佯动曲阜……”言未尽而意已显,如同一个设好的陷阱。

“佯攻?”燕军司马眼神陡然锐利,他手下甲士虽精悍却多轻装,“绕行二十里山道?哼!”话语里充满对山险与鲁军的轻蔑与不耐,“我精卒出北塞,今战于此泥丸之地,竟不遇敌而返?”

争论毫无结果地在联军前营爆发,像野火遇上枯草。齐僖公吕禄甫独自立于帅帐之中,帐外呼啸的风声里夹着愈发清晰的激烈争吵。他紧握佩剑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燕国步卒早已按捺不住那份骨子里的彪悍狂野,在军司马的纵容下,无视将令约束,竟然聚众鼓噪着朝隘口深处挺进!沉重的脚步声和戈矛甲片沉闷的交击声压过了冬日的冷风。卫伯州吁车驾被阻在狭窄的通道之后,咆哮如雷;宋公冯麾下的玄鸟战车群则在后方远处冷冷静观,如同伺机而动的秃鹫。

鲁军隘口深垒之上,公子翬按剑卓立。寒风鼓荡着他身后赤色的鲁军大旗。他冷峻的视线如同磨利的刀刃,精确刺向远方那条躁动混乱的、如同长蛇般蔓延上山的燕国军伍,嘴唇微不可察地抿紧,又缓缓松开。他默默看着那条灰色长蛇在视线中缓缓蠕动到半途。身边诸将按捺不住脸上跃跃欲试的杀意,公子翬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条灰线,如同经验老到的猎人计算最后出手的时机。

当燕国的步卒长阵在泥泞湿滑的山道上艰难攀爬至陡坡一半时,他们上方那面原本沉寂的高坡上,骤然间战鼓惊天动地般炸响!沉重鲁军车乘在狭道上方边缘猛然现身!锐利石块的棱角从高处如暴雨倾盆砸下!巨大的滚木裹挟着风雷之声顺着狭窄山道轰隆滚落!

最前方的燕人猝不及防!沉重的石块砸在头盔肩甲上发出沉闷可怖的碎裂闷响!滚木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碾过队列!一片凄厉的惨叫在狭小的空间里骤然爆发,瞬间又被滚石砸落的巨响吞没!

鲁军车乘裹挟着铁锈般浓重的杀气紧随滚木其后!尖锐的青铜车毂如同巨大轮锯轰然冲入燕人已乱如沸水的队列!后方山谷深处,鲁国潜伏已久的赤甲精兵骤然暴起,发出震天呐喊!精钢打制的长戈勾连如林,如同一把巨大的血色闸刀从后路横切而至!

兵戈撞击声、惨嚎声、战车冲陷声、沉重的滚木撞穿血肉骨节的声音瞬间淹没整个山谷隘口!

高坡之上,公子翬的面容在激荡的血色罡风中刻画出冷厉的棱角,如同上古无情的战神,俯瞰着那片被压缩在狭窄屠宰场里的绝望之地。

“退!退!退!”中军传来急促金声,齐军、宋军、卫军如同退潮般仓促后撤。只留下深陷山谷隘口重重血海中的数千燕军精锐徒卒。

寒风猛烈卷过战场,浓厚的血腥味混合着钢铁摩擦燃烧出的刺鼻气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燕军的旗帜,连同无数曾鲜活的躯体一起,被血色的泥沼吞没。

冬夜酷寒刺骨,齐营深处的帅帐如同巨大坟丘。厚重的帘布隔绝了外界风声,但无法阻挡弥漫在营地里的伤痛呻吟和死亡气息。炉火在帐角燃烧跳跃,映照着他鬓角那斑驳的白发竟格外醒目。雍廪悄步上前,欲报军情:“主公……”

吕禄甫缓缓抬手止住他话语。帐内一片死寂,唯余炭火偶尔噼啪爆裂声。他的手指在身前青铜烛台冰冷的支架上划过一道痕迹,目光落在支架上一小片黯淡干涸的血迹,那是白日激战中飞溅而来。“燕师三千徒卒,存者十中无一。”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在炭火里烧灼过才吐出,“辎重损毁泰半……燕司马……”吕禄甫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幽暗角落的虚空,“身中七创,尸骨难辨。”

没有回应。帐中只闻火苗舔舐空气的低微声响。

良久,他才继续吐字,声音如同来自地层深处:“传令……全军,拔营归国。鲁地……暂还其公。”他挥手,“去吧。”手势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沉重疲态。

雍廪无声退去。齐僖公独坐于巨大帅座。身后,那面代表着联军权威的墨色大纛静静垂立,巨大的旗面在火影里勾勒出沉默的轮廓。灯光之下,吕禄甫深邃的目光投向帐外无边黑暗,眼神深处仿佛映着隘口深处那一片滚烫的血红沼泽。公子翬那冷峻如同雕塑的身影和其背后一面面依然挺立的赤色鲁国旗帜,如同噩梦的刻痕灼在眼底。

又一个漫长的冬季降临,凛冽寒风仿佛钻入骨髓深处。齐僖公吕禄甫的庞大战车再度碾过中原冻硬的阔土,车轮仿佛也承不住那份沉重,发出迟滞的呻吟。他倚靠在高车之上,厚重深衣外裹着狐裘,亦难掩那份从骨缝里渗出的疲惫。灰白胡须如枯草般垂落胸前,每一口呼出的气息都凝成浓重的白雾。宋国玄鸟旗在寒风中猎动依旧;卫军的玄龟旗帜仍算严整;陈国青色的军阵略显单薄;蔡国战车上牙门旗却崭新锐利。庞大的五国联军向着同一个方向——郑国新郑,碾进。

寒风挟裹着冰粒吹打在雍廪满是忧色的脸上,他趋近齐侯御辇:“主公,郑伯虽新丧其父,然子元、子突皆非庸常之辈,况有祭仲那老狐辅政……”

吕禄甫缓缓抬起眼睑,那双鹰隼般的眼中沉淀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凝定,只轻轻从喉底挤出一个极短的音节:“嗯?”这低沉浑浊的一声,却像巨石投入深潭,令雍廪瞬间噤若寒蝉,将剩下劝谏的话语尽数咽了回去。

战车碾过新郑城西的郊野,五色旗帜的庞大联军如同一把锈钝却沉重的巨斧,缓慢而无可阻挡地挥动。郑城雄伟的城堞轮廓在冬日的铅灰底幕下沉重地压向地平线。

齐僖公立于华盖战车上,迎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手指突然向前遥遥一指!没有言语,没有号角,也没有战鼓惊雷。无声的军令在肃杀的气氛中如同寒潮般蔓延开去!

大地在静默中颤抖起来!五国庞大的军阵同时发动!齐国的苍青甲士如潮奔涌;宋国巨大的玄鸟战车开始加速冲锋;卫军玄龟纹旗帜翻卷向前;陈、蔡两国之师亦如两股汹涌洪流,紧随其后!无数戈矛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汇成一片死亡的银色光海,沉默而凶悍地扑向那座猝不及防的城池!

吕禄甫的战车缓缓前移,他立在震天动地的进军铁流最中央,身形如岩石般不动分毫。

郑都新郑的巨大城池轮廓在眼前铺开。仓促间,城门竟来不及完全合拢!护城河上的吊桥沉重砸落!郑国赤色的军旗慌乱无比地从城头上试图集结,零星的箭矢如同受惊小鸟般无力而仓皇地飞出。

在联军庞大军阵碾压般的压力下,郑国如薄纱般脆弱的城防瞬间撕得粉碎!城外连营一触即溃,如同纸张投入烈火!城门吊索被无数双疯狂的手推扯着嘎吱断裂!巨大的城门如同巨兽中创后敞开的口腔!赤甲郑军在一片惊恐的呐喊中被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宋国的玄鸟战车隆隆冲撞开一切阻拦;卫国精锐步卒如恶狼撕裂猎物;陈蔡士兵混杂在洪流中抢夺战利!

雍廪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变得遥远模糊:“主公……未遇公子突旗号……亦未见公子元!”他指着城头方向,满脸惊疑不解。

吕禄甫的目光冷冷扫过混乱不堪的城头,那上面已被涌入五色浪潮所覆盖。他口中只吐出一个冰冷坚硬的名号:“祭仲。”

雍廪立即回应:“城中细作有报,祭仲于开战前日……即携公子突出奔他国!”

风仿佛骤然停住。城头混乱的厮杀声浪也诡异地在吕禄甫耳中降低几分,如同隔着一层厚水。

他缓缓地、极缓地将目光投向城内深处那一片升腾起的烟柱火海,那是郑国守军最后绝望的巢穴被点燃。他身后巨大的墨色帅旗在风中疯狂翻卷,旗角的金线抽打着阴沉的天空。他的眼神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漩涡,那里面没有丝毫胜利者的温度,只有凝固的铁灰色。

“郑虽溃……”他低沉的声音在喧嚣的背景里几乎微不可闻,“主心未断……”话虽如此,那握着车轼的左手手背上,深紫的经络如蚯蚓般陡然虬起!一股腥甜猝不及防地直涌喉咙!他极力压抑着那股汹涌的血气,宽大的袖袍边缘已被他自己用力攥紧的手指悄然洇出一抹更深湿痕。

雍廪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齐侯骤然潮红了一瞬又迅速转为蜡黄的脸色。

冰冷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地钻透重重帷幕,侵袭着齐宫深处那间最温暖的寝宫。巨大的兽炭铜炉熊熊燃烧着,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那丝沉疴之气。药汁苦涩的味道与暖意搏斗着,最终仍被那股衰朽的气息所压制。寝榻深且阔大,锦绣的衾被掩盖着一个魁伟却气息微弱的躯体。齐僖公吕禄甫灰白的发须散乱地铺在枕上,每一口呼吸都沉重地牵扯着胸腔,发出嘶拉的声音。他双眼深陷在厚重的眼睑之下,偶尔开阖时,瞳仁深处依然残留着一线仿佛烙铁般的锐利锋芒。

“新郑……祭仲……”他喉间发出破碎气音,“出奔……于何处?”他仅余一丝目光投向榻前侍立的雍廪。

雍廪急忙上前两步,低声道:“闻其出奔卫国……然卫伯近日遣使密礼,言未曾接纳……”

吕禄甫喉中发出一串浑浊的咳喘,挣扎着摇头:“不……卫州吁,狼子野心……彼不可信!唯……唯宋……”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打断话语,“宋伯冯……宋……需得宋……”他枯瘦的手吃力地抬起,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仿佛要攥住什么流动的沙,又颓然落下。

“主公!”雍廪趋前一步,声音里带着惶恐。

吕禄甫的手缓缓指向殿角墙壁悬挂的某处——那里有一副古老的皮甲,甲身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唯有左胸心口处,一道刺目的狭长裂痕格外清晰。雍廪记得那裂甲,据说曾伴随先君,在当年击溃鲁师于城濮之战时留下那道创痕。

“甲……旧矣……” 吕禄甫的声音几乎被吞没在呼啸的风雪拍打宫窗的巨大声响里,如同薄冰最后的消融,“铜……亦会苍老……”

他布满斑驳皱纹的眼睑缓缓沉重合拢,最后一丝缝隙消失前,眼中残光如微弱的寒星熄灭在深不见底的黑色天穹里。紧握车轼如握天下的手指,在那宽大沉重的锦衾之下,彻底松弛开来。

寝殿内外死寂无声。唯有窗外,齐宫连绵的殿角上,堆积的沉重雪块经受不住北风持续的撕扯,轰然从檐口崩落坠地,沉闷的雪崩之声如惊雷滚过地面!殿中唯一侍立的雍廪终于抑制不住双腿发软,无声地匍匐在地。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肩背剧烈地颤抖起来,喉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泪珠砸在砖上的细微响声。

宫室门外远处风雪迷眼的回廊尽头,巨大的丧钟终于被撞响!沉重如磐石撞击大地般苍凉的钟鸣瞬间撕裂了漫天风雪!

那钟声穿透厚厚的宫墙,一路扫过宫苑楼宇,撞在宫墙之外静立守候的公子诸儿身上。他一身素衣如雪,在漫天呼啸的风雪中纹丝不动,仿佛与宫门雕凿的狰狞石兽融为一体。当第一声钟鸣沉沉撞进他耳鼓时,他挺直的脊背不可察觉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即将绷裂的弓弦,旋即又挺得更直。他那张英俊而冷硬的脸庞缓缓抬起,目光穿透漫天迷乱的雪花,死死投向钟声发源的那座幽深巍峨的寝殿。他的眼底深处,那点如同冰封火焰般的光芒,在漫天狂舞的雪暴里亮得近乎妖异。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眉骨上,即刻凝成冰晶,他抬手,任由风卷起宽大的白色袖袍。指尖掠过腰间佩挂的古剑冰纹雕饰的剑柄,那上面的纹路如血丝蜿蜒。新君的眼睫微微低垂,覆盖了眼中最后一丝余烬般的波动。待他再次抬首,眼中已是纯粹的、如同深冬冻湖一般刺骨的漠然寒色。他缓缓转身,迎着漫天席卷的狂暴雪虐,走向群臣肃立处,那里,所有人正缓缓跪倒。

苍茫大地风雪呼啸,无尽寒冷封锁万物。风撕扯着公子诸儿那身象征新丧的素白衣袂,如同千百只冥蝶于这天地绝境中挣扎狂舞。齐国庞大沉重的战争车轮,沾满郑国湿土的辙痕还未曾冻结,便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白色寒流彻底冰封,只在雪野上刻下两道指向深冬深渊的巨大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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