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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797年夏, 洛邑, 王宫.

日轮悬在王宫高耸的庑殿顶上,竭力泼洒着滚烫的光芒,却驱不散司马殿内滞重的阴影。几盏兽头衔环的铜灯幽微摇曳,将数道扭曲的人影涂抹在斑驳的蟠螭纹壁面上。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青铜兵刃的冰冷锈气以及难以言喻的压抑焦灼。

周宣王姬静踞坐在髹漆蟠龙纹玉几后,身体绷得笔直,宛如一尊青铜铸就的人像。他身着玄衣纁裳,衮冕低垂的十二旒玉藻纹丝不动,遮挡住了他此刻的眼神。几案之上,横陈着一卷刚被内史匆匆送来的紧急军牍,是来自太原前线的泥封印被粗暴撬开留下的裂痕。

中大夫兮甲匍匐于殿心冰冷的青石方砖上,他的额头死死抵着地面,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方才,他以一种近乎崩溃的音调,将前军尽没、大将叔带阵亡的消息逐字逐句念出。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司马殿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戎酋率精锐千乘,趁我军粮秣耗尽、疲惫不堪之机,绕后偷袭……叔带将军身中数矛,力竭……殉国……士卒……溃散……”

最后一字艰涩出口,兮甲已泣不成声。殿内死寂,能清晰地听到垂首肃立的卿士大夫们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夹杂着袍服摩擦间细微的窸窣声。

端坐的周宣王,覆于玄色大袖下的指节,已然捏得青白。宽大的衣袖覆盖之下,右手拇指猛地发力,抠住了拇指上的玉韘,那坚硬的边缘硌进指肉,疼痛尖锐无比。

“太原……败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异常,仿佛久未汲水的枯井深处刮出的一阵风。每一个字都极其缓慢,每一个音节都重逾千钧。“叔带……殉国?”他复问,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青铜编钟坠落在冰冷殿石上。

无人敢应。

他缓缓抬起眼皮,透过晃动的玉藻缝隙,目光像带着铁锈的箭镞,穿透死寂,一寸寸扫过阶下那些华美衣袍下竭力掩饰惊恐的面孔——虢文公眉头深锁,目光焦灼地投向大殿梁柱之上复杂的斗拱;召穆公姬虎抿紧了嘴唇,下颌绷紧如石,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组玉上的丝绦。其余卿士,头垂得更低,不敢与那双深渊般的眼睛对视。恐惧是疫病,无声地在殿中蔓延。那眼神里翻腾的雷霆,足以击垮任何一人。

宣王的目光最终停留在身侧肃立的少年脸上。那是南宫宏,刚满十七岁,是刚刚被擢入宿卫的南宫氏少子,面容尚显青涩,但眉宇间已凝着世家子弟的硬朗英气。少年紧紧握着腰间镶嵌绿松石的剑柄,指节因用力而绷得失去了血色,但他背脊挺直,眼神中更多是压抑不住的惊悸和对惨烈结局的茫然不解。他年轻的目光里燃烧着未经世事的熊熊烈火,那是对王师无敌、赫赫军威的信仰瞬间崩塌后的巨大冲击。那份来自血液深处对武勇与胜利的渴望,此刻被泼上了一盆冰冷刺骨的现实雪水。少年的呼吸有些紊乱,喉结不自主地上下滚动,牙齿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渗出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宣王的心头像是被淬了毒的青铜钺狠狠劈中,那份痛楚比他拇指上的瘀伤更深重百倍。“王师……竟然败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压抑在喉间,只有自己才能听清,“且是如此……败涂地……”那支象征着赫赫宗周、承载着先祖余烈、寄托着他重振威仪野心的精锐之师,竟然在这太原群山之间,折断了它最坚硬的矛头。

他猛地向后仰靠,冰硬的檀木髹漆凭几膈着他的背脊。沉重的衮冕十二旒玉藻发出细微的叮咚撞击之声,摇曳间,光影在他刚毅而此刻笼罩巨大阴翳的面孔上疯狂跳动。他闭上眼,耳边却诡异地响起震天的杀声,金铁交鸣,以及……将士濒死的绝望嘶吼。那是他未曾亲临,却已在想象中被无数次勾勒、此刻因噩耗而异常清晰的战场之音。

死寂的大殿,如一个巨大无形的熔炉,炼化着这份耻辱、惊惶与沉痛的毒焰,煎熬着每一个人的魂魄。阳光自高大的棂窗斜斜穿入,拉长了殿中人僵硬的影子,落在那份被撬开的泥封军牍上,如同凝固的血污。

那失败的气息,浓重得已然凝固。

公元前七九三年 秋末 条戎之地 狼岭隘口

秋风穿过荒草满布的山谷,发出呜咽般的厉啸,卷起漫天沙尘,粗暴地扑打在守关戍卒的脸颊上。深秋的风已带了森森寒意,将山岭吹得一片萧瑟,枯黄的草叶打着旋儿,飞过壁垒森严的关隘。

南宫宏靠在一块冰凉、布满苔藓的巨大山岩上,微微喘息。身上那件原属父辈的皮甲——染成深沉的赭色,此刻布满斑驳的划痕,几处地方绽开了口子,露出磨损的褐色筋绳,无声诉说着鏖战的酷烈。他刚从一线退下来,血渍糊住了半边的眉弓,火辣辣的痛感依旧在灼烧。他抹了一把,满手黏腻温热,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疲惫沉重如铅,灌注着他的四肢百骸。他伸手,探进身旁驮马腹下挂着的粗糙麻布粮袋,仔细摸索了许久。指尖的触感越来越沉,越来越凉。他微微皱眉,将那最后一把粮食掏了出来——仅剩一小撮混合着麸皮和泥土的杂粮,还掺杂着几颗细小的、辨认不出形状的草籽。

他沉默着,将这最后的食粮塞进嘴里,艰难地咀嚼着。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咽喉,带着尘土的生涩和难以言喻的饥馑意味。他吞咽下去,喉结滑动间带着沉重的滞涩感。

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名副官,身上的甲胄歪斜破损,疲惫地走到他身侧,声音嘶哑低沉:“将军……后军的补给,还没运到。派去联络的两个伍,两天过去了……没有一个人影回来。只怕……悬了。”他的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但每个字都清晰地撞在南宫宏耳中。

南宫宏咀嚼的动作停住了,喉头涌起一阵强烈的反胃。他强压下不适,猛地站直身体,脊背瞬间绷紧如硬弓。他用舌尖舔掉嘴角沾上的干土碎屑,抬脚用力碾碎了脚边一颗残留的草籽。

“没到?”南宫宏的声音冷硬如峭壁下的磐石,没有丝毫波澜,但其中蕴含的焦灼几乎要凝成实质,“斥候呢?增援的兵员呢?司戎府那些老爷们,难道以为这仗是靠风就能吹赢的?都死到临头了么!”他握紧了拳,拳头砸在身后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指关节传来的锐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一丝短暂的清醒。

副官低下头,不敢言语。

南宫宏锐利的目光越过堆满尸体、兵器狼藉的低缓山坡。远处的戎人阵营上空,几缕稀疏的炊烟扭动着升腾起来。那是条戎部落在做饭。隔着这段死亡的距离,他甚至能模糊感觉到对方营地里那种喧腾嘈杂的声浪远远传来——粗野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伴随着某种节奏诡异的拍打声,那是他们在敲击粗糙的皮鼓。一种充满了掠夺和嗜血渴望的蓬勃生命力,正隔空汹涌着,像浪潮般拍打着这座行将崩塌的周军壁垒。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己身后死寂的营盘。篝火黯淡无光,伤兵倚靠着冰冷的垒石或枯死的树干,低低的呻吟被风撕扯得时断时续,宛如垂死的叹息。一张张被尘土和汗水浸透的脸,沾满污秽血痂,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抛弃的雕像。兵刃散落在地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和凝结的血块,如同被遗弃的肢骸。只有偶尔几声战马不安的刨地声和响鼻,才搅动着这片弥散着绝望、疲惫和难以消解的饥馑的死寂。士兵们的眼神,失去了焦点,甚至不再看向敌军的方向。

南宫宏缓缓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尘土气息的冷气,目光沉郁地扫过自己伤痕累累的士卒,扫过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最终落回到远方那片野蛮而喧嚣的营火上。

“哼,士气如虹?”他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无比苦涩、毫无温度的笑弧,像是在咀嚼一枚最涩的苦胆,“我王师,何尝缺过勇气!缺的是……”他的声音骤然收住,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切断,喉间只剩下压抑的咯咯轻响。他环顾这荒凉的战场、饥饿的士卒、僵滞的败局,那后面的话,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被凛冽的秋风狠狠卷走,散入山谷深处。

冷,彻骨的冰冷渗进了骨头缝里。不仅是深秋的寒意,更是那股不断啃噬着希望的绝望,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每一处角落。

公元前七九零年 秋后 洛邑西市 墨炉坊

风将墨炉坊上方的青烟压得很低,灰蒙蒙地匍匐在街肆之上。初冬的气息提前渗透,带着刺骨的锋利,穿透了单薄的麻衣,砭人肌骨。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卒,袖口磨得稀烂,露出冻得青紫皴裂的胳膊,哆哆嗦嗦地站在墨炉坊那半开的厚重门扉外。他怀里紧抱着一个用粗葛布包好的物件,形状狭长,看起来颇为沉重。老卒的眼神里混杂着焦急、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畏惧,反复地望向作坊深处映出的、跳跃不定的橘红色火光。

炉火的咆哮声、铁锤沉重地砸在生铁上的“铛——铛——”巨响、冷水淬火时瞬间腾起的白汽嘶鸣……所有这些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震耳欲聋、象征着彻底湮灭的哀歌。

“师傅!”老卒嘶哑着嗓子,趁着风声中铁锤落下的间隙,朝着熔炉方向用力喊道:“您……行行好,看看我这把剑!”

随着又一次重锤落下,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淹没了他的喊叫。待回音渐歇,打铁声竟也停了片刻。炉膛的光猛地大亮了一下,映出一个魁梧的身影轮廓。墨阳青——墨炉坊的坊主兼唯一的匠师,从炉火映照的阴影里缓缓转过身。

他未着上衣,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虬结的肌肉起伏着,沾满了细密的炉灰和汗水。墨阳青的面容粗粝,布满被热浪和岁月刻蚀的沟壑,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深藏在灰烬之下尚未熄灭的炭火。

“剑?”墨阳青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也带着火炉的炙热气浪,每一个字都在风里烫人。他的目光越过作坊弥漫的煤烟热雾,落在老卒怀中那个被旧葛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体上,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见惯了无数离乱的麻木与一种职业性的审视,“拿来我看。”

老卒忙不迭地解开缠裹着的葛布。一把三尺青铜剑显露出来,式样古朴厚重,布满了岁月磨损的暗绿锈迹,剑格处铸有繁复的饕餮纹样,透露出曾经拥有的尊贵身份。

“这是我阿翁……从前跟着穆王征猃狁时,王赐下的佩剑……”老卒的声音哽咽住,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娃儿娘身子弱,眼见着熬不过这个冬天……只求换几口救命粮……”

墨阳青伸出那布满老茧、粗糙如砂砾的左手,并没有直接接过那柄沉重的铜剑,他的指节掠过古朴的饕餮纹饰,最后停留在靠近剑锷下方那不易察觉的某处凹陷。他用拇指的厚茧反复摩挲了几下那里微微凹凸的刻痕——那是一行被漫长岁月和使用磨得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笔锋的铭文:“穆王五年秋 赐勇士 南宫方”。

摩挲的手指停顿了下来。

墨阳青抬起眼皮,再次扫过老卒污黑、布满深重愁苦纹路的脸,以及那件褴褛得几乎无法遮蔽寒风的破旧军服。沉默笼罩了小院,只有炉火在风箱鼓动下发出持续的呼呼声。

他猛地转身,走向墙角处一口积满灰尘的木箱。箱子打开,他摸索了一阵,拿出一个比老卒怀中铜剑沉甸不少、鼓鼓囊囊的粟米布囊,上面还粘着几粒干瘪的谷壳。

“拿着!”墨阳青的声音依旧粗砺,将那沉甸甸的袋子“咚”一声扔在门框旁的矮木墩上,“这剑……我收了。”他没再看那剑,也似乎对老卒那骤然爆发出的、几乎要跪下去的千恩万谢充耳不闻。墨阳青目光越过矮墙边堆积如山的破损戈戟、折断的矛头、卷刃的战斧碎片,这些东西像小山丘一样堆在作坊角落,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投射出无数道扭曲张牙舞爪的黑影。而在他的目光深处,倒映着熔炉里翻腾的烈焰,那里面似乎也在同时熔炼着另一个灼目景象——

那是几天前,一个同样灰头土脸、手臂上还扎着渗血布带的军需官,扯着嗓子吼,挥舞着带有将府符印的调拨牒,身后跟着几个强壮的民夫,从作坊里蛮横地拖走了他囤积下用来打造农具、维持家计的生铁。那些铁块被毫不留情地扔上辎车时的沉重闷响,砸碎的不仅是铁料,更像是砸碎了平民赖以过冬的一点点渺茫指望。

“谢……谢谢恩人!谢谢大恩人!”老卒颤抖的声音和抱着粟米袋急急离去的、微弯的狼狈背影,终于消失在了市集涌动的灰暗人流尽头。

墨阳青依旧杵在门边。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他才缓缓转回身,重新面对那咆哮的熔炉。

他沉默地捡起老卒遗留在门槛旁、还带着他阿翁荣耀与这乱世悲凉的铜剑。那双能精准感知金属温度、承受无数次铁锤淬炼而不变形的手,此刻,竟难以察觉地、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墨阳青拖着脚步,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废旧兵器旁边,缓缓蹲下。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剧烈地摇曳在肮脏的泥地上。他拿起一截断裂的青铜戈柄,原本尖锐的戈刃部分已不知去向,断裂处参差狰狞。

他握紧了戈柄那冰凉粗糙的一端,抬起头。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将瞳孔灼烧出两点熔金般的光点。他的目光投向作坊更深远处,那里火光未及的浓重阴影中,另一些截然不同的轮廓堆积着,隐隐透出金属的光泽。

那是堆积起来的一小堆……生铁锭。粗糙、原始,黯淡无光,甚至沾满土锈。它们的样子,跟旁边那些曾代表宗周礼法秩序、象征着昔日无敌辉煌、此刻却像尸体般扭曲断裂的青铜兵器,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穆王……南宫……”墨阳青低沉地念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仿佛在咀嚼一块沉重的顽石。他猛地攥紧那戈柄断口,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钻心的锐痛似乎反而带来了某种清醒。

他不再犹豫,站起身,走向那片象征旧日荣耀的青铜残骸堆。他弯腰,用尽全力,拾起一把虽已卷刃变形、但剑体依然完整的、形制古朴沉重的大剑——或许曾是某个百夫长的佩器。随后,又捡起几截断戈,几片破碎的甲片,冰冷刺骨。他将这些冰冷的碎片,连同那柄刻着“穆王五年秋 赐勇士 南宫方”的古剑一起,看也不看,便一股脑地扔进了一旁巨大的熔炉进料口。

“呼——轰!”

赤红的熔炉猛地爆开一团亮得令人眼盲的火星,随即爆发出更高亢、更贪婪的轰鸣。炽烈的火焰瞬间舔舐吞噬了那几件残存的青铜旧物。炫目的熔金之色在炉膛深处翻涌沸腾,发出绝望的滋滋悲鸣。青铜,这象征过往威严的华美金属,在更加原始、暴烈、似乎天生就不遵循礼法规矩的火焰中剧烈反应着,扭曲着,然后……开始了痛苦的熔化与湮灭。

炉内的金光刺得人眼球欲裂。

墨阳青纹丝不动地站在灼人的热浪边缘,脸上深刻的皱纹被强光映得犹如刀刻。他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透过飞溅的火星,死死盯着炼狱般光焰中的毁灭景象。

“旧的壳子……要化了……”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深冬冻土裂开般的嘶哑声音,“该喂点……新的硬货了……”话音未落,他已毫不迟疑地转身,大步迈向那堆在幽暗角落里的生铁锭子。他伸出那布满炭黑和旧烫痕的双手,用尽腰背之力,搬起一块最为粗大、棱角狰狞、似乎能砸穿任何阻碍的生铁块。

沉重的铁锭被他抱在胸前,每走一步都在脚下的土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陷。他来到咆哮的炉口,炽热的光芒将他古铜色的皮肤镀上了一层燃烧的金箔。

墨阳青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猛地将怀中那块代表着力量与混乱生机的生铁巨锭,狠狠投进了那翻腾着金色熔流、正在吞噬最后一点青铜残骸的炉膛!

“嘭——!”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在作坊内炸响,压过了所有风箱与金属的哀鸣!炉火似乎窒了一瞬,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黑中带红的、更加狂暴厚重的烈焰冲天而起,带着某种原始的、足以撕裂任何秩序的破坏性力量,发出仿佛亘古凶兽被唤醒般的恐怖咆哮!

墨阳青被那股暴烈喷涌的火舌逼得倒退一步,炽风卷起了他额前焦枯散乱的花白鬓发。

在冲天而起的、混杂着金色与黑暗的妖异光焰中,他布满灼痕与汗水油污的脸上,竟缓缓扯开了一个极端复杂、似喜似悲的弧痕。那目光穿透了腾起的烟与火,直刺向作坊之外那被阴云笼罩的天穹深处,仿佛在见证某种无法逆转的倾覆,又像是在无声迎接一场必将到来的、挟着铁锈与血腥味的狂风骤雨。

炉中金色的光芒与黑色的烈焰搅作一团,激烈地搏斗着,吞噬着,共同汇入一片混沌的、毁灭性的辉煌里。

公元前七九零年 深冬 千亩 战场

天幕像是被墨缸倾底泼过,灰黑得密不透风,只有东边遥远的地平线被无数燃烧的营火燎烤着,蒸腾起大片诡异不祥的暗红色光芒,仿佛大地在溃烂的伤口流出的脓血。惨烈的金铁撞击声和绝望的呐喊、濒死的惨嚎、战马垂死的悲鸣在刺骨的寒风中纠缠成一片,无休无止地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空气中翻涌着令人作呕的气息——浓稠的、新鲜的血液在低温下蒸腾起微微的热雾,混合着人畜脏腑破裂后腥臊的恶臭,还有被焚烧的木头焦糊味、冰冷的铁锈味……死亡本身的气息,在这里浓烈凝固得像化不开的寒冰。

曾经排布得如同宗庙般齐整威严的“六师”战阵——这宗周天下赖以傲视四方的根基,此刻早已彻底崩解!

千亩广袤的丘陵坡地上,触目所及是狂乱奔突的人和马。来自南方温暖湿润之地的“南国之师”士卒们身披着浸透了泥泞和血腥的竹甲,如同被驱入绝境的惊慌鹿群。他们曾被视为精锐,但现在,他们的队列早已碎成齑粉。数不清的人影在冰冷刺骨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徒劳地试图结成一团抵抗的壁垒。然而,一支支凶悍绝伦的姜戎战车,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形成的巨大铁钳,不断高速地从各个方向凶猛地切入、再切开那些刚刚勉强聚合的人团!

姜戎的战车不同于周军那种华丽沉重的礼制象征。它们的车轮包裹着粗大的铜箍,在颠簸中发出沉重的滚动声,车身异常坚固低矮,驾车的马匹鬃毛飞扬,口鼻喷着腾腾热汽,带着狂野的蛮力。每辆战车上,那御手脸上涂抹着猩红与靛蓝的油彩,如同地狱爬出的厉鬼,狂野地嘶吼着驱动双马。车上主战之人手擎着长度骇人的青铜矛,矛尖磨砺得雪亮,借着车冲的速度,如同巨大的锥子狠狠扎进密集的人群!

“噗嗤!”“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钝器入肉声、骨骼断裂的恐怖脆响、竹甲被暴戾刺穿的撕裂声响成一片!长矛轻易洞穿一片片单薄可怜的竹甲,贯穿一个又一个躯体!被刺穿的周军兵士往往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那裹挟着巨大动能的长矛带着往后仰倒,连撞倒后面数人。长矛手狂吼着抽回血迹斑斑的长矛,动作因凶残而无比娴熟,带出大蓬混着内脏碎块的血雨。只一次冲锋,那原本凝聚着些许抵抗力的数百人聚集点,就如被猛兽利爪撕扯过的破布,瞬间四散崩溃!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以燎原之势瞬间蔓延整个战场。侥幸未被长矛刺中的周军,早已被这无法抵挡的钢铁洪流摧垮了最后一点抵抗意志。“跑啊!快跑!”歇斯底里的尖叫此起彼伏。竹甲士兵彻底放弃了列阵的念头,丢下盾牌和碍手碍脚的兵器,疯狂地转身逃命!他们互相推搡、冲撞、践踏,只为从这血腥的地狱碾盘中逃离哪怕一步。恐惧彻底吞噬了理智,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

一个年轻的南国士卒,头冠被撞掉,脸上糊满了血污与泥土,眼中写满无尽惊恐,不顾一切地推开挡在前面一个踉跄跌倒的袍泽,亡命般向后狂奔。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如同地狱魔神般逼近的咆哮战车。他身后,另一个年纪稍大的伍长,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试图拉住周围那些盲目溃散的人。但旋即,一辆姜戎战车从他斜侧方高速碾过!锋利的车轮铜箍如同巨大的铡刀,狠狠切过他的腰部!伍长整个上半身几乎被瞬间腰斩,下半截躯体还被那车轮带得拖行出去数尺!内脏肠器裹挟着大量鲜血喷溅在他脚下的泥土里,刺目的鲜红中,他向上张着的眼睛圆瞪着灰蒙蒙的铅色天穹,凝固着死前瞬间那无尽的痛苦与最终的茫然。他那只伸出来试图拉住袍泽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僵直地指向虚无的前方。

更远处,一支溃散的数十人队伍被两股姜戎战车凶狠地向中间挤压着、切割着。外围士兵的身体在长矛的戳刺和车轮的碾压下扭曲、碎裂。绝望的士兵开始互相踩踏,试图爬过堆积的同袍尸体垒成的小丘,只为获得一丝渺茫的逃生缝隙。战马嘶鸣着,铁蹄无情地踏碎脚下还在蠕动抽搐的身体……如同地狱开启的图景在眼前反复上演。

南宫宏胯下的战马突然发出一声震耳的悲鸣,巨大的身躯猛地向左侧歪去!他死死勒住缰绳,身体却还是随着马身剧烈地倾斜。低头急看,一颗带血的粗砺燧石深深嵌入战马的左前腿关节!那马痛苦地甩着头,喷着带血沫的响鼻,左腿完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就在这时,侧面一股刺鼻的血腥旋风已经裹挟着凌厉的杀意卷到!

“将军小心!”亲兵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斜冲过来,试图用身体去格挡那柄带着尖啸戳来的长矛!

“噗嗤!”

长矛毫不留情地穿透了他临时举起护着南宫宏的精皮护臂,贯入肋下!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亲兵的身体向后倒飞,“砰”地撞在南宫宏的马上,两人一马滚作一团!那刺死亲兵的姜戎长矛手发出桀桀的狂笑,正要策动战车彻底碾过地上的人马——

“铮!”

刺耳的金属摩擦尖叫响起!千钧一发之际,南宫宏暴喝一声,强忍着被战马身体压住的剧痛,反手抽出腰间的铜剑!剑身斜撩而上,精准无比地擦过那长矛的矛杆,火星四溅中,险险格开致命一击!

“撤!”南宫宏嘶吼着,带着撕裂喉咙般的疼痛。他奋力推开身上亲兵犹温的尸体,拄着剑撑起半身。几名幸存的亲卫早已杀红了眼,用长戈逼退了那辆战车片刻,七手八脚把他扶上另一匹同样惊恐不安的副马。马一受惊,在血腥泥泞中开始乱窜。南宫宏死死夹紧马腹,扭头向后望去——

宣王的王纛所在之处,那片高地……也已成了一片怒浪中的礁石,淹没在更为可怖的、姜戎精锐骑兵与战车形成的绞杀漩涡中心!

“大司徒……”绝望像冰水从脚底直冲南宫宏头顶,让他在隆冬里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王上!”

宣王的朱漆戎舆,那曾经象征无上王权的华盖巨车,此刻如同惊涛中的孤船,正被无数蛮族骑手疯狂地围攻、撕扯!

姜戎的轻骑兵像无数毒蜂般绕射着王车周围忠诚的侍卫。他们的马匹异常灵活矮小,骑兵伏低身子,怪叫着从令人意想不到的刁钻角度射出石弹或羽箭!箭矢“噗噗噗”射在厚重的车壁上,但更多的则是射向那些簇拥着王舆的侍卫!

侍卫虽装备精良,身披重甲,但面对这潮水般的四面围攻,他们每一次格挡和反击都艰难万分。一个年轻的侍卫奋力挑开一支射向王舆前窗的冷箭,背后却暴露出来。“噗嗤!”另一支从侧面矮丘射出的雕翎箭狠狠扎入他的后心!鲜血瞬间从甲叶缝隙狂涌而出。年轻侍卫身体僵直,眼神涣散,手中沉重的青铜戈脱手落地,发出一声闷响。他在倒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望了一眼微微掀起的锦帘,仿佛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确认王的安危。

另一名侍卫在砍翻一个试图跳上王车的蛮族后,立刻被另一侧猛扑过来的姜戎战士死死抱住!两人扭打在一起,撕咬着翻滚下斜坡,旋即被汹涌奔突而来的溃退人潮无情地踩踏、淹没,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

惨烈的消耗和围攻下,护卫着宣王的赤色甲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锐减!那面玄鸟王纛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更像是宣告着倾覆将至的挽歌,摇摇欲坠。

周宣王姬静,坐在冰冷的车舆之中,华美的衮冕上十二旒玉藻在颠簸中激烈地碰撞,发出凌乱的脆响。宽大的锦袍袖口,已被一只刚才挡箭受伤时擦过的戈头刺破。那张一向威严庄重的面孔,此刻没有歇斯底里的惊恐,却被一种铁青的凝滞覆盖。每一次车壁或车体被外面力量撞击发出的闷响,都像是无形的巨锤砸在他的心头。他双手紧紧抓住车厢内壁冰冷的青铜兽首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完全泛白,僵硬地如同铜铸。透过被流矢和兵刃划得支离破碎的车帘缝隙,外面是如同炼狱沸腾般涌动的、面目凶狠的蛮族战士,他们的脸在刀光血影里扭曲狞笑。每一次撞击都让坚固的车舆巨震,宣王清晰地听到车轴和轮辐发出不堪重负、几乎要断裂的恐怖呻\/吟!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舔舐着他的后背。

“保护王上!” 一名王舆旁的将领,头盔被劈掉了一半,露出带血的头皮,疯狂嘶吼着组织最后的护卫圈,声音在喧嚣的风暴中显得如此微渺。但更多的侍卫倒下了。绝望如同一张巨大的漆黑之网,正不可阻挡地收紧!

就在这时!混乱的战场侧后方,一阵不同于姜戎蛮族狂野呼喝的、爆烈有序的吼声撕裂了混乱的声浪!

“冲!护驾!” 奄父的声音如同铜锤撞破阴霾!他带着不足两百人的精锐战车编队,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不顾一切地狠狠刺入了围困宣王舆的重围之中!

奄父的战车冲在最前。车轮包裹的重铜在高速滚动中发出震耳的轰鸣。车舆右侧的甲士,双目血红,身体死死靠住轼板,手中一柄近两米长的沉重战斧抡圆了,朝着侧面试图阻挡的姜戎轻骑兵猛扫过去!“噗咔!”一声令人齿寒的闷响,一名蛮族轻骑连人带马直接被削掉半边头颅和脖子!鲜血与脑浆混着破碎的骨肉和内脏碎片喷溅在灰黄的泥地上!

几乎是同时,左侧长矛手抓住右侧同伴扫出的空隙,爆喝一声,挺矛如毒龙出渊,长矛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捅向一个正准备从后面偷袭奄父的、身体壮硕如同小山的姜戎勇士!

那姜戎勇士极为悍勇,竟在千钧一发之际猛然侧身!长矛刺啦一声贴着他的厚实皮甲前胸划过,带起一溜火星和破碎的皮料!但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正中迎上的长矛手——奄父本人!

奄父根本不躲,双眼如喷火怒狮!他紧握长矛,借战车全力前冲之势,整个人重心沉到极致!矛尖一挑,精准无比地贴着那壮硕蛮人挡格矛杆的铜钺边缘滑入!“嗤!”锋利的矛尖从蛮人护喉皮甲的缝隙中狠狠捅入咽喉!一股血箭激射到奄父的战袍上!

“驾!”奄父看都没看那软下去的壮硕尸体,狂吼着催动御手!战车碾过尸体,疯狂直冲宣王舆!

车轮带起的泥浆甩在奄父脸上,他恍若未觉。前方,只剩最后三层、两层护卫圈子……王舆就在眼前!宣王那苍白铁青、沾着车轴尘泥的脸在破碎车帘后一闪而过!

更近一点!再近一点!王舆已触手可及!

就在奄父的战车即将撞上王舆左侧车壁的刹那,一名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浑身浴血的蛮族甲士,口中喷着血沫,眼中只剩下疯狂,嚎叫着扑向御手!他手中的短刃狠狠扎向御马的前腿!

“轰隆!”

巨大的碰撞和惊呼瞬间吞噬了一切!奄父的冲击车狠狠撞开了那试图砍马的蛮人,御马受惊狂跳,连带整辆车失去了方向,车厢擦着宣王的华盖巨车猛地滑过!车身剧烈颠簸扭转,差一点就要倾覆!金属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尖叫,木结构断裂的脆响清晰可闻!奄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失控感,他紧握矛杆稳住身体,眼前晃过宣王惊惧的目光!

“稳住!王纛在我身后!朝王纛靠!撞开他们!”奄父声嘶力竭地吼着。他的座驾堪堪稳住倾斜的势头,立刻蛮横地卡位,横挡在宣王舆和一股正猛冲过来的姜戎骑兵洪流之间!巨大的冲击力通过车体传来,奄父的身体猛地后撞在车厢壁上,眼前一阵发黑。他的长矛手和御手也同样东倒西歪,差点被甩出去!

“王上!速走!”他顾不得喉头翻涌的血腥气,朝着宣王舆嘶声咆哮。

宣王的舆车在巨大撞击中猛然一晃,里面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闷哼。随即,一名浑身是血、半张脸糊着泥血污的侍卫猛地拉开车舆后部的活门,几乎是拖拽着将宣王拉了出来!

宣王的王冠歪斜,玉旒在凌乱的鬓发间叮当撞击,华丽的锦袍沾满了泥水混合的污渍,甚至挂破了几处,显得狼狈不堪。脸上没有血色,一种巨大的惊悸后的僵硬还在上面凝固,但那双眼睛深处,除了尚未散尽的恐惧,终于迸发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属于王者的强烈求生渴望。

“走!”奄父的声音已沙哑到变形。他带来的那支战车队正拼死扩大缺口,用血肉之躯阻挡着潮水般试图再次合围的敌人。

宣王被侍卫几乎是半推半抱着塞上了奄父那辆已经破损不堪的战车。

“驾!”奄父的御手额头流着血,爆发出全身力气猛抽长鞭!浑身是伤的战马再次奋力跃起!

战车猛地冲了出去,脱离那令人窒息的核心绞杀漩涡!

南宫宏在数十骑残存的亲兵护卫下,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败兵潮流的边缘疯狂冲撞,终于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护卫突围一幕。

他死死盯着宣王被拖上奄父的战车,看着那辆伤痕累累、几乎散架的战车在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如同一颗流星逆着整个溃败的黑色洪流,艰难地向外冲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悲哀和愤怒,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冲垮了南宫宏心中所有的壁垒。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啊——!”

这吼声凝聚了四场战役所有的溃败、所有的无谓牺牲、所有的壮志成灰!

在嘶吼的同时,他已策马冲出!不是跟随奄父的方向逃命,而是如同疯魔般,反向扑进了那片刚刚吞没了南国之师的血肉漩涡!

“南宫氏的儿郎!跟我来!”他吼着,举起了手中的长剑!长剑之上满是缺口和凝黑的血块。剑锋所指,是姜戎阵中飘扬在最高处的那面狰狞熊罴旗!

他身后,数十个同样红了眼、仅存的、忠诚的部曲和亲兵,没有一丝犹豫,同样爆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咆哮,驱赶着疲惫不堪的马匹,紧随其后扑向敌阵!

一杆、两杆、三杆……数支姜戎的长矛凶狠地从不同方向刺来,封锁了南宫宏前进的道路!力量之大,角度之刁钻,让南宫宏瞬间陷入绝境!

“将军!”身边的亲卫用身体去替他格挡致命一击!

“噗!”一支矛贯穿了亲卫的身体,将他整个人都挑了起来!几乎同时,另一支矛从另一角度刺穿了南宫宏的左臂铠甲!剧痛如同烈火燎原!

“呃啊!”南宫宏狂吼一声,剧痛激发了他的凶悍。他非但不退,反而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猛压向前!左手不顾撕心裂肺的痛楚,死死抓住了刺入自己臂甲、把自己和那名濒死亲卫钉在一起的矛杆!右手长剑不顾一切地向上挥砍!当啷一声爆响!火星四溅!三矛齐断!断裂的矛头和矛杆飞舞开来!

“挡我者死!”南宫宏状若疯狂,任由左臂伤口鲜血狂飙,策马强行前突!断矛的木刺依旧在他臂肉中搅动!

一名姜戎将领看清了南宫宏冲旗的意图,猛夹马腹冲出!手中长柄青铜大钺带着开山裂石的风雷之势,狠狠劈向南宫宏马头!企图断其生路!

间不容发!

南宫宏血染的面孔猛地后仰,露出脖颈!巨大的青铜钺刃带着死亡的啸音擦着他的鼻尖劈下,他甚至能感到鼻尖上冰凉的锋锐触感!战马被惊得人立而起!

就在这避无可避的刹那,一道更快更狠厉、带着同归于尽气势的寒光从他马侧低低飞掠而过!是他身后一个一直沉默跟随的苍老部曲,在千钧一发之际用自己的身体为盾,手中一柄短剑用尽平生之力脱手掷出!

“噗!”

短剑贯穿了那持钺骑将的大腿!骑将惨嚎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侧歪倒!

就是这一刻!南宫宏刚刚策马落稳,甚至来不及看清那老部曲被旁边姜戎骑兵乱刀砍翻的身影,他全部的精气神完全凝聚于一点,凝聚于手中那把已是强弩之末的青铜长剑!他双手合握剑柄,人借马力,马借人势,整个人和剑化作一道决死的流星,刺向那摇摇欲坠的熊罴旗杆!

“咔嚓——!”

刺耳的金铁断裂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剑,断了。半截剑身带着凌厉的光芒飞入半空,在黯淡天光下划出一道凄美的弧光,远远飞了出去,“笃”的一声插进十几步外的泥地里,仅剩半尺露在外面微微颤抖!

而那象征姜戎主将威权的熊罴旗杆,粗壮的木杆被南宫宏断剑冲刺的余势狠狠撞中,“咯啦”一声,从中轰然折断!硕大的、绣着狰狞熊罴的旗帜,连同半截旗杆一起,哀鸣着倾覆下去,砸倒了一片下面的蛮兵!

南宫宏的坐骑冲过倾倒的旗杆范围,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前蹄一软,带着背上浴血的主仆,轰然撞进泥泞的血泊之中!

“将军!”

几名冲得靠前的亲兵目眦欲裂,奋力砍杀着企图围上来的姜戎士兵,用身体遮挡住倒地的南宫宏。

南宫宏被巨大的撞击震得脏腑翻腾,眼前阵阵发黑。他勉强撑起身体,吐出满口的泥浆和鲜血混合的腥甜。左臂深重的伤口撕扯着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刺痛。他没有去看倒在泥泞血泊中的老部曲那死不瞑目的浑浊双眼。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他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攥紧那仅剩下半截、边缘锋利参差的断剑剑柄!

他昂起血污狼藉、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头颅。

灰黑如凝固的铅块般压城的浓云。天穹死寂,仿佛一块冰冷的巨大玄色铅块,沉沉压在所有人的头上,压在整个溃败的战场之上。

天穹之下,是延展至视线尽头的尸山血海。断折的戈矛如刺向天穹的、倒伏的黑色森林,散乱地插在猩红黏稠的泥泞里。烧焦的战车残骸像一座座怪异的墓碑,无声地矗立在旷野上,黑烟袅袅,连接着地上流淌的血河与天上那同样冰冷的铅灰色。更远处,是无数亡命奔逃的身影,如同被卷入洪流的黑色蚁群,正被身后那片由姜戎战车与骑兵形成的,更加庞大、更加狰狞的凶蛮狂潮无情地追逐、吞噬。溃退的脚步下,甚至踩踏着自己同袍尚未冰冷的尸体……

风,卷着冰碴子和浓重的血腥恶臭,鞭子般抽打在脸上。也送来了远处隐隐的、如同海潮般的绝望哭喊与胜利者的狂野吼叫。

断剑冰冷的金属触感渗入掌骨。

南宫宏握着它,微微颤抖着,抬起手臂。那半截残刃,沉重得如同承载了整个宗周末路的重量。锋利的、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断口,直指那暗沉低垂、毫无回应的天穹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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