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书屋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寒风,裹挟着亘古以来未曾消散的枯朽草茎与尘土气息,自北方的天际线咆哮着席卷而来,撕裂了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它掠过一片无边无际的贫瘠,大地呈现出病态的灰黄,像一块巨大的、褪了色的兽皮。空气被这股狂暴的力量刮得干燥粗涩,吸入肺腑如同吞咽着细小的砂砾,无情地摩擦着行路者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苦涩。

公刘挺立在简陋土坡的最高处,那身用粗葛与兽皮缝制的长袍下摆被风猛烈地撕扯。枯草的碎末和细小尘土的颗粒,如同不怀好意的蛇,寻隙钻入他的鼻腔,带来一阵阵酸涩的刺激。他像一块亘古的磐石,定定地矗立着,目光穿透漫天飞舞的尘沙,凝重地投向更南方的天际。那目光沉重得能承受一个部族的命运,里面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忧虑与沉甸甸的责任。极目所至,天与地在沙尘中混沌一体。

在土坡的下方,缓慢流动的,是公刘率领的、如同迁徙蚁群般的周族队伍。它蜿蜒曲折,在灰黄色的地平线上拖出一条沉重的墨线。人声嘈杂,混杂着轮轴的嘎吱呻吟——那是装载着寥寥家当、沉重的陶罐和水囊的简陋牛车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响。牲畜的哞叫、嘶鸣和偶尔喷出的响鼻在队伍中此起彼伏,与车轮声、人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支低沉、沙哑、疲惫却又蕴含着顽强生机的古老乐章。这是一支在死亡边缘挣扎求生的部族进行曲。

每一个男人,肩膀都已被绳索勒出深深的血痕,他们背负着草席、兽皮帐篷、破损的石锄石镰,仿佛将整个迁徙的艰辛都扛在了背上,步履蹒跚。妇人们怀中紧护着用粗麻布包裹的婴儿,臂弯里小心翼翼搂着残破的陶罐——那是他们从遥远的故地带来的最后一点家园的念想,或许是少得可怜的粟种,或是象征先祖的一点灰烬。稍大些的孩子紧紧拽着母亲被风扯动的衣角,小脸上刻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疲惫和惊惶,眼神深处是颠沛流离的烙印。所有成年人的脸上,都被风沙和绝望雕刻出深深的沟壑,那是一种近乎木然的沉郁,仿佛已融入骨血。

他们从曾经安居的幽地被迫迁徙,身后是商王廷轻蔑的放逐和无尽的追索。脚下这片他们跋涉了数月才抵达的陌生之地,被称作“豳”。在富庶奢靡的商王廷眼中,这仅仅是一个遥远得几乎被地图遗忘的角落,一片贫瘠到连飞鸟都不愿筑巢的荒原方国。商王将这片不毛之地,连同族长的头衔一同抛给公刘,带着一丝打发麻烦的随意。然而对公刘和他身后的周族来说,这里是他们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才挣扎抵达的、唯一的希望之地——不是为了荣耀,只是为了活着,为了不再如丧家之犬般在这片大地上无休止地流浪。

“祖灵在上,庇佑我族!”公刘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呼啸的风中异常清晰,如同被迁徙路上的无数砂石磨砺过一般粗粝。他缓缓抬起右手,摊开粗壮、布满老茧和裂口的粗糙手掌。掌心躺着一小捧颜色略深的、来自他们幽地故土的泥土。这是离开时,他固执地从那片沾染了祖先精魂的土地上亲手掘起的最后一点念想。他的眼神依旧死死锁着前方那片在风沙中若隐若现的豳地,声音带着宣誓般的决绝:“豳地,从此便是周族新的家园了!吾等将在此扎下根脉,繁衍子嗣!”

一阵更猛烈的北风卷来,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拂过他摊开的手掌。那珍贵的故土,如同细碎的金沙,簌簌地从他指缝间滑落,眨眼间便没入了脚下同样灰黄却全然陌生的土地。视线所及之处,迎接他们的并非沃野千里的幻景。在低洼处,大片沉寂的沼泽在初冬的阳光下反射着幽绿的光,水草腐败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如同死亡张开的冰冷巨口,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腐朽气息。

“安营!扎寨!”公刘的声音如同军令,穿透风声下达。疲惫的族人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再次转动起来。没有欢呼,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工具敲打地面的闷响。男人们拖着沉重脚步,在背风的坡地开始挖掘简陋的地穴。妇人孩童则在颤抖中,用冻僵的手支起低矮歪斜的棚架,铺开散发着陈年霉味的草席。黄昏逼近,阴冷刺骨。几个孩童围在微弱的新点起的火堆旁,饥饿的肚子发出咕噜声,母亲用残破陶罐融化着雪水,罐底翻滚着几片晒干的苦菜叶子和屈指可数的粟粒。炊烟在寒风中扭动上升,带着苦涩的焦糊味。

公刘巡视着这初具雏形的临时居所,走过每一处篝火。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跳跃,映照出深如沟壑的皱纹。他俯身摸了摸一个饿得蜷缩在兽皮里的孩子的额头,声音放得极低:“快了,娃儿,等开出地来,就有吃食了。”孩子茫然的眼神里映着火光。公刘起身,望向那片泛着死亡绿光的沼泽深处,眉头锁得更紧。沼泽无声地伸展,寒气四溢,那里将是他们生死存亡的第一道战场。

严冬的冰雪如同吝啬老人的糖霜,薄薄一层覆盖在豳地上,稍纵即逝。刺骨的寒风依旧是最无情的主宰,但大地深处,已被阳光汲取了些微暖意。初春的迹象如害羞的处子,悄然潜行。

在一个清冷的清晨,浓重的白雾如同凝固的乳汁,低低地沉在沼泽上方。公刘站在渠首,脚下的泥地冰冷、湿滑。沉重的木耜——用坚韧的棘木和硬石磨成的简陋农具——被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大手牢牢攥紧。这冰冷的器具,是他决心驯服这片荒泽的武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族人的希冀都吸入胸膛。那带着冰凌和腐殖土气息的空气,刺得他鼻腔生疼。他猛地弓身,腰背的筋肉如群龙般贲起,爆发出山峦般的力量!粗壮的手臂带动沉甸甸的木耜,呼啸着狠狠楔入下方冰冷黏稠的泥沼!

“用力!”公刘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沉闷而有力,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嘿——呀!”紧跟着,数十个赤膊的汉子齐声爆发出的号子声穿透了浓雾!那声音原始、粗犷,带着被冻得发颤的鼻音,却又凝聚着一种铁石般的决心,如同一串沉重的鼓点,砸进死气沉沉的沼泽深处。

一群精壮的男子,赤裸着上半身,尽管初春的空气依旧浸骨寒冷,但血液已被高昂的斗志点燃。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被冻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一条条筋肉宛如虬结的绳索在臂膀和脊背上滚动、跳跃,青筋如同凸起的山脉脉络暴起鼓胀。冰凉的泥水飞溅开来,冰冷地打在他们灼热的身体上,旋即被狂热的体温蒸腾。豆大的汗珠沿着坚实的肌理,在奋力挥动农具的震动中滑落,滴入脚下翻开的黑泥中,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如同他们付出的生命力。

公刘大步行走在狭窄的、正在开掘的沟渠边缘,冰冷的泥水很快浸透了他束腰长袍的下摆,染成深沉的酱褐色,紧贴在小腿上,带来阵阵寒意。他亲自示范,检查着每一段新挖开的沟壑。突然,前方传来异动。一根新打入用以标定范围的木桩歪斜了。他立刻俯身,坚实的肩膀抵住木桩的中段,粗糙如同砂纸的手指猛地抓住湿滑的木头表面,一股冰冷湿重的阻力从掌心传来。他拧眉,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刻,手臂的肌肉再次绷紧,力量自腰背传导至手掌,硬生生将歪斜的木桩重新扶正,深深嵌入湿泥。“打实!基础不稳,水渠就是断头蛇!”他低声喝令旁边一个有些怯懦的青年。青年慌乱点头,抓起石锤奋力砸下。

就在这时,“噗!”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一个身材略显单薄的年轻汉子脚下一滑,踏碎了渠边松软的浮土,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冰冷的、如同拥有生命的淤泥瞬间吞噬了他的小腿肚子!那股可怕的吸力冰冷彻骨,裹挟着沼泽淤泥特有的腐败与死亡气息,迅速透过粗麻裤子,刺入骨髓,让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面色惨白如纸。

“族长!”旁边的族人目睹这惊险一幕,骇然失声。

公刘甚至没有回头,只凭声音判断方位。他仿佛背后生眼,魁梧的身躯如同迅猛的黑豹般旋身、探臂!那只如同巨榕之根般、布满新旧疤痕和老茧的蒲扇大手,带着千钧之力,铁钳般精确地抓住那滑倒青年肩膀的筋肉!

“起——!”一声低吼从公刘喉咙深处迸发。他全身骨骼仿佛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小腿深深陷入泥中,腰腹核心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那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如同神助,硬生生将自己从死神的泥口中拔离!泥水“噗嗤”一声,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年轻人狼狈地摔倒在稍硬的渠边,猛烈地咳嗽干呕,冰冷的淤泥沾满全身,脸上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羞惭。

公刘这才收回目光,落到惊魂未定的年轻人身上。他没有斥责,而是俯身看着渠中浑浊缓慢流动的水,那水带走翻出的黑泥,留下被挖掘的痕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仿佛盖过了水流声:“站稳脚下。这淤泥底下,不是阎王爷的舌头,是明年的米粮,埋着咱们周族几百口的命!”他直起身,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所有面露惧色和疲惫的族人。“一步踩实了,才有下一步路走!这沼泽吞了我爹一块铜戈,现在也要吞我们的血肉吗?我不信!它吞不下!只能吐出粟米!”

接下来的日子,晨雾弥漫时是他们挥动木耜的战鼓,日暮黄昏是他们拖着僵硬身躯回返窝棚的信号弹。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淤泥被一畚箕一畚箕翻起、抛到高处,在初春日头下缓慢晾晒、干裂、风化。族人用石碾一遍遍压过泥块,将它们碾成细碎的粉末。手臂因重复的劳作酸痛肿胀,虎口裂开,又被粗糙的麻布缠紧。但没人停下,因为公刘始终在第一线,他的背脊如同撑天的脊梁。

渐渐地,奇迹在血汗的浸泡中诞生。灰黑泥泞的沼泽腹地,纵横的田埂如同大地凸起的嶙峋筋骨,倔强地挺立出来!它们向远方延伸、连接、拓展,形成一块块规则的、能留住水土、抵抗淹没的宝贵土地。

然后,是被精心呵护的粟种——从故土用生命守护带来的一点金黄的小米粒——被温柔地撒入这些饱含血汗的泥床。在微暖的春风和渐渐炙热的阳光下,嫩绿的禾苗顶破黝黑的泥土,探出纤细而翠绿的头颅。它们脆弱地挺立在初春还有些凉意的风里,纤细的茎秆微微摇曳,叶尖挂着清亮的露珠。这薄薄的、嫩得几乎透明的绿意,带着一种无声却磅礴的生命力,一点点、一片片地蔓延开,像一块巨大的、崭新的绒毯,温柔而坚定地覆盖了原本如同巨大脓疮般令人绝望的贫瘠与腐朽。

一位年纪最长的老农,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埋下指甲,他颤巍巍地蹲在自家的那一小方新田埂边。粗糙如老树虬根的手指,伸向一株新苗,轻轻、再轻轻地抚摸着那柔嫩的叶片,仿佛在触碰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他干涩的眼窝,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无声地滑落,“吧嗒”“吧嗒”,滴落在新垦的、还散发着泥腥味的地垄上,洇开几个小小的深色斑点。他的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却只从胸腔深处迸发出一声浓重而颤抖的喘息。

“谷子……活了!”终于,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挤了出来,每个字都像是被血泪泡透的石子。这声音虽然粗粝破碎,却仿佛惊雷一般在寂静的田野上炸开!它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是一句沉甸甸的、饱含血泪的丰饶承诺!是生命对死亡沼泽的战歌!这声音很快被山呼海啸的、饱含泪水和狂喜的呼喊淹没!“活了!活了!”“有粮了!”喊声响彻这片新生的土地。

夏日的豳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进了巨大的熔炉。阳光不再是馈赠,而是一把把炙热的金箭,毫不留情地钉在刚刚洗去泥泞的新开垦田野上。空气被蒸腾得剧烈扭曲,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在炙烤下弥漫——那是无数禾苗茎叶的汁液被暴晒蒸腾出的、混合着泥土腥甜的、一种几乎凝固的青绿色生命味道。但这味道,此刻是甘甜的预兆!

广袤的田野上,麦浪翻滚,如同凝固的、沉重流淌的黄金。成熟的粟谷穗子饱满得低垂着头,那金黄色的光芒汇聚成一片壮阔的河流,在灼热的气浪中汹涌澎湃,荡漾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属于收获的波涛。

在部落聚集地旁,毗邻着宽阔的打谷场,新的仓廪正如巨人般拔地而起。厚重的土基已经用掺着草秸的黄泥反复夯打,坚实稳固,如同环抱的臂膀。新伐不久的松木、杉木架起粗壮的梁柱,散发出浓郁的松脂香气,在毒日头的曝晒下,木头纤维偶尔发出细小而清脆的“噼啪”裂响,如同新生骨骼舒展的欢鸣。

女人们攀爬在高高的、由硬木搭建的仓廪支架上,动作敏捷得如同猿猴。她们脸上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流淌,在尘土上划出浅浅的沟痕,但眼中却闪耀着金子般喜悦的光芒。她们双手奋力抱起下方汉子们抛上来的巨大禾捆——这些禾捆被扎实地束紧,沉甸甸地压弯了粗壮的臂膀。一层层、一束束,金色的禾捆被堆叠、码放、挤压。每当一捆沉重的禾把被稳稳托举、嵌入高处,整个木制架子都会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吱呀”呻吟,像是不堪重负又心甘情愿的歌谣。

“满了!上顶!封板!”负责监工的老者,声音早已喊得嘶哑,此刻却爆发出如同火焰点燃枯草般的亢奋呐喊,在蒸腾着金黄尘埃和灼热空气的打谷场上空炸响!

最后的几块厚实、沉重的松木板被十几个精壮汉子合力扛起。汗水从他们古铜色的胸膛上成串滚落,肌肉因用力而根根隆起。他们发出一声整齐的吼声,木板稳稳地盖住了仓顶最后一丝缝隙!随着沉重封板落下时的闷响,那新晒干、泛着金光的粟米散发出的醉人谷香,瞬间被牢牢锁住。这封闭的仓口,也仿佛同时锁住了整个漫长的春季和盛夏,那无数个在泥泞与烈日下挥洒的血汗,结晶成了此刻这阳光都无法完全渗透的、沉甸甸的黄金!

公刘的长女——一位已显出端庄轮廓的年轻女子,身着素色的细麻布衣裙——双手捧着一个粗陶大碗,里面盛满了刚刚酿成、澄澈微微泛着新绿光泽的粟黍酒。新酒的清冽、甘甜和一丝丝粮食发酵特有的微醺气息,在弥漫着尘土与禾草香气的打谷场上空,氤氲弥散开来,穿透了丰收的喧嚣热浪,清晰可辨。她恭敬地、微微颤抖着双手,将酒碗捧递到站在新仓前高土台上、如同山岳般伫立的父亲面前。

公刘稳稳地接过那粗砺温厚的陶碗。新酒荡漾,映着他此刻饱经风霜却神光湛然的面容。他没有急于啜饮,而是缓缓抬眼。目光如同最沉稳的镰刀,掠过脚下这片正沐浴在烈阳下、翻滚着无边无际的黄金波浪的田野——那是他和族人用生命从死神口中夺回的膏腴。目光移向一座座如小山丘般簇拥在打谷场周边、敦实厚重的粮仓——那里面储存着渡过严冬、繁衍部族的命脉。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在高粱堆、仓廪上下、场地上穿梭忙碌着的族人身上。每一张被晒成古铜色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土地最深处的满足、安宁,以及对这位带领他们死中求活的族长的深深信赖。

金黄的谷粒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无声的歌颂。

他凝视陶碗中清澈的酒液片刻,神情凝重肃穆。他没有饮用,而是双手将陶碗举过头顶,手腕发力,向着天空那洗过般纯净透亮的湛蓝苍穹,泼洒出一道清亮的水线!新酒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细小弧线,带着清冽的酒香,融入脚下这片被日光烘烤得滚烫、却又充满无尽生机的土地。

“敬谢天神!赐我甘霖,生养万禾!”公刘的声音浑厚而虔诚,在空旷的打谷场上回荡。

紧接着,第二股酒液倾泻而出:“敬谢祖神后稷!降我族穑艺,播传五谷!”

最后,他将碗中所剩不多的酒底高高举起,环顾四周每一个凝望着他的族人。他的胸膛起伏,一股从未有过的澎湃热流在血脉中奔涌,那是对生机的敬畏,对祖先的告慰,更是对未来的豪迈宣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洪亮而清晰,如同击穿云霄的号角,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带着扎根于沃土的、沉甸甸的自信力量:

“饮此新醴!愿我周族,根植豳土——仓廪常满!薪火永续——!”

这最后的四个字,“薪火永续”,仿佛敲响了每个族人心灵深处那口沉寂的洪钟!

短暂的寂静,然后——

“仓廪常满!薪火永续!” “公刘族长万岁!周族万岁!”

无数个声音重复着、汇聚着,先是迟疑,继而爆发!那是由男人低沉的咆哮、女人高亢的呼喊、少年稚嫩的嗓音汇成的巨大声浪!这声音带着原始的、野性的狂喜,带着根植于泥土般无比坚实的自信力量,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山洪,冲垮了长久笼罩在头顶的绝望阴霾,如金色的波浪,向着遥远南方那片无垠的天宇猛烈震荡!这震天的呼喊在黄土坡地间来回撞击、回荡,经久不息,直至散入四方风云,烙印在豳地每一粒沙尘之上!

深秋的寒霜,如同轻薄的银纱,在晨间的草木上凝结,尚未被初升的日头完全消融。公刘站在渭水北岸坚硬的黄土地上,冷冽的风裹着河水的湿气,扑面而来,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他的目光越过宽阔、浑浊的水面,凝视着对岸在薄薄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

这条奔腾不息、泥沙俱下的渭水,如同一条巨大的、躁动不安的巨蟒,翻滚着黄浊的浪涛,发出沉闷的轰鸣,顽固地将大地割裂为两岸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岸的绝壁在稀薄的雾气和清冷的晨光中显出愈发狰狞的身影。陡峭的岩壁高高耸立,灰暗、冷硬,如同蛰伏巨兽裸露在外的、沉默的巨大骨骼。岩层间的缝隙扭曲深邃,远远望去,那些暗沉的纹路之下,似乎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足以改变一切的、潜沉了千万年的物质力量——一种被岁月和大地禁锢的凶悍。那不再是南迁时看到的迷茫远景,而是公刘心中一个酝酿已久、关乎部族未来的、充满危险的宏伟计划的目标所在。

“就是那些石头?”一个粗豪中带着急切的声音在公刘身侧响起。是阿厉。这个年轻汉子是部族中公认最有力、最悍不畏死的勇者,此刻,他赤裸的双臂上肌肉贲张,布满新旧伤痕的手掌紧紧攥着一柄沉重的石锤,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根根暴起。他那双如同猎豹盯视猎物般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热的光,死死锁住河对岸那片在秋日萧索氛围中显得格外嶙峋冷酷的山岩轮廓。

“嗯。”公刘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下颌,没有更多言语。他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打磨了千万遍的古老短匕,仿佛要穿透河上弥漫的灰暗雾气,将那山崖最深处隐藏的秘密强行剜出。“就是那些石头。”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每个字都带着金戈相击般的铮铮回响。

几只用简陋原木扎成的筏子,在寒冷彻骨的河水中不安地起伏浮沉。河面上的冰凌被水流裹挟着,像无情的刀片一样,猛烈撞击着筏身,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但瞬间就被脚下更为狂暴的水流轰鸣彻底吞噬。阿厉半跪在最前头那只摇晃得最剧烈的木筏前端,粗壮的绳索深深勒进他粗糙的掌心,几乎磨出血泡。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双目如鹰隼,死死盯住河对岸那片在秋日枯败背景下、如同巨大黑色獠牙般嶙峋可怖的山岩峭壁。

“稳住!抓牢!”负责摇橹的老筏工,声音粗粝如同砂纸,在呼啸的寒风中艰难地传递命令,却被水声撕扯得模糊不清。

话音未落,一道混杂着白沫的浊浪如同发狂的野牛,蛮横地从上游扑打而来!冰冷刺骨的河水带着千钧之力,“哗啦”一声凶狠地灌入木筏,瞬间淹没了筏上所有人的膝盖!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钢针刺穿皮肉,直抵骨髓!呛得筏子上被浇透的年轻人们剧烈地咳嗽,鼻涕眼泪横流,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好!稳住绳!”老筏工的破锣嗓子变了调!

就在此时!一根被巨大水压裹挟、卡在礁石后又骤然脱困的粗壮浮木,如同隐藏在水中的巨蟒,猛地撞向了他们!绑在最外侧用于固定筏身的粗缆绳首当其冲!

“咔嚓!”一声闷响!

那根被激流冲得笔直的粗缆绳,如同一根被鞭子抽打的蛇尾,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猛地倒甩回来!站在外侧边缘的一个反应稍慢的少年,猝不及防之下,被倒卷的缆绳瞬间缠裹住腰腿!

“啊——!”惊呼卡在喉咙里变成半截呜咽。

恐怖的拉扯力骤然爆发!少年像一片无力的落叶,被那狂怒的绳索巨蟒拦腰卷起,拖拽着向那滚沸翻腾、如同巨型磨盘般的激流漩涡中心狠狠甩去!

水花猛烈溅起!惊呼和咆哮声都被无情的浪涛声淹没!少年的身体在水中猛烈沉浮,像被无形的怪手拖拽着沉向深渊!

一道身影快如鬼魅!公刘几乎是本能地、毫无征兆地从筏子中部暴起!他的动作快如扑击猎物的鹞鹰,迅猛、精准得超乎想象!腰间那柄磨砺得寒光四射的青铜短匕如同毒蛇出洞,“唰”地一道清冷寒光瞬间撕裂寒冷的空气!

“嚓——!”一声令人心悸的皮革割裂声响!

捆绑筏子末端另一侧、用作保险牵引的备用粗缆绳应声而断!短匕余势不减,刃口划断绳索后没入水面,激起点点水花。

绳索骤然失去一边牵制!巨大的失衡力猛地拉扯筏身!断绳这一侧的木筏如同被巨手猛推,陡然下沉、侧倾!筏上所有人惊呼着,重心不稳,纷纷扑倒在冰冷的积水里挣扎。那原本被卷入漩涡中心的少年,因骤然失去了一股强大的拖曳力,扑腾了两下,头部猛地从浊浪中冒了出来,剧烈呛咳,脸上毫无血色。

“抓住他!”落水的阿厉反应极快,怒吼一声,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冰冷,扑过去和另外几人七手八脚地拽住了扑腾着的少年胳膊和衣领,极其狼狈地将他水淋淋地从死亡边缘拖回了筏子上!少年惊魂未定地趴在湿滑的筏面边缘,浑身如筛糠般剧烈颤抖,脸色青白,剧烈地呕吐着酸水。

公刘站稳身形,面色如同冰冷的花岗岩。他反手将那柄沾着渭水浊泥和绳屑的短匕插回腰间兽皮鞘中,动作沉稳得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险情从未发生。青铜刃口上残留的水渍映照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刚硬如雕刻。冰冷浑浊的泥水顺着他的粗布裤管不停滴落。

“稳住筏头!”公刘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声音斩钉截铁,在混乱和哭号声中如同定海神针。“下锚!强行靠岸!”

巨大的、形同石犁的船锚被几个汉子怒吼着合力抛入湍急的河水中!锚爪艰难地勾住河底的巨石。汉子们拉着仅存的缆绳,配合着老筏工拼尽全力操控桨舵,筏子在激流中挣扎着,终于,笨重的头部带着沉重的摩擦声,撞上了南岸一处相对平缓、布满砾石的浅滩。

踏上南岸,脚下是被河水冲刷得圆滑的碎石。阿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弯腰,抄起一块暗青色、表面纹理如同层层叠叠的厚重羽毛的硬石。他甚至顾不上甩干手上的水珠,抡起手中的沉重石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一声清脆的、金属相撞般的异响!

青石应声裂开一道缝隙。断裂处,在穿透薄雾投射下来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无数细碎晶体光芒的截面骤然暴露出来!那些点点的亮光,如同暗夜中隐匿的亿万星辰,被暴力击碎的瞬间骤然释放出令人眩晕的寒芒!这与他们常用的、质地较为疏松的砂岩截然不同!

“好家伙!!”阿厉黝黑粗糙的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脸上的水和汗水混合着流淌,肌肉因亢奋而紧绷隆起,显出一种狰狞的战意。他反复端详着断裂面,用指腹刮擦,那冰冷的触感和光滑的棱角让他瞳孔都在燃烧:“族长!是硬家伙!比咱们在北边捣鼓的那些破石头硬实多了!是块能打造战神的料!”

单调、沉重、令人心跳为之同步的声响——石锤抡起、落下——开始在这片沉寂荒凉的山崖间一次次响起,不断回荡、积聚。这声音,从最初的零散几下,逐渐演变成一种节奏明确、如同缓慢集结起战鼓闷雷的持续轰鸣!山崖脚下,几处临时挖掘的土窑日夜不息,焦黑的洞口向外喷吐着浓密刺鼻的青烟,如同一头头苏醒后极度饥饿的巨兽在山脚下吞吐风云!窑内火焰永不熄灭地炽烈燃烧,将投入的青黑矿石熔烧至通红。窑外,赤裸上身的汉子们面容肃穆,手臂上血脉贲张,有节奏地拉动着巨大的牛皮风囊。随着他们强壮臂膀的强力一推一拉,风囊发出沉闷的“呼……呼……”之声,如同山腹之中一头原始巨兽的心脏在强有力地搏动!

几天几夜的煎熬等待后,第一块成功渡过烈火考验、初步具备了利刃雏形的暗红铁斧坯被小心翼翼地从灼热炭火与浓密青烟中擎起!铁钳夹着它滚烫的身体,那暗红的色泽如同凝固的岩浆,散发着几乎要扭曲视线的恐怖高温。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块新生的凶器上,空气凝固。

阿厉,这位部族最壮硕的汉子之一,此刻更是浑身蒸腾着热力,汗珠和窑灰混在一起,在他古铜色的胸膛和脊背上画出道道黑亮的沟壑。他的眼珠因高度专注而瞪得滚圆,如同捕食前的猎鹰。他低吼一声,吐气开声,双脚如同铁柱般扎在坚硬的地面上,浑身岩石般的肌肉瞬间高高隆起!他用尽全身之力挥动手中那柄特制的、锤头格外沉重的石锤!风声呜咽,锤头带着开山劈石的威势呼啸而下!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天神擂动战鼓!沉重的石锤狠狠砸落在通红的铁块上,碰撞出足以灼伤视线的密集火星!那火星如同无数点狂怒的金色流矢,瞬间爆发开来,将土窑旁边这昏暗简陋的石穴刹那间照得雪亮!光芒一闪即逝,又回归昏暗,空气中却残留着刺目的灼痕和一股强烈的金属烧炙与皮革焦糊混合的味道。

阿贲的手臂上贲张的筋肉随着每一次重击而疯狂鼓胀、收缩,如同山壁上活过来的嶙峋怪石!巨大的汗珠沿着他紧实的皮肤沟壑急淌而下,滴落在滚烫的铁砧和铁坯上,立刻发出令人心悸的“嗤嗤”声响,化作一缕缕青烟。他的眼神狂热地锁死那赤红色的铁块,看着它在铁锤无情的、千锤百炼之下艰难地改变形状,延展、扭曲、被塑型。他嘴里爆发出一声声短促而狂野的断喝,既是给自己鼓劲,也是号令拉鼓风的同伴节奏。汗水流进眼睛,刺痛无比,他却不敢眨一下。

公刘蹲伏在不远处炉火光芒与巨大阴影的交界处。跳动的火光将他大半边脸隐藏在黑暗中,只勾勒出一个如磐石般沉毅坚硬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如同盯视猎物的鹰隼,锐利得能割开空气,紧紧锁定在那块在锻打下不断变幻、逐渐显露出狰狞刃线的铁块上。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极致的专注和压迫力,仿佛自身化作了那柄无形的巨锤。他身旁堆放着同样被煅烧得坚实无比、闪烁着青黑幽光的铁矿石,如同披着鳞甲的凶兽,在阴影里静静蛰伏,等待着被淬炼锻打,最终脱胎换骨成一把把饮血的寒光。

“族长,看好!”阿贲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仪式的激动和宣告!他看准时机,钳起那块初步具备了戈头形状、但依旧暗红滚烫的铁坯,低吼一声,将其迅猛无比地、精准地扎入一旁早已备好的冰冷浑浊液体中——那是反复尝试后调制的、用以快速降温淬硬的、加了特殊矿粉的泥水!

“嗤——!!!”

一股极其刺鼻的、裹挟着大量白色蒸汽的浓烟如同小型火山爆发般猛然炸开!瞬间淹没了整个锻造区的视野,将阿贲、公刘和所有围观者吞噬!剧烈的温度差引发了气体的爆炸性膨胀和燃烧残留物的瞬间焦糊!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糊金属味和尘土气息!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捂住了口鼻,心脏仿佛被那爆炸的白烟揪紧。

等待,短暂的等待如同漫长世纪。白色蒸汽不甘心地翻滚、升腾、最终被风驱散。

当视线重新清晰,石穴中陷入了更深的死寂!所有人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剩下一双双惊愕、狂喜、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盯着阿贲手中——那块已经形态完整的铁戈头!

原本赤红灼热的铁块,在经历了冰火交织的残酷淬炼后,褪去了最后一丝火气,显露出一种极为诡异、深沉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青黑光泽!那颜色幽冷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冻土层下凝固的寒冰,又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水。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刺痛灵魂的锐气扑面而来!它安静地躺在铁砧上,却像是某种远古凶兽刚刚睁开了冰冷无情的竖瞳!

公刘缓缓站起身,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孤峰。他没有发出任何惊叹,只是极其谨慎地靠近。他伸出被炉火烤得微烫的右手,屈起指节——常年劳作和握持武器形成的骨节粗大坚硬。他用指节最坚硬的部分,在那暗青色的戈刃最边缘、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锋线上,极其缓慢地、充满仪式感地、刮擦而过。

“呲啦——”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丝绸被撕碎、又如同利爪刮过金属般的刺耳声音,在骤然死寂的石穴中陡然响起,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公刘收回手指,指节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几乎看不见的金属碎屑刮痕。他低头凝视着那崭新的铁戈头,那冷冽的幽光在炉火残余的暗红映衬下缓缓流淌,折射出一种致命的、斩灭一切阻碍的锐利!这锐利感无需触碰,便已直达人心深处!

没有任何犹豫了。公刘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翻转,那沉甸甸的、带着死亡温度的戈头被他极其沉稳地递出,递到阿贲早已摊开的、布满新旧深浅不一疤痕和厚厚老茧的巨大手掌中。

阿贲脸上的肌肉因极度亢奋而不可抑制地细微抽搐着,因渴望而剧烈颤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的、蕴含着极致力量的金属实体!当那冰冷而沉重的触感彻底压入手心、嵌入他生命纹理的瞬间,他那双因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爆射出足以让炉火失色的、狂喜如闪电的锐利光芒!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战栗,那不是恐惧,是力量灌注的巨大震撼!

“商王!殷都!”阿贲猛地将那铁戈头高高擎起,向着北方嘶吼!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撕裂变形,如同两块生铁在相互摩擦撞击:“看看咱豳地的山石,够不够硬?!看看咱周人的筋骨,够不够硬?!看看这把铁戈——够硬不够硬?!”

炉火在阿贲身后跳跃、扭曲、哔剥作响,爆裂的火星在他身周飞溅,如同一场庆祝新王诞生的烟火。火光将阿贲强健的臂膀、贲张的肌肉和他手中高举的那块象征着抗争与力量的青黑色凶铁戈头,勾勒出一道坚不可摧、如受洗礼般的战神侧影!这侧影,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周族人的眼底深处,化作一股沸腾的岩浆,在他们沉潜已久的血脉里轰鸣奔涌!

凛冽的寒风,经过整整一个秋天的蓄势,卷带着豳原上干燥如粉的尘沙,如同粗粝的鞭子抽打在大地上。打谷场空旷而冷清,只有狂风在这里打着旋儿,发出尖利的呼啸。那座巍峨如山岳的新仓廪,孤高地矗立在打谷场的北侧,沉默地守护着里面沉甸甸的粟谷,墙体被狂风拍打着,发出沉闷的呜咽。仓廪的木门和顶板在风压下偶有轻微的“吱嘎”声,如同巨人强健的心跳。

公刘正站在仓廪坚实的木墙前,手指如同经验最丰富的匠人,沉稳而缓慢地划过加固仓板那粗粝如同老松树皮的木质纹理。这纹理的走向,这木头的硬度,在他指下如同检阅族中最坚毅战士那饱经风霜却依旧挺拔不屈的脊梁。每一道沟壑都代表着抵御外敌和风雪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极其清晰、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乘着风头,飘荡着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铛啷……铛啷啷……

悠远、冷漠、带着金属特有的穿透质感的铜铃声!这铃声不同于部族里任何物件的声音,它遥远空灵,却带有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威严,仿佛来自另一个不可测度的世界。

原本在仓廪旁忙着给牛棚添草、或者扛着工具走向水渠加固工程的族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所有动作!喧嚣的交谈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寒流瞬间冻结!所有人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投向部落那条刚刚清理过、铺着碎石的主路尽头。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混杂着警惕和不安的气氛,如同寒雾般在冷风中迅速弥漫开来。

风沙稍歇片刻,视线清晰了一些。在道路的尽头,一支与豳地粗犷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仪仗队伍,正缓缓地从沙尘帘幕中驶出。

队伍前方是手持长杆、高挑着某种神秘图案旗帜、身穿深色厚实皮甲的武士。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神情肃穆如石雕。在他们环绕护卫的核心,一乘由两匹健硕温顺的青骢马拉着的、装饰着华丽青铜车饰的车驾格外醒目。车辕、车轮甚至辐条上都镶嵌着打磨光亮的贝片和青绿色的松石,在昏沉的冬日阳光反射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为首一辆华丽车乘的巨大华盖之下,端坐一人。他身着光洁如流水、触手生凉的丝质绢袍,宽大的领口和袖口边缘,用彩色丝线织绣着繁复而狞厉的饕餮纹与回旋的云雷纹饰,透露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王权气息。头顶的冠冕巍峨,由打磨光亮得如同镜面般的骨片和暗金铜片构成,顶端镶嵌着一颗幽绿得如同凝固寒潭之水的玉珠,在穿过华盖缝隙的微弱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寒的金色幽光。

“商王使者到——!”侍立车旁的一名随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扯着脖子,用经过训练的、如同撕裂布帛般高亢而穿透力极强的嗓音,拖长了调子向着寒冷的原野宣告!那声音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冷漠,如同在死寂的战场上骤然点燃的第一支烽燧狼烟!

如同一道无声的指令,所有豳地的族人,无论远近,都放下了手中哪怕最微小的活计,无声地向路边聚拢、垂首。空气似乎被冻结了,只剩下狂风刮过枯草的“簌簌”声和铜铃微微的摇曳声。

公刘早已整肃好身上虽浆洗净、却依旧带着泥土气息和磨损痕迹的族长皮袍。他脸上的凝重并未化开,大步但沉稳地迎上前去。

那华丽的马车停在部落简陋的围栏入口。丝袍使者姿态优雅地在侍从搀扶下步下车辇。他脸上堆砌出如同工匠精雕细琢、几乎毫无瑕疵的谦恭笑意,动作流畅地向公刘微施一礼,垂下的眼皮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瞳孔深处的审视光芒:“商王于殷都,远闻公刘族长治理豳地方国,政通人和,五谷蕃熟,仓廪丰盈,威名远播,四方邦国皆称道其治理有方。王心甚慰,特赐美玉,以彰其功绩!”

一个雕刻着繁复饕餮食人纹路的朱漆木盘被另一名服饰稍次的随从恭敬地捧上前。盘内衬着深紫色的锦缎,上面静静陈列着几件器物,每一件都散发着足以让豳地相形见绌的华美与“恩赏”的重量:

一块玉璧: 直径约一掌余,通体晶莹,温润如凝脂,在黯淡天光下仿佛有油脂般的暗光流淌,内里纹理交织,中心点尤其深邃暗沉。这是祭天祀祖的通神灵物,也是权力等级的象征。

三柄青铜短剑: 剑身光洁如镜,锋刃薄得几乎透明,寒光冷冽如同北地封冻千年的冰面裂纹。剑格和剑柄饰有微缩的兽面纹饰,狞恶而精细。这是王权赐予生杀予夺资格的证明。

数件兽面纹青铜酒器: 一个爵,一个觚,一个斝。器物敦实厚重,通体覆盖着繁复精细的饕餮纹或夔龙纹,兽目镶嵌着细小绿松石,静默无声地散发着神秘莫测、带有恐吓意味的狞厉美感。这是商代庙堂宗室礼仪中不可或缺的重器。

这份“嘉奖”,沉重得如同压在公刘心头的一块巨石。

“臣公刘,感王恩浩荡,如沐天泽!拜谢王恩!”公刘没有半分犹豫,身体缓缓躬下,直至腰背弯成一道恭敬的弧线,面朝北方殷都方向,深深下拜。声音沉稳如故,如同千百次在田垄间呼喊劳作号子一般,恭敬谨慎得无懈可击。

“公刘族长劳苦功高,治理方国土地,功莫大焉。”使者脸上笑意不变,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地虚扶起公刘。他的眼神看似温和,但那笑意却如同凝固在瞳孔之外,深藏的审视如同冰针在公刘脸上滑过。“商王于巍巍殷都宗庙,亦常对诸臣称道公刘族长之勤勉、忠顺——”话语在最后几个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了那丝令人心寒的分量:“望族长好自为之,恪守臣节,永保安宁。”

字字“关心”,如同带着倒刺的锁链。

使者一行被引至部族中专门清空出来、也是唯一一座稍显敞阔的木骨泥墙厅堂。堂内中央燃着新劈的大块松明,火光跳跃,驱散着寒意,也熏染着四壁新抹的黄泥。公刘早已下令备下丰盛的黍粟酒宴席——那是仓廪中刚碾出的新粟酿成的醪糟,香气浓郁。宰杀了数只精心喂养的鸡羊,大陶瓮里炖煮着山根野物。食物香气与松烟、新酿的味道交织。

主宾分坐。使者高踞主位,几名近侍环坐其侧,神态倨傲。公刘及其几位心腹作陪。席间,使者谈笑风生,口若悬河,高谈殷都天邑的繁华无匹,四方奇珍络绎不绝,高台巍峨入云,宗庙香火鼎盛不灭。颂商王功绩如同日月普照,威德泽被四海,王座之上,天命所归。他声音抑扬顿挫,仿佛在演绎一篇华美赞歌。

公刘频频举杯附和,态度恭谦。杯中,深褐色略带浑浊的黍酒微微晃动。他的目光垂落,凝视着杯中晃动的液体,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深不见底。厅堂角落,商王所赐的玉璧和美器在松明光芒流转间,浮光跃动。公刘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饕餮兽目——那精工细琢的每一个纹路,在光影明灭中,仿佛都活了过来,无声地睁开冰凉的竖瞳,冷漠地审视着他们这粗陋的堂屋,审视着他和每一个周族人,透出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威慑。这份“恩赏”的重量,无形中带着冰冷的芒刺,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此刻肆虐在豳地、刮骨扬寒的北风还要冷上十分。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视线,望向坐在自己右侧下手的大儿子庆节。庆节正值壮年,身躯魁梧,手臂肌肉贲起如同虬结的老藤,充满了野性蓬勃的生命力量。然而此刻,他端着半满的酒陶碗,双眉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灼热得几乎要把对面桌案上摆放的那几柄商王所赐的寒光青铜短剑熔化!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对器物本身无坚不摧美感的无比艳羡,有对背后所代表之力量无法抑止的强烈渴望,更有一种被地位卑微所禁锢、如同困兽般扭曲挣扎的愤懑不甘!这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冲破他年轻的脸庞喷涌出来!

“咳!”公刘极其轻微地、带着责备警示意味地低咳了一声。目光如电,深意沉沉地刺向庆节,微微摇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到只有他们父子能看到。

就是这极其细微的瞬间,那位正端着角杯啜饮的使者,眼角余光如同最精明的鹰隼瞬间捕捉到了庆节眼神深处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不驯!他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完美得如同面具,但眼底深处那抹始终存在的、居高临下的谦和笑意却极其短暂地一凝滞,如同冰封了一瞬!随即又立刻如同消融般恢复成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和煦。他极其自然地放下角杯,主动转向庆节方向,声音温和如故,对公刘道:“未曾想公刘族长虎父无犬子,竟有如此雄武英伟的后嗣!观其体魄气度,来日必是周族顶天立地之栋梁!想必日后,周族在这豳地之上,更是固若磐石,稳如太山矣!”话语中带着一丝试探的尖刺,目光温和地扫过庆节紧绷的身躯。

公刘心头警铃大作!他瞬间抬手举杯,腰杆却挺得笔直如矛,挡在了儿子身前,对着使者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如古井深潭般沉静:“王孙贵胄,有乘龙御虎之姿,方是天下仪范楷模。犬子年幼稚拙,唯知野地蛮力,尚未通礼仪,不识进退之道,日后还当勤勉修行,以为王命效犬马之劳。”他特意加重了“效犬马之劳”五字。

宴饮终在一种微妙的、外热内冷的氛围中散了场。夜空中,一轮冷月悄然爬上光秃秃的树梢,寒星如同无数碎裂的冰凌,冷硬地钉在深邃无边的墨蓝天幕上。

公刘亲自将使者一行送至新建不久的土围子院墙之外。商王车驾启动,装饰华丽的辔环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碎片。健马打着粗重的响鼻,带着不耐,蹄铁在冰冷的土地上踏碎一地清冷的白霜。

使者踩着仆役的背登上华丽的马车,半身探出帷帘,回头望向挺立在门口的公刘。寒风吹动他昂贵的丝袍领缘。他那意味深长的话语,最终如同毒蛇吐信,悠悠穿透了冰冷的夜色:“公刘族长留步。豳地已安,周族已立,此皆为商王庇护。切记——商王在,则诸侯在;商王强,则诸侯宁。夜深天寒,族长……好自为之。”

寒风骤然加强,如刀锋般锐利,卷起地上细沙,毫不留情地吹动公刘鬓边那几缕已染风霜的灰白头发,抽打在他布满风霜刻痕的脸颊上。公刘如同一尊沉默的青铜古像,矗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使者的车驾化为一道摇动的黯影,最终无声地融进无边的夜色尽头。远方,再也听不到轮声马蹄,只剩下豳地原野上空旷永恒的呼啸风声。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脚步沉重如负千钧,踏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走回这座笼罩在沉重气氛下的新家园。冰冷的月光,像是大地上泼洒的一层水银,清辉冷冽地洒落在庭院中央那座用古老青石砌成的、朴实无华的古朴祭坛之上。坛中,是公刘不顾族人劝阻,坚持从他们最初那个被剥夺的家园“幽”地带来的一方故土,象征着永不割断的根脉。

公刘踏上冰冷的石阶,独自登上了祭坛。冰冷的青石寒气穿透脚底粗制的皮履,直透心底。

冬夜,天地寂寥。霜意无声爬满土地。公刘紧闭双目片刻,再睁开时,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如同寒夜中最亮的星辰,猛然刺破了这深沉肃杀的幽暗帷幕!他的目光不再停留于眼前的部族家园,而是仿佛洞穿了千山万水,灼灼如电,投向遥远南方那片被无上王权笼罩、巍峨如同巨大魔影的殷都!那里,是这一切恩威并施的源头,是他们名义上的主宰,也极可能是悬在周族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祭坛中央,前几日刚刚举行过敬谢丰收仪式的灰烬尚未被风吹尽,一缕极细微的青烟仍在盘旋,散发着祭品焚烧后残留的刺鼻松烟和牺牲的骨肉焦糊气味。脚下这片豳地冰冷的泥土,依旧无情地传递着永恒寒凉。

夜色如同浓稠到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庭院内,将一切树木与土屋的轮廓都吞噬殆尽。忙碌了一日的族人们早已在简陋的窝棚里沉沉睡去,只有不知疲倦的风在茅屋顶端和土围墙外的高处不知疲倦地游走、呜咽,如泣如诉。公刘屋内的松明早已熄灭,但他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腰背挺得如同孤峰峭壁,没有丝毫颓唐。白日里发生的每一幕都在他脑中翻腾:使者华丽冰冷的丝袍、庆节眼中压抑不住的愤懑、那几柄闪着寒光的青铜剑……这些景象交织缠绕,如同无形的枷锁。

玉璧与铜器在昏暗的角落静置,温润的光泽在黑暗中如同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它们不再仅仅是物品,而是商王意志冰冷、沉重的象征,如同巨大的磐石,横亘在公刘的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枷锁的重量。

他终于起身,脚步如同鬼魅般无声,走向庭院后方那座隐于其他泥屋之后、日夜弥漫着炉火燥热气息和铁锈金属味道的简陋石室。这里是族中最核心的秘密所在,也是部族未来的力量源泉。推开门,室内炉中炭火虽已只余暗红灰烬,但微弱的光芒依旧足以映照出挂在夯土墙壁上的几排长短不一的兵刃——新淬冷锻打出的戈矛尖端泛着生冷的青蓝幽光;沉重的铁钺粗犷的斧刃透着森然锐气;几把初步磨砺过的铁质短匕闪烁着一点寒芒。

它们如同新生长出的、带着杀意的狰狞骨刺,在跳跃不定、微弱昏暗的火光映照下,被勾勒出一道道令人脊背发寒的轮廓。

公刘粗糙、布满裂口和硬茧的手指,带着无限复杂的情感,缓慢而坚定地拂过这一排排冰冷的锋刃。指尖传来的冰冷与锐利触感,却仿佛点燃了他沉寂的血液!一种沉寂已久、源自大地深处的野性力量在他血脉中轰鸣奔流!渭水对岸冷硬岩石所潜藏的命运叩击声,此刻清晰如雷鼓,在他胸膛中激烈地震响!

就在他全身心沉浸于这冰冷的触感与沸腾的血脉交织的激荡之中时——身后!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危险气息骤然逼近!那是空气被无声撕裂的细微异响!带着阴寒刺骨的致命杀意,直指他毫无防备的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公刘没有时间思考判断!所有的警觉和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本能反应在千分之一瞬爆发!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他魁梧的身体如同被无形弓弦弹射,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右侧硬生生拧旋闪避!

“噗嗤!”

一声利器穿透皮肉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瘆人声音在死寂的石室中响起!

一把磨砺得寒光闪闪的青铜短匕,如同从地狱伸出的毒牙,刺破浓郁的黑暗,挟着千钧杀机!它几乎是贴着公刘左侧腰肋滑过!冰冷的匕尖撕裂了公刘翻转扬起的粗布衣袖!刀锋切开了皮肉,深可见骨!最终狠狠地扎入公刘方才坐卧位置的侧面夯土墙壁上方!整把匕身凶悍地扎穿了倚在墙边叠起的整张厚重野牛皮!锋利的刃尖带着余势,深深楔入了干燥坚硬的夯土墙中足有小半寸深!匕柄猛烈地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如果公刘的闪避慢上零点一秒,这把匕首此刻穿透的,就绝不仅仅是一截衣袖、一张兽皮和泥墙,而是他胸腔内那颗搏动的心脏!

一股温热伴随着剧痛在公刘右小臂外侧炸开!冰冷的空气与皮肤裂开的痛感让他瞬间清醒!

公刘甚至没有去管那火烧火燎的伤口,在身体旋转站稳的刹那,借着炉火残光,他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已经死死锁定了黑暗中那团模糊的、一击不中、如同鬼魅般疾缩回去的阴影!

那阴影深处,一双眼睛骤然亮起!如同潜伏在幽暗洞穴深处、已经锁定了猎物的毒蛇,因致命一击的落空而猛然紧缩了瞳孔!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极其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惊愕被更浓烈的、被猎物逃脱所激起的、如同被挑衅的恶狼般的凶狠寒光彻底淹没!显然,这刺杀者绝对没有料到公刘的警觉、预判和反应速度竟达到了如此近乎于鬼神、令人绝望的地步!这种失算带来的震惊远大于恐惧!

电光火石间,那黑影见暗杀败露,没有丝毫犹豫,更没有丝毫留恋!他如同受惊的毒蝠,身体借着墙壁反弹之力猛地弓缩、再蹬踏!瞬间化为一道模糊的灰影,就要向石室洞开的、通往外界无垠黑暗的门口疯狂弹射逃窜!他的动作快如疾风!

但公刘比他更快!被割裂的粗布衣袖带着新鲜血液的腥热气息,在半空中如同鞭影般挥出一道暗红的弧线!一只巨大的、仿佛金铁铸就的手掌带着能劈开山石的劲风,猛地、精准无比地迎面向那道即将脱离他掌控的灰影胸膛正中央——狠狠直切而去!掌心蕴含的,是公刘积蓄了无数日夜、被欺凌、被监视、被挑衅、此刻转化为极致暴怒的沛然巨力!

“嘭!!!”

一声沉重如同击打湿木桩的闷响在狭小的石室中炸裂!

那原本已经跃起、企图破门而出的灰影,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凌空击中!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随即如同断了翅膀的鸟,以更快的速度向后倒飞回去!“哐”的一声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夯土墙壁之上!整个泥墙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灰影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痛苦的闷哼,喉头腥甜翻涌!身体无力地顺着墙壁软软滑落下来,重重摔落在地!手中仅剩的另一把作为后手的短匕也因剧痛脱手,“当啷”一声飞落墙角炉灰之中。

公刘魁伟如山的身影如影随形!带着席卷一切的狂风扑面而至,如同扑击猎物的苍鹰!那只沾着自己温热鲜血的大脚如同铁闸,带着碾碎一切的重量狠狠踏上摔倒在地、被撞得七荤八素刺客的胸膛!压制住对方任何挣扎的可能!同时,一只巨爪般的大手已如同铁箍般牢牢扼住了那人的咽喉!指骨坚硬如铁钳,用尽死力死死扣住气管两侧最致命的软骨!

“唔……呃……”刺客气管被瞬间掐死!肺里残余的空气被挤压出来,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连串极其痛苦、如同濒死鱼类的嗬嗬声!那张隐藏在黑色面巾下的面孔因瞬间的极度缺氧而扭曲变形,颜色迅速由青白转向恐怖的酱紫!他双腿和未被压住的手臂徒劳地、微弱地抽搐拍打着地面,如同离水的鱼在干涸的河床上最后的扭动。

公刘如同岩石般坚硬沉静的面孔,在石室内唯一的光源——灰烬炉火那明灭不定的暗红色光晕与墙壁上那把兀自颤动、折射着一点森冷寒光的匕首共同映照下,切割出充满绝对压迫感和冷酷杀意的侧影。他没有立即逼问,扼住刺客喉管的手反而悄然放松了极其细微的一线缝隙,让极其稀薄的空气能够涌入对方将要炸裂的肺部。

就在这致命的间隙!就在这胸腔获得一丝缓解的刹那!地上那个几乎窒息的刺客,眼中那仅存的、因痛苦缺氧而黯淡的光陡然燃起一股更加汹涌炽烈的怨毒!那不是恐惧后的屈服!而是一种如同毒蛇反噬、不死不休的狠绝!他猛然张开了紧咬的嘴唇!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公刘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预警!瞬间捕捉到对方下颌那细微到难以察觉的、不自然的绷紧发力!

“想死?!”一声低沉如雷、如同金属相剐的爆喝从公刘喉间迸发!这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和一种比寒冰更刺骨的洞悉!如同审判!

公刘另一只空闲的手快如闪电!食指中指曲起如同鹰喙,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扣向那人耳垂下侧、下颌骨与颅骨连接的最脆弱关节!然后猛地向两侧一别!一捏!

“咔嚓!!!”

一声如同枯木被硬生生掰断的轻微脆响,如同死神最终敲响了丧钟,在冰冷、死寂、还弥漫着血腥气的石室中陡然炸开!清晰得令人灵魂战栗!

“嗬……嗬嗬……”刺客的嘴角瞬间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无力地歪斜下来!涎水混合着因口腔内部被牙齿咬破渗出的血丝狼狈不堪地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面巾。整个下颌如同断线的木偶悬垂下来,彻底失去了咬合的能力!只剩下扭曲的、因剧痛和彻底失败而屈辱羞愤的呜咽声在喉骨后无助地翻滚!他整个身体因为这种彻底失去控制的剧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的虫子,每一次挣动都被公刘那只山岳般压在他胸膛的脚死死碾回冰冷肮脏的泥地!

公刘这才俯下身,贴近那张因痛苦绝望而扭曲、下颌歪垂的面孔。那双眼睛如同浸泡在深冬寒潭里的刀锋,冰冷、锐利、毫无一丝人类的温度,直直刺入刺客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谁?”公刘的声音极低,像重锤敲打在金属之上,每个字都蕴藏着无形的重压。

刺客喉咙里发出含混的气音,满是血沫,只剩下绝望的“呜呜”声。

公刘眼中寒芒一闪。他那只扼住对方颈项却始终没有放松的手掌,猛地收紧!力量加重一分!瞬间再次阻断对方所有的气息!窒息感和剧痛双重叠加之下,刺客的眼球痛苦地向外突出!

“想活受?还是现在就变成尸体?”公刘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在讨论一块肉。说话的同时,他那只沾满自己血迹的手掌已经极其果断地探向刺客胸前紧束的麻布内襟——一阵极轻微却极其刺耳的、内层衣物被撕裂的“刺啦”声响起!他布满硬茧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伸入其中!

指尖触碰到了一件异常坚硬、冰冷的金属物!

公刘面沉如水,手腕用力一扯!

一块掌心大小、约一指节厚的青铜腰牌被硬生生扯了出来!那冰冷的、沉甸甸的触感如同握着一块寒冰!腰牌被炉火的光芒照亮一角:上面盘曲缠绕着古老狰狞、象征神权王威的饕餮纹饰!纹路正中,一个刀刻斧凿般刚劲有力、冰冷刺骨、浸透了古老鲜血意味的古老象形文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呈现——“癸”!

如同商王冰冷的血液凝固成的烙印,直接刺入这狭窄、昏暗、弥漫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石室!

“殷都的狗。”公刘低沉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连轻蔑都欠奉。握着这枚冰冷腰牌的手指却因极致的愤怒而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突、绷紧!蜿蜒黏腻的血痕顺着他手腕的伤口一路爬行,滴落到令牌冰冷的饕餮兽面纹上!暗红的血液一点点渗入那饕餮巨口和阴刻的沟槽之中!那铜铸的嗜血凶兽的眼睛,在炉火与血光的双重映照下,仿佛在瞬间被骤然注入了生命的火焰,燃烧起令人胆寒的狰狞赤红色光芒!凶相毕露!

石室内一片死寂,只有炉火燃烧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炉火跳跃的暗红光影里,公刘手背上那道被刀锋撕裂的伤口,仍在不断渗出温热的血液。那鲜红之下,皮肤微微突起的青黑色血管脉络中,仿佛奔涌着的已不再是血液,而是铁矿石的冰冷坚硬、渭河水的浑浊湍急、高崖峭壁的嶙峋峥嵘、鼓风皮囊的低沉轰鸣以及无数族人在这块土地上砸下的每一锤、劈出的每一锄、流下的每一滴血汗……这一切凝聚成一种沉郁、坚实、饱含愤怒却又锐利难当的原始力量!

这力量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地火,在他被商王腰牌激怒的胸膛里狂野冲撞,凶悍地、无声地撞击着冰冷的现实极限。

他握着令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腰牌上的“癸”字深深刺入他视线深处。他那凝聚着寒冰的目光沉沉地扫过腰牌上那个代表着阴谋、监控、背叛与死亡的古老字眼,随即猛地抬起,如同两道实质性的利矢,穿透石室简陋的门框,投向门外更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目光所向,似乎要跨越千里万里,钉入那个遥远商王朝最核心、高高在上的权力王座之上!

脚下的刺客如同被割喉的鸡,徒劳地抽动,生命的气息在流逝。手中握着的令牌冰冷而沉重。这一切,商王派来的监视利爪、族人的鲜血、还有那把刺入墙壁犹在颤动的匕首……它们已经不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汇聚成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湍急洪流!一股将整个新生的、刚刚看到生之希望的周族,不由分说地裹挟向未知的、血火交织的命运之流的汹涌洪流!

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窒息的冰寒预感,如同这暗室中的阴影,彻底弥漫在石室中每一个角落,再也寻不到一丝可回寰、可妥协的余地!

漫长的、被无光与寂静统治的寒夜终将过去。

黎明,最冰冷也最锋利的晨光,如同亿万根冰凌打磨成的细针,执拗地刺破沉重黑暗的厚重帷幕,艰难地在豳地的原野上铺开了一层冰冷、淡薄的银灰色纱幕。风似乎小了些,但依旧凛冽如刀。

被公刘紧急召集的哨音以一种急促而又沉稳的节奏在原野上空回荡。庭院中那片昨晚被踩踏得凌乱不堪的空地上,无声地汇集起大片的人影。

祭坛前,那块沾着凝固污血与泥土的“癸”字腰牌如同祭品般被庄重地置于灰烬残留的祭坛石阶之上。它在那里,冰冷、丑陋、带着最直接的恶意和证据。

公刘站在祭坛前方的最高一阶石阶上,身形挺拔如一棵饱经风霜却仍旧顶天立地的古松。他俯视着下方无声地、如同潮水般汇集起来的族人。所有人都知道了昨夜的血腥。青壮们下意识地紧握着手中连夜磨得雪亮的石斧石钺——这些简陋的武器在微光中闪烁着粗糙的寒光。晨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身体,他们呼出的气息在极度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浓厚的白烟,如同短暂的生命在寒风中飘摇颤抖。但每一张脸上紧绷的线条,却压抑着巨大的愤怒与同样强烈的决心。

风呜咽着,吹裂了口鼻皮肤的细口。

“诸位族亲!”公刘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还带着一丝被寒风呛入和彻夜未眠导致的微哑。然而这声音中蕴藏的力量,却奇异而沉稳地覆盖了所有呼啸的风声和人群不安的低语。“长夜虽冷,豳地却有恶客闯门。”他停顿了一下,右臂平举,手腕上方被厚厚粗麻布带紧紧包裹缠绕着的伤口显露在晨光中。白色的布带被渗出的、凝固的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深赭色硬块,如同一块无法愈合的巨大耻辱烙印在晨曦中灼灼刺目。“伤了我右臂,留下了这个——”

他用完好的左手拾起祭坛石阶上那块青铜腰牌,高高举起!微弱的晨光下,腰牌上狰狞的饕餮兽面和那冰锥般刺眼的“癸”字,清晰地映入每一个族人的瞳孔深处!

“商王的耳目!”

空气骤然凝固!仿佛无形的寒气骤然加强了十倍、百倍!抽碎了所有呼出的白气,冻僵了每一张脸孔。人群如同石化。巨大的、冰冷的、带着窒息感的愤怒与惊惧,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之水,瞬间没过了所有人的脚踝、膝盖、胸口……直抵咽喉!那来自南方至高王权的威胁,不再仅仅是遥远山巅的乌云,而是一条已然缠绕脖颈的毒蛇!恐惧被死寂压在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汹涌的屈辱和绝望。

死寂之中,一种如同大地缓缓抬升的力量在无声地凝聚、沉淀、夯实。

公刘的目光像沉稳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双望向他、交织着复杂情绪——愤怒、恐惧、困惑、茫然又隐隐带着一丝期盼与决绝——的眼睛。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在地底奔涌的炽热岩浆。他的声音随之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而坚定的磐石,被夯入脚下这片即将喷发的土地里,发出深沉的回响:

“我们开荒,求活。”声音如同叹息,却重若千钧。他指向新垦的田野方向,“一锹一铲,是在阎王的泥潭里抠食吃,流血流汗,从阎王爷牙缝里抢回一点活命的粟米。我们举火,锻石,”他再指向石室的方向,“想磨利手里的石斧,砍树能少些力气,劈柴能快些,护住牲口和孩子!”

他停顿,目光如电。所有人都感到那目光的灼热和沉重的压力。

“若以商王那高高在上的度量来看——”公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无可辩驳的尖锐,“我们在豳地堆起的粮仓,太高了!挡住了南望殷都的天光!我们在渭北燃起的炉火,太旺了!灼痛了王座下那些贵人的眼!”他的声音如同闷雷在云层中滚动,蕴含着即将喷薄的怒涛。“仓廪高耸,石火兴旺……已是压在我们背上、脖颈上的死罪!”

这赤裸裸的断言如同雷霆,炸响在每一个族人耳边!短暂的寂静后,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恐惧瞬间被更汹涌的屈辱愤怒取代!几双粗糙的大手将农具、石锤攥得更紧,骨节发出爆响。

公刘抬手,压下这骤然掀起的怒海。他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人群,投向更南方的、那个笼罩在巨大阴影中的方向。他的声音如同被千年玄冰淬炼过:

“昨日之辛劳,只为活命挣扎。”指向脚下染血的泥土。

“今日之血痕,是为存亡警戒!”目光扫过众人。

“而明日——”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仿佛呼应着他充满力量的声音!

一只羽色鲜亮如凝结的鲜血、尖喙锐利如青铜短匕的纯黑色玄鸟,陡然从祭坛侧旁那棵古老虬结的老榆树最高处的枯枝上惊起飞掠!它发出一声响彻云霄、撕裂般尖锐清亮的唳鸣!双翅奋力一展,矫健的身影如同一支离弦的玄铁利箭,逆着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清冷晨光,以无可阻挡的姿态,直直刺破了凛冽粘稠的冰冷空气!

它在微明的天空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流线!那玄色的身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决绝地、带着一往无前的神异意味,消失在南方那依旧朦胧苍茫、风云涌动的天际尽头!

玄鸟南飞!周人图腾!

祭坛周围,短暂的震惊后,是一阵无法言喻的战栗席卷了整个部族!这绝不仅仅是巧合!在血腥刺杀后的清晨,在公刘发出振聋发聩宣言的时刻,始祖之鸟如此清晰地降临、示警、指引!

公刘收回了投向遥远南方的目光。他脸上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情,只有一种被磐石、火炉、血与冰共同磨砺出的、如同千锤百炼的精钢般的冷硬意志。没有歇斯底里的愤怒,没有外露的畏惧退缩,只有一种从根骨里透出的、足以焚灭一切的沉静锋芒!那是先祖之血在生死存亡关头的无声沸腾!

他猛地振臂,撕裂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那只受伤的手臂毫不在意地高高扬起,指向豳地所有尚显简陋却凝聚着族人血汗的仓廪、田埂、工棚与泥屋!

“周族的血,只浇自己田里的粮!周族的命,只立自己山上的石!”他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宣告,如同战鼓,如同神谕!“明日——握紧我们的戈矛!砥砺我们的弓矢!燃起我们的炉火!磨利我们的牙齿!用那商王不屑一顾的石头,炼出他梦里都惧怕的寒光!他要我们死?我们偏要——活得更壮!活得让他颤抖!”

冷冽的寒风中,他那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滚过原野的雷霆:“以公刘之名!周族于此立誓——以石破铜!薪火燎原!不灭不休!”

“以石破铜!薪火燎原!不灭不休!”

如同被点燃的火山!震天动地的怒吼在公刘话音落下的瞬间爆发!汇聚成一股无可抵挡的洪流!这是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出原始怒吼的誓言!无数道愤怒到燃烧的目光,齐刷刷、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刺穿稀薄的晨雾,穿透广袤的原野,坚定不移地投向遥远南方——那是商王踞坐如神只般俯瞰一切的王座所在之地!

那巍峨如云、象征着绝对统治的遥不可及的存在,此刻在每一个周族人眼中,不再是高不可攀的神山,而是一个庞大的、可怖的、散发着铜锈和死亡气息的狰狞阴影!那曾经让他们必须卑微俯首、祈求安宁的庞大权力中心,此刻像一枚带着剧毒的狼牙刺,深深扎入每个族人心灵深处的惊惧与仇恨!

公刘腕间的血色早已凝固成深褐色的硬痂,沉甸甸地压迫着那强健有力的脉搏,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耻辱与决绝的烙印。他转过身,如同检阅自己的军团。

冷峻的风,卷过尚未封冻的渭水水面,带着刺骨的冰冷水汽与凌冽寒意,掠过原野。远方渭水对岸的山崖轮廓,在渐亮的晨曦里显出更加清晰、峥嵘如铁的青色岩石山体轮廓。

就在这片他用血汗唤醒的土地上,粮仓如山峦连绵,那是公刘亲手打造的生存根基与护佑尊严的山岳屏障!炉火在石穴深处熊熊复燃,那是公刘在绝望中锤炼出的不屈意志锋芒!石穴内铿锵的锤锻声瞬间密集了数倍,如同激昂的战鼓!

公刘的手,稳稳地、毫无一丝颤抖地解下腰间一枚早已被磨得边缘温润、色泽暗沉的圆形铜片——那是周族始祖后稷传下,象征着先祖披荆斩棘、开土养民之勇毅精神的古甲!他用粗粝的指腹,如同擦拭绝世珍宝般,将那象征祖先之魂的古甲反复擦拭。冰冷厚重的触感传递着穿越时光的力量。他的眼神,穿过晨光,坚定如铁,望向南方无尽的苍穹。

他身后,整个方国都在清冽而凝重的空气中缓慢地运转、流动、积蓄。男人们赤膊走向石穴,敲击声比以往更加密集、更富节奏!炉口喷吐出的烟雾更加浓烈!女人和孩子们沉默地走向仓廪和田地,眼神里多了一份隐忍的愤怒和无畏。

爱读书屋推荐阅读:造化一炁神诀原神:一株草也可斩落星辰天之湮永恒界四合院:家有七仙女,我真忙原神:最可爱的魔神!年代快穿之炮灰随心所欲童年回忆:从恐龙宝贝继续开始开棺大吉股市风云之逆袭传奇盗墓:开局大慈大悲手魔法这么练也是可以的吧帅小白封神路火影之星噬黄亦玫每日一问,宝宝今天亲亲吗快穿:疯批宿主在线作妖熊出没:异界幻想亮剑:满级悟性,手搓M1加兰德绝宠妖妃:邪王,太闷骚!逆天仙途:废柴的崛起亮剑:我只能卖民用品怎么了?快穿精灵梦叶罗丽我当大圣姐姐这些日子,操碎了心雁行录拒绝清北的我,只好去盗墓了俏寡妇搞钱上瘾,小狼狗他求贴贴四合院:和贾东旭一起进厂重生九零小辣椒职业大神竟然是邻家哥哥穿越七零年代:冬至春又来七零:暴躁小妹靠打人救爹暴富啦一人之下:非主流艺术家的成长重生做富婆:有钱又有闲修无敌仙路我的大小美女老婆逃婚当天,我傍上了大佬人在奥特:开局这个世界开始娘化德哈:重温旧梦快穿之万人迷路人甲摆烂攻略指南诡异降临,狂印冥钞的我无敌了鬼律师卿本佳人,奈何要做母老虎救命!病弱小可爱他超乖穿越火影陪四代目长大天道闺女之九门小师妹爱人祭天,大小姐杀疯了认亲侯府被替嫁,玄学祖宗闹翻天穿书女配太嚣张,绿茶白莲心慌慌亲爱的请抓牢天道九叶
爱读书屋搜藏榜:火影人之咒印七零军嫂娇又凶,海军老公拿命宠世子爷的黑莲花,能有什么坏心思白月光降临,季总沦陷了快穿:在狗血的全世界路过宜修重生,脚踩纯元上位诸天签到,从四合院开始萌妃快扶我起来吃糖穿越农女种地忙全民转职:我召唤魅魔雅儿贝德白月光岁月静好,主角团负重前行洪荒:从云笈七签开始重生成猫守护你结巴女生成为教授的历程为什么我又重生了致命游戏:归梦快穿:当狐狸精绑定生娃系统后我是黎家姑娘快穿之绝美工具人拒绝做炮灰逆世仙途:林风飞剑诛魔一秒一罪奴,女帝跪求我别反!霍欧巴,宠我如初领证后,周队长宠妻成瘾高冷大叔甜宠妻穿越不穿补丁裤,我在民国当首富美小护与腹黑男神医生的恋爱史娇软答应说:皇上臣妾又有身孕了重生:拒绝当舔狗,我同桌超甜斗罗:穿成唐三,开始修仙七零小知青被军官宠麻了尘埃花成长记百炼谱仙缘竹马为我弯腰诸天:从成为刘沉香开始崛起柯南世界里的失控玩家徐千金和他的教练女友四合院生活乐无穷午夜交易所竹影深几许与主角相爱相杀的那些事道乡之修道成仙灵兽归元记摄心妖妃倾天下魂穿之杀手王妃不好惹我在觅长生迷情浴爱偷听我心声后,全家都想逆天改命诸天从噬灵魔开始某美漫的超级进化
爱读书屋最新小说:艺之神篮坛天穹:与科比共铸十冠王朝八音盒里的世界高武:一首侠客行开局领悟太玄经斩神:以生命为棋,改众人之命死遁后男主黑化成反派了麻辣母女云逸传奇当恶魔降临于碧蓝航线暗核猎兵:星骸边境1001区爷奶和离,她带阿奶一家大鱼大肉1800年之龙腾四海萌宠特攻开局绑定六道系统,雏田是我的了公子,陛下他又吃醋了重生汉灵帝:开局斩十常侍七零:洞房夜改嫁隔壁禁欲军少明末龙旗修仙炼妖记在漫威里的魔导士重回五百年前,我成了天下第一鼠鼠修仙:开局福地洞天种田发展娇妻玩得太花,我们离婚吧穿成猫后,和疯批顶A假结婚了快穿:系统不易,亲自卖艺都市妖皇:我的系统能百变重生三国:吕布,一戟破万法收获二十八臣子的我成为千古一帝救命!神说要与我共生玄幻召唤师,另类修行火影之山中同学的忍界生活让你带个差班,你全员本科了?全民转职:我是剑仙我和兄弟祸害大明快穿:这个男人怎么越来越疯?人在泰罗,和光太郎称兄道弟佛子禁欲难攀?可他红眼喊我宝宝末日:重启修仙路尼巴鲁的猫谁说我只是剑修的?我是齐修啊全球军训:我开局激活军衔系统人性的那些事儿九域天棺综漫大佬看我剪的视频,打赏催更大秦,我,最尊太子,召唤不良人穿越后,全修真界都是她的忠犬!挣钱一本通未来武神:我练的是独孤九剑!我在东北当萨满的那些年长安香事:调香师的盛唐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