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亳都,浓郁的桑木烟火气息弥漫在空旷的天空,帝喾的遗骸静静躺在宗庙里,已然七日。这七日,亳都沉浸在庄严肃穆的哀伤之中,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沉重的悲痛。

祭司们身着玄色祭服,那玄色深沉如夜,似要将所有的情感都吸纳其中。他们的面颊涂抹着赭红,那鲜艳的颜色在肃穆的氛围中显得格外醒目,宛如燃烧的火焰,为这沉闷的场景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祭司们口中哼唱起古旧的安魂曲调,声音低沉而悠长,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隧道,从远古传来。这曲调在缭绕的青烟里盘旋不已,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有了生命,在空气中跳跃、穿梭,萦绕在人们的心头。

当最后一捧新壤覆上帝王的陵墓,宣告着这场盛大葬礼的结束。此时,长老们枯槁的手如磐石般坚定,缓缓推着年少的帝挚踏上那青石阶。帝挚年纪尚轻,身形略显单薄,稚嫩的脸庞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的步子有些漂浮,仿佛脚下的不是坚实的青石,而是绵软的云朵。手中的玉笏贴在掌心,那玉笏冰凉而陌生,触感让他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惶恐。

“帝……”身后司礼的玄言老人欲言又止,浑浊的眼珠闪了闪,目光中透着复杂的情感,有忧虑,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终于,老人吐出后半句,声音低哑如磨砂,带着苍老的威势:“要端正玉笏。”

帝挚恍然一惊,犹如被重锤敲响,忙绷直了手臂,将笏板平举至胸前。那象牙笏板沉甸甸的,入手极有分量,上面刻着繁复如云朵的纹饰,细腻精致,每一条纹路都似乎蕴含着古老的故事。此刻,纹路沟壑里渗着微凉的汗液,那是他紧张的证明。

他挺直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沉稳而庄重,一步步迈向上首的帝座。那帝座由金丝楠木髹漆而成,宽大厚重,散发着尊贵而威严的气息。它被安放于高台之上,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令人心生敬畏。帝座上铺着整张玄黑带暗紫斑纹的豹皮,豹皮的绒毛柔软而顺滑,却又带着一种野性的力量感。

帝挚踏着铺展两侧的崭新蒲草席坐下,席下垫着厚实的丝絮棉褥,柔软得近乎没有支撑,让他有一种深陷其中的不踏实感。他抬眼望去,偌大的宫殿如同冰封的巨大洞穴,空旷而寂静。臣子们在阶下躬身肃立,玄色深衣如排排凝固的鸦羽,整齐而肃穆。他们的表情各异,有的眼中满是忠诚与期待,有的则暗藏着一丝疑虑和观望。

帝挚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肩负起了整个天下的重任。然而,面对这陌生而又充满威严的宫殿,面对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臣子,他心中的不安如同潮水般翻涌。

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气息悄然钻入他的鼻孔。帝挚微微侧首,鼻翼轻动,发觉是那崭新豹皮缝隙间散发出来的原始血腥气。这血腥气仿佛带着猛兽的灵魂,似乎刚从猛兽身躯剥离不久,腥膻未消,在这华丽的宫殿中显得格格不入,又格外刺鼻。

他猛地攥紧了象牙笏边缘,那象牙笏质地温润细腻,纹理精致,可此刻帝挚的指甲几乎要嵌入其细腻的纹理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扭曲泛白。他的心跳声在空旷殿宇里清晰可辨,咚咚,咚咚,有力地撞击着紧缚新衣的胸膛。那心跳声仿佛是战鼓,敲打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安。

帝挚抬眼望向阶下,无数双视线凝聚过来。这些视线如同锋利的箭矢,有审视,那是朝中老臣对他这位新君能力的考量;有敬畏,这是普通臣子对帝座权威的本能尊崇;还有深埋的算计,隐藏在某些人眼底的狡黠目光,皆是投向帝座的神龛,而非这神龛中心那局促不安的少年。

曾经,帝喾治理天下的岁月是亳地人心中的一抹暖色。帝喾以其睿智与仁德,让这片土地繁荣昌盛。在他的统治下,亳都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帝挚初登大位的时日里,亳都的坊市也依旧保持着昔日的活络。

陶工坊前,成排初出窑的粗黑陶罐正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抱上板车。新陶器在日头下泛着温润水光,那是泥土与火焰交融后的结晶,散发着质朴的气息。贩货者的牛车缓缓碾过松软的土路,轮毂滚动着发出“嘎吱”声,像是古老的歌谣,带起薄薄烟尘,在阳光中飞舞。孩童们嬉笑打闹从低矮的土坯草屋巷弄中穿梭而过,手里晃荡着粗糙的泥哨子,哨声尖锐刺耳地撕破空气,那是亳都充满生机的日常乐章。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终结于春日洛水的一场奔流。

那日,天色晦暗如铅铸,沉甸甸地压在洛水两岸。铅灰色的天幕仿佛是一块巨大而沉重的石板,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让阳光穿透,将整个世界笼罩在压抑之中。洛水在这样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阴沉,江面像是一面巨大而浑浊的镜子,倒映着那压抑的天空。

起初,细密黏腻的雨丝如无数轻柔的丝线,从天空缓缓飘落。这些雨丝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使命,悄无声息地融入洛水之中。它们轻轻地触碰着江面,泛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却又瞬间消失不见。然而,没过多久,雨水就变成了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着灰黄的江面。每一滴雨珠落下,都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使得江面不再平静,浪头一波高过一波,如同一头头被激怒的猛兽,奋力地撞击着河岸粗大的木桩。木桩在浪涛的冲击下,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在痛苦地呻吟。浪花被拍碎,浑浊的泡沫在江面上四处飞溅,如同破碎的梦境,散落在这片动荡不安的水域。

湿重的水汽混杂着上游冲刷而来的腐朽气息,如同幽灵一般,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那腐朽的气息,带着岁月的沧桑和死亡的味道,似乎在诉说着洛水流域曾经的繁荣与衰败。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觉到那股气息顺着鼻腔深入肺腑,让人的心情愈发沉重。

此时,警报传入宫室,帝挚正握着一卷新制的牛骨卜辞对着壁上的洛水图势出神。那牛骨卜辞上刻满了神秘的符号,每一道刻痕都承载着祖先的智慧和对未来的期许。洛水图势绘制得极为精细,每一处河道的弯曲、每一个村落的位置都清晰可见。帝挚凝视着这幅图,心中思索着洛水流域的治理与发展。他渴望通过这些古老的方式,探寻出一条让百姓安居乐业的道路。

突然,殿外响起惊慌杂乱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是一场风暴正在迅速逼近。一名通体透湿的信使冲入前庭,泥水顺着他的护胫和麻鞋流淌到洁净的灰白石板地上。石板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道污浊的痕迹,如同命运的划痕,打破了宫殿内原本的宁静与庄严。信使上气不接下气,面孔因寒冻和恐惧而扭曲发青。他的嘴唇颤抖着,牙齿也在不停地打颤,整个人仿佛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鬼。“帝、帝……洛水!”他几乎喊破了音,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紧紧地揪住他的心脏。“洛水……暴涨!……冲垮东岸新修的堤围……陶窑……十户……没了!”尾音颤抖着消失在空旷的回廊里,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帝挚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牛骨卜辞“啪嗒”掉落地上。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宫殿内回荡,仿佛是某种预兆。他疾步走向宫门,冰凉的雨丝瞬间扑满面颊。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与他内心的焦急和忧虑交织在一起。远处天际低垂,洛水方向浊黄色的浪涛翻滚的隐约景象,如同狂兽汹涌嘶鸣。那浪涛像是一头挣脱了束缚的巨兽,正张牙舞爪地肆虐着世间的一切。

宫门外,几名长老与伯禹早已候在雨中。长老们宽大的深衣袖袍被风卷得翻飞,像是一片片黑色的翅膀在风中舞动。他们神情沉凝似墨,岁月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蕴含着无尽的智慧和忧虑。伯禹垂首而立,脸上覆着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肩胛在湿衣下微凸地耸起,显得有些疲惫和无助。他为了治理水患,四处奔波,风餐露宿,却依然无法完全阻止这场灾难的发生。

帝挚尚未出言,长老中一位须发皆白、面目严肃如石刻的宗伯已跨前一步,沉稳的嗓音穿透雨幕:

“帝,此乃洛水之神震怒。吉礼不可废。速令司祭择玉璧,集三牲牲牢,以禳解灾殃!”他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

其他几位长老立即随声附和,声音此起彼伏:“正该如此!”“速行祭礼!”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虔诚,仿佛洛水之神的怒火已经近在咫尺,随时会将亳都化为齑粉。

帝挚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眉头紧锁,目光越过长老们的深色冠冕,投向默默立于风雨边缘的伯禹。伯禹身形挺拔,虽被雨水湿透的麻布衣紧贴在身上,却依然难掩那股沉稳坚毅的气质。他肩头的肌肉在湿透的麻布衣下微微抽动,似在压抑着内心复杂的情绪。

帝挚深吸一口湿凉的空气,正要开口询问伯禹的看法。这时,宗伯那锐利的眼锋便已截断了他的视线。宗伯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眼神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他语气坚定得不留一丝缝隙:“礼事关乎国祚,关乎亳都数万生民安危,不容迟疑!”那声音并非嘶吼,却蕴含着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众人的心头。

几位宗室耆老不约而同地微微颔首,眼中是同一的坚决与不容置疑。他们都是亳都德高望重的人物,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刻,他们的态度无疑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帝挚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四方裹挟而来,堵住了他试图探询伯禹的任何言语。他的喉头如同梗着一块冰冷的硬物,微微翕动嘴唇,最终只吐出几个简短的指令,声音被雨点砸在石板上的声响盖过:“……便依诸卿之意,去办吧。”

祭祀的场面,如同一幅古老而宏大的画卷,在这沉闷压抑的氛围中迅速铺展开来。彼时,天地仿佛都被一层厚重的阴霾所笼罩,那压抑的气氛,好似一块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高大庄严的土筑祭坛,在宫室前空旷的场地上突兀地拔地而起。这祭坛,是无数劳工用汗水与心血堆砌而成,每一寸土都承载着人们对神灵的敬畏与祈愿。坛体坚实而厚重,仿佛在向世间宣告着它承载的神圣使命。其表面经过精心修整,黄土的颜色在黯淡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深沉,宛如大地沉睡的灵魂。

披着彩羽的司祭者,宛如从古老传说中走出的神秘使者,在祭坛上动作夸张地旋转起舞。他们身上的彩羽,五彩斑斓却又透着一种诡异的华丽,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是有生命的精灵在舞动。司祭者口中吟唱起悠长而含义不明的咒调,那声音,低沉而婉转,如泣如诉,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长河,来自遥远的洪荒时代。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把神秘的钥匙,试图打开那扇通往神灵世界的大门。咒调在空气中回荡,与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旋律,让在场的众人不禁心生敬畏。

祭坛前的火堆被点燃,干柴在火焰中噼啪爆裂,发出清脆而又热烈的声响。火苗欢快地跳跃着,像是一群挣脱束缚的精灵,肆意舞动。熊熊烈火照亮了周围的黑暗,也映红了人们那一张张或虔诚或紧张的脸庞。干柴燃烧时散发的刺鼻气味,与空气中弥漫的潮湿气息相互交融,形成一种独特而又令人窒息的味道。青烟袅袅升起,被强劲的风扭成诡异的舞姿,如同一条蜿蜒的巨蟒,盘旋上升,似乎想要冲破这压抑的天空,向神灵传递人间的讯息。

沉重精美的玉璧,被恭敬地安置在火边临时搭起的土台上。这些玉璧,每一块都经过能工巧匠的精心雕琢,质地温润细腻,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它们的形状各异,有的刻着神秘的符文,有的雕着栩栩如生的神兽图案。在火光的映照下,玉璧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量。这些玉璧,是人们献给神灵的珍贵礼物,寄托着他们对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美好祈愿。

数头早已备好的肥壮黑牛、灰羊与棕猪,被绳索紧紧捆绑着,放置在祭坛一侧。它们似乎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厄运,发出垂死的哀鸣。那叫声,凄厉而又绝望,在这空旷的场地中回荡,让人不禁心生怜悯。然而,在这庄重的祭祀仪式面前,怜悯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刽子手们手持锋利的刀具,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动作利落地宰杀着这些牲畜。腥热的鲜血,如泉涌般漫出浅浅的沟槽,沿着新砌的斜面流淌。鲜血的颜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大地流淌的悲伤。血腥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与燃烧的干柴味、玉璧的温润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又诡异的氛围。

帝挚站在远处高台上,身披熏过香的玄鸟纹样祭服。这祭服,采用了最上等的丝绸面料,经过无数能工巧匠的精心刺绣而成。玄鸟纹样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高飞。祭服上熏染的香料,散发着一种淡雅而又神秘的香气,在这潮湿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散着。帝挚的身姿挺拔而威严,但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的身体还是微微颤抖着。刺骨的寒意,如同一把把冰冷的刀子,从四面渗入衣料深层,侵蚀着他的身体。他的面容冷峻而凝重,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作为帝王,他承载着整个国家的命运与希望,在这庄重的祭祀仪式中,他必须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威严与仪态。

他静静地听着司祭者如催眠般的吟诵,目光空洞地看着那些华美玉璧在烟雾缭绕中被反复摩挲擦拭。宗室长老们站在一旁,脸上那近乎狂热的虔诚让帝挚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对神灵的敬畏与期待,仿佛只要通过这场祭祀,所有的灾难都会烟消云散。然而,帝挚心中却充满了疑虑。他深知,这世间的苦难并非仅仅依靠一场祭祀就能解决。洪水肆虐,百姓流离失所,无数生命在洪水中消逝,这些惨痛的景象时常在他的梦中浮现,让他无法安心。

唯有目光偶尔扫过身旁那湿漉漉、沉默矗立的伯禹,帝挚才骤然触及那压抑在礼乐喧天之下,被洪水吞噬的恐惧与哭泣。伯禹,这位肩负治水重任的英雄,此刻站在这祭祀的场地中,却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身上还带着洪水留下的痕迹,衣衫湿透,沾满了泥土与水渍。他的面容疲惫而坚毅,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屈不挠的决心。在这一片喧嚣的祭祀声中,他仿佛是一个孤独的守护者,默默地承受着洪水带来的沉重压力。

帝挚想起了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村庄,那些在洪水中挣扎求生的百姓。他们的哭喊声、求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洪水如猛兽般肆虐,冲毁了房屋,淹没了农田,无数家庭支离破碎。而这场祭祀,虽然寄托了人们的美好愿望,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帝挚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他意识到,真正能够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不是神灵的庇佑,而是像伯禹这样勇敢无畏的实干者。

伯禹似乎感受到了帝挚的目光,微微转过头来,与帝挚的眼神交汇。在那一瞬间,帝挚从伯禹的眼中看到了坚定与执着。那眼神,仿佛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给人带来无尽的希望。伯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向帝挚点了点头,仿佛在向他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承诺: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会竭尽全力,治理洪水,拯救百姓。

祭祀仪式仍在继续,司祭者的吟诵声愈发高亢,火堆中的火焰也越烧越旺。然而,帝挚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祭祀之上。他望着远方那片被洪水淹没的土地,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与伯禹并肩作战,共同战胜这场灾难。他深知,这将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战斗,但他坚信,只要他们齐心协力,就一定能够迎来光明的那一天。

当祭祀仪式终于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帝挚和伯禹并肩站在高台上,望着那渐渐熄灭的火堆,望着那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高大,仿佛两座屹立不倒的山峰。

洛水的怒潮终于暂时退回到河堤之内,然而,它留给东岸的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狼藉景象。往日生机勃勃的东岸,此刻宛如一片死寂的废墟。黑黢黢的泥土肆意堆积,仿若一座座狰狞的小山,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砌在一起,诉说着洪水肆虐时的疯狂。断木碎石横七竖八地穿插其中,像是战争过后留下的残兵败将,见证着这场灾难的无情。那些被泡胀的禽畜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在阳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仿佛是对这片土地的诅咒。

幸存的流民们,如同被命运遗弃的蝼蚁,蜷缩在破损不堪的棚舍角落里。他们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绝望与迷茫,如同躲在洞中的灰鼠,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这个已然破碎的世界。他们身上的衣物破旧不堪,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沧桑,洪水不仅摧毁了他们的家园,更带走了他们对生活的希望。

帝挚,这位身处权力巅峰却在这场天灾面前略显无力的君主,被从亳宫的深处拖拽了出来。亳宫,曾经是权力与荣耀的象征,此刻却仿佛也在洪水的阴影下瑟瑟发抖。帝挚脚步沉重地走出宫门,亲眼目睹了这洪水褪去后的残骸,心中涌起无尽的悲痛与责任感。

面对眼前的惨状,帝挚沉思良久后,提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疏浚下游淤塞的河道。他想着,若能让洛水的水流更加顺畅,或许能减少日后洪水泛滥的风险。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几位宗室大臣便立刻站了出来,言辞激烈地驳斥道:“旧河道乃洛水之神栖息之所,不可轻动!”他们神情肃穆,眼神中透露出对神灵的敬畏与对传统的固执坚守。在他们心中,洛水之神掌控着这片土地的命运,任何对旧河道的改动都是对神灵的亵渎,必将引来更可怕的灾难。

帝挚皱了皱眉头,心中虽有些无奈,但也知道这些宗室大臣在朝中的影响力,不能轻易忽视他们的意见。正当他思索着如何回应时,伯禹站了出来。伯禹,这位治水经验丰富的智者,神情凝重地进言:“东岸土质松散,须用大石砌堰,并广植根深固土之草树。如此,方能稳固河岸,抵御洪水的再次冲击。”他的话语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透露着专业与审慎。在他看来,治水不能只依靠神灵的庇佑,更需要运用科学的方法和实际的行动。

然而,伯禹这番合乎情理的谏议,很快就被更激烈的声音淹没了。那些来自显贵豪族的声音,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草芥顽木,焉能挡洛水之威?当以人力胜天!再筑高堤!”这些豪族们,眼中闪烁着贪婪与自私的光芒。他们坐拥东岸大片肥沃的良田,洪水退去后,他们心中所惧怕的唯有地界缩水、田产分割。在他们的算计中,再筑高堤不仅可以保护自己的田产,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巩固自己的财富和地位。

朝堂之上,各方声音争论不休,气氛愈发紧张。帝挚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看着这些各怀心思的臣子,心中满是忧虑。此时,那些老成谋国的大臣们站了出来,他们故作深沉地说道:“陶垣坚固,不惧水浸,以陶筑堤为上!”这个提议看似有理有据,既兼顾了对神灵的敬畏,又考虑到了实际的防御效果,一时间竟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

于是,一项宏伟却荒谬的工程在豪族们的力主之下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成千上万的庶民被无情地驱赶上工,他们如同被奴役的牛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洛水两岸,原本宁静的春日薄雾被窑炉的滚滚烟尘所取代。那一座座高耸的窑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仿佛是恶魔张开的血盆大口,吞噬着无数的资源和庶民的血汗。

窑炉中,新烧成的黑色陶筒被源源不断地挖掘出来。这些陶筒沉重异常,每一个都需要数人合力才能搬运。它们被紧紧地捆扎在一起,沿着崎岖的道路运往河畔。运输的过程极为艰难,路面因为连日的雨水和沉重的车轮碾压,变得泥泞不堪,遍布深陷的车辙。疲惫不堪的民夫们在泥泞中艰难地前行,他们的脚步沉重而迟缓,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洛水河畔,炎炎烈日烘烤着大地,数千民夫已在此劳作数月。蜿蜒十里的“陶堤”,像是一项伟大工程的雏形,正缓缓在人们眼前成型。千万支黑陶管紧密地衔接在一起,沿着河岸有序铺开。每一支陶管,都是民夫们辛勤汗水的结晶,从采泥、制坯到烧制,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此时,阳光洒在陶堤上,那密密麻麻的陶管,远看仿佛一条僵硬的巨蟒卧在洛水之畔。陶堤蜿蜒伸展出令人心惊的规模,见证着人类改造自然的宏大决心。民夫们虽然疲惫不堪,但望着渐渐成型的陶堤,眼中还是闪烁着一丝期待的光芒,他们期盼着这坚固的陶堤能够挡住洪水,保护身后的良田与家园。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捉弄人。未等堤基两侧稳固夯实,秋汛竟一反常态提前而至。原本平静的洛水,像是被激怒的猛兽,浑浊的水头以远比春日更暴烈的姿态席卷而来。那水头如同一堵高耸的水墙,带着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那看似坚硬的陶堤猛扑过去。

浑浊的浪涛中,仿佛有无数蛮横巨手狠狠抽击着陶堤。只听见轰然巨响接连炸开,如同沉闷的战鼓,震得大地都为之颤抖。那些刚刚连接起来、尚未被泥土紧裹固定的陶管,在洪水的猛烈冲击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碎陶片如同千万把黑色飞刀在浪涛中飞溅狂舞,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寒光,无情地切割着空气。

洪水像是一头挣脱囚笼的困兽,裹挟着崩溃的陶堤残骸和被冲散的泥土,呼啸着冲向东岸那些刚缓过一口气的良田。肥沃的耕地,原本孕育着希望的田野,在眨眼间再次化作一片浩淼的浊浪汪洋。无数粟穗,那些承载着农民一年心血的生命,在洪水中淹没殆尽,只留下一片凄惨的景象。

成千上万民夫数月的血汗,就这样付诸东流。他们呆呆地站在岸边,望着曾经付出无数艰辛的陶堤在眼前崩塌,眼中满是绝望与无助。有的民夫瘫倒在地,放声痛哭;有的则握紧拳头,望着洪水,悲愤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帝挚站在宫城高台上,遥遥望着洪水漫过陶堤肆虐田地。他身着华丽的袍服,却难掩脸上的焦虑与痛苦。耳中灌满了下游传来微弱的、如同溺水般的呼喊,那声音像是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刺痛着他的内心。他手指死死抠在冰凉的青石栏杆上,坚硬的棱角刺痛掌缘,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片汪洋,心中五味杂陈。

身旁,宗伯与几位显贵正在从容议事。他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宗伯捋着胡须,神色平静地说道:“此次陶堤被毁,实乃天灾人祸。但堤防不可不修,当务之急,是商议该向何处征发下一次徭役以重修堤防。”

一位显贵微微点头,附和道:“是啊,洛水关乎国本,若不尽快修复堤防,来年的收成恐无指望。只是如今各地百姓负担已然不轻,再征徭役,恐怕……”

另一位显贵皱着眉头,接口道:“即便困难重重,也不能坐视不管。可从偏远之地征调民夫,那些地方受洪水影响较小,应能抽出人手。”

帝挚听着他们的议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愤怒。他转过身,看着这些从容不迫的显贵,大声说道:“你们只知征发徭役!可曾想过那些民夫的艰辛?他们数月来日夜劳作,如今一切化为乌有,他们该如何生活?”

宗伯微微一惊,连忙躬身道:“陛下息怒,臣等也是为了国家大计着想。若不修好堤防,洪水泛滥,受苦的百姓只会更多。”

帝挚冷笑道:“国家大计?难道百姓的性命就不是大计?每一次的徭役征发,都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如今陶堤已毁,我们首先该做的是安抚受灾百姓,而不是想着如何再去压榨他们!”

显贵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帝挚今日竟如此动怒。片刻的沉默后,一位显贵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修复堤防迫在眉睫,若无足够的人力,恐难完成。”

帝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缓缓说道:“朕并非反对修复堤防,只是不想再让百姓承受过重的负担。我们可以先从国库中拨出一部分钱粮,用于安抚受灾百姓,让他们能够度过难关。同时,对于修复堤防之事,我们可以招募自愿者,给予他们合理的报酬,而不是强行征发徭役。”

宗伯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国库钱粮有限,若大规模安抚百姓并支付修堤报酬,恐难维持。”

帝挚目光坚定地看着远方,说道:“朕会想办法开源节流。从今日起,宫中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开支。至于钱粮来源,我们可以鼓励商业发展,增加税收渠道。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定能度过难关。”

帝挚觉得一股冰冷粘稠的倦怠,如同洛水那沉重且散发着腐气的淤泥,从脚底缓慢地、无声地爬上他的四肢。这倦怠,一寸一寸,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最终沉重地淤塞在心口深处,凝结成冰。他望着空荡荡的朝堂,眼神迷茫而又空洞,思绪早已飘远。

帝挚登基后的第三年夏,亳都像是被放进了巨大的蒸笼。闷雷在亳都上空翻滚不绝,整日不散,沉闷的声响如同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在人们的心头。空气凝滞如煮过头的浆糊,黏腻而又压抑,让人喘不过气来。大街小巷弥漫着闷热的气息,百姓们无精打采地在各自的生活轨迹中挣扎。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将整个亳都染成一片诡异的红色。一队披着粗粝黑布衣的刑徒,被押解入宫。这些男子多是邻近山野的贱隶,他们身份卑微,在世间最底层艰难求生。有的因在困苦中为了一口吃食争斗,有的因家中实在无以为继窃取牲口,就这样被充作役徒,从此失去自由。

他们一路沉默地前行,沉重的木桎套在脚上,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木桎与地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在寂静的道路上格外刺耳。身后押解兵士的皮鞭,如凶狠的毒蛇,偶尔撕破沉滞的空气,落在那些瘦弱的脊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刑徒们被驱赶着来到宫苑边,这里巨大丛生的棘草已经将昔日的繁华掩埋。此处原本安置流离的工匠,那些能工巧匠们曾在这里挥洒汗水,为亳都带来生机与活力。可自帝挚登基后,这里逐渐荒废,野草像是得到了指令,疯长着吞没了昔日的路径。

粗重的陶斧在刑徒们手中挥舞,劈砍着坚韧的藤蔓,发出沉闷短促的断裂声。每一次挥动斧头,刑徒们都用尽全身力气,他们的胳膊上青筋暴起,脸上汗水如雨,与尘土混合,变得污秽不堪。草腥混杂着尘气浮荡在潮热的黄昏里,让人愈发觉得压抑难受。

帝挚心中烦闷,朝堂上的纷争,百姓的困苦,国家的未来,这一切都如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屏退侍从,独自踱步至侧殿檐下,想要寻得一丝宁静。

角落里,一名刑徒半伏在尚未劈散的杂草堆边,正悄无声息地呕吐。他的身子弓成一只大虾,肩胛骨突兀地耸起,在仅披着的破旧衣布下剧烈痉挛起伏。他的呕吐声微弱却又让人揪心,那是身体在极度疲惫与饥饿下发出的抗议。

无人理会这污秽不堪的场景。兵士们只冷眼盯着自己的位置是否有人偷懒懈怠,在他们眼中,这些刑徒不过是会干活的工具,生死与他们无关。那名刑徒吐出的只有一些浑浊的绿水,嘴角蜿蜒流下一道惨绿的涎水,眼珠已开始浑浊上翻,生命的气息正从他的身体里一点点流逝。

帝挚下意识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名刑徒。

“止步!”一声冰冷粗犷的喝阻如同一记铁鞭,凌空抽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惊悚。帝挚猛地抬头,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

一名身材异常高大的守卫,宛如一座精铁铸就的铁塔,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拦在了他的面前。此人身着黑色硬牛皮护甲,每一片甲胄都打磨得寒光闪烁,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经历的无数血腥厮杀。他手中握着一柄沉重的青铜长剑,剑身厚重,剑锷处虎纹狰狞,仿佛随时都会择人而噬。

帝挚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守卫的脸上。他的面孔线条刚硬如刀劈斧凿,仿佛是由最坚硬的岩石雕刻而成。两道粗眉紧紧拧结在一起,宛如两条即将争斗的恶蛇。那双眼睛,毫无仆从应有的半分怯懦或敬畏,反而沉淀着某种野兽般的凶猛与冷漠。那目光笔直地刺向帝挚,犹如两道冰冷的寒芒,毫不避让,仿佛眼前的并非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普通的猎物。

“陛下勿近秽物。”守卫的声音低沉而简短,仿佛是从幽深的地府传来,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这声音如同重锤,狠狠撞击在帝挚的心头,巨大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帝挚几乎被那股浓烈的血腥气逼得后退一步。

直到此时,帝挚才看清,此人右颊有一道深红的疤痕,自颧骨斜划至耳根处收束,宛如一条扭曲的血蛇。那疤痕色泽鲜艳,仿佛是刚刚撕裂开的伤口,还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这道疤痕,让他原本就狰狞的面容愈发可怖。

“退下!”帝挚强压住骤然翻腾的心悸,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中挤出帝王应有的冷硬。然而,那四个尾音竟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丝颤抖,仿佛是被惊起的飞鸟,在夜空中慌乱地扑腾。

守卫那双凶猛的眼睛只是无声地盯着他,犹如两颗冰冷的寒星,没有丝毫动摇。嘴角紧绷的线条纹丝未动,脚下的地面仿佛被他深深扎根,稳如泰山。

帝挚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自己身为帝王,何时受过这般忤逆。他怒目圆睁,试图用帝王的威严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守卫震慑住:“你这大胆狂徒,竟敢违抗朕的旨意!”

守卫眼中划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锐利光芒,那目光仿佛在重新掂量一柄不锋利的铜匕首,带着审视与不屑。他微微抬起下巴,声音依旧冷漠:“陛下,这是宫中禁令,任何人不得逾越。”

帝挚气得浑身发抖,他向前踏出一步,试图强行突破。然而,守卫却丝毫未动,手中的青铜长剑微微抬起,剑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仿佛在警告帝挚不要轻举妄动。

“你……你可知朕是谁?朕是这天下的主宰,朕的话便是律法!”帝挚怒吼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陛下贵为天子,更应以身作则,遵守宫中规矩。”守卫冷冷地回应道,目光中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迅速接近。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帝挚本就脆弱的神经。几名内侍与一位衣饰颇为显赫的宗亲快步走来,内侍们神色慌张,而那位宗亲正是上卿华仲。华仲身形修长,一袭紫色长袍随风飘动,腰间束着一条金黄的腰带,愈发衬得他气宇不凡。然而此刻,他脸色惶恐,隔着老远就躬身告罪:“下臣惊扰帝安!是下臣不察,竟让此等污秽惊动了圣驾!”

华仲的声音在寂静的宫苑里回荡,带着一丝颤抖。帝挚微微皱眉,抬眼望去,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华仲转向那高大侍卫时,眼神却瞬间柔和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赞许与亲近。那侍卫名为息虎,身形如一座巍峨的山峰,足足比旁人高出一个头。他身着黑色劲装,肌肉线条在衣物下若隐若现,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一头长发束在脑后,冷峻的面容犹如刀刻斧凿,双眸深邃而锐利,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威严。

华仲低声快速道:“息虎,做得不错!还不退下向帝赔罪!”息虎微微颔首,大步向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末将惊扰陛下,罪该万死!”他的声音犹如洪钟,在宫苑中久久回荡。

随即又朝帝挚道,“犬子粗鄙无礼,冒犯帝威!但此中忠心赤胆!今日正欲荐其为御林虎贲,护卫宫室安危,不知帝……”华仲话语流利,滔滔不绝,他身后那几名随侍也纷纷附和劝进。他们皆是东岸豪族中最为显赫的几家姓氏,平日里在朝堂上便相互勾结,势力庞大。此刻,他们的视线胶着在息虎那铜浇铁铸般的身躯上,隐含鼓动。

帝挚只觉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耳边盘旋。息虎那沉默的巨影矗立一旁,如同难以撼动的山脉。那柄虎纹青铜剑就在身侧隐隐散发着寒气,剑身雕刻的虎纹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跃然而出。帝挚的目光扫过,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他清楚地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举荐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权力博弈。

华仲等人在朝堂上的势力已经尾大不掉,他们不断地安插亲信,试图掌控整个朝廷。如今举荐息虎为御林虎贲,更是想要将皇宫的护卫大权也纳入囊中。帝挚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四周都是看不见的暗流,随时都可能将他吞噬。

帝挚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感到舌根僵硬如铁。朝堂之上,他虽贵为天子,却处处受到这些豪族的掣肘。平日里的政令,若不经过他们的同意,根本难以推行。此刻,面对华仲的举荐,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忠勇可嘉,”字句从他口中艰难挤出,“……便依卿等之意。”声音在黄昏湿热的空气里闷闷散开,毫无分量。华仲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容,他连忙谢恩:“陛下圣明!息虎定不负陛下重托!”息虎也再次叩首:“末将愿以死效命!”

自华息虎入职御林卫,负责帝挚车驾安保之后,每次帝挚出行,那沉默如同岩石般的宽阔背影,总是稳稳地挡在他前方半步之处。这半步的距离,看似微不足道,却仿佛横亘着一道无形且无法跨越的鸿沟。帝挚坐在车驾之中,透过车窗的缝隙,常常能瞥见那道背影。每当此时,他的指尖便会不自觉地在袖中紧紧攥紧衣料边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内心那莫名的紧张与压抑。

华息虎始终保持着这一步的距离,无论风雨天晴,无论路途远近。他如同忠诚的卫士,又如同一道沉默无言的墙,将帝挚与外界隔离开来。那些帝挚本想倾听、甚至试图瞥见一眼的角落,都被这道墙无情地阻挡。帝挚有时会想,墙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是不是有着他从未了解过的鲜活与真实?但这一切,都被华息虎那坚如磐石的背影所遮蔽。

深宫里,岁月的洪流悄然涌动。那些旧日侍奉帝喾的老臣们,如同凋零的秋叶,一个个渐渐隐退。他们带着往昔的记忆和故事,离开了这充满权谋与纷争的宫廷舞台。取而代之的,是新拔擢上来的中书官们。这些人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神情越来越相似,目光平稳温良,没有丝毫的波澜。他们奏报时的言辞恭敬周至、滴水不漏,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的光滑玉珠,圆润完美,却也冰冷生硬,毫无温度。

帝挚坐在高高的御座之上,听着这些千篇一律的奏报,心中却渐渐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洞感。他的目光有时会不自觉地落在宫室门外,那里有一排新栽的青桐树。春天刚刚来临,青桐树的根尚浅,纤细的根须在泥土中挣扎着,试图寻找更多伸展的空间,渴望着汲取足够的养分,让自己茁壮成长。

一日,一名下等宦侍一时疏忽,在洗刷陶罐时,不小心将污浊的泥水泼溅在了青桐树的根部区域。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偌大的宫廷之中,这样的小失误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然而,第二天清晨,那名宦侍的身影便再未出现于宫墙之内。没有人提起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仿佛他从未在这宫廷中存在过一般。帝挚听闻此事后,心中微微一颤,他感受到了宫廷中那无形的威严与冷酷,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兽,随时可能吞噬掉任何微小的错误。

日头渐渐偏西,柔和却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光线透入殿中。那光线洒在殿柱上,映照着精细漆画的金红虬龙。在光影的交错下,那蟠踞的鳞爪仿佛活了过来,正缓慢而又有力地生长缠绕。帝挚坐在案前,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竹牍,心中满是疲惫。

竹牍里记载着各种各样的奏陈,有关于洛水需再次增发徭役的请求。洛水一带的水利工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百姓们在沉重的徭役负担下,生活日益艰难。而贵族们却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断要求减免西岭的贡赋。西岭本是物产丰富之地,贡赋的减免意味着国库收入的减少,这无疑会影响到国家的运转。还有北境传来的边报,有戎狄部落越界游牧,引发了冲突。边疆的战火随时可能蔓延,百姓的生命和家园受到威胁,而朝廷却似乎还在为一些琐碎的事务争论不休。

无数繁琐冰冷的字迹在帝挚眼前浮动,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沼之中,越挣扎陷得越深。那些奏陈上的文字,如同一条条无形的绳索,将他紧紧捆绑,让他无法挣脱。他闭上眼,试图逃避这一切,然而一种无力的疲惫感,如同秋日洛水沉积下的淤泥,一层又一层悄然地、无声地堆积上来,最终淹没了他全部的思绪。

帝挚在位第九年,春日的气息迟迟未能畅快地弥漫开来。洛水两岸,往昔那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土地,此刻却仿佛陷入了一场沉重的梦魇。过量的雨水如失控的洪流,将这片土地无情地浸透。每一寸泥土都像是一个被过度喂养的婴儿,腹部膨胀得紧绷,仿佛随时都会不堪重负地爆裂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土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在这压抑的氛围中,帝挚端坐在王座之上。这座华丽的王座,曾经承载着无数的荣耀与威严,此刻却似乎也被这沉闷的季节染上了一层黯淡的色彩。帝挚的眼神略显空洞,望着大殿外那一片阴沉沉的天空,心中莫名地涌起一丝不安。

然而,坏消息的降临总是出人意料,且打破了这份沉闷。一名来自唐地的传报者,被匆匆引到了王座之下。此人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周身沾满了泥浆点,仿佛是从泥沼中挣扎而出的困兽。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焦急与期盼,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唐水……唐水溢了!漫过了堤!淹了好多地!”

这声音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却只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骚动涟漪。大殿中的卿臣们,大多神色淡然,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几名靠近的卿臣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甚至浮起几不可见的嘲讽弯度。仿佛那不是水淹千亩的灾讯,而只是远方某个不知名山野里走失了一只猎犬。

众人皆知,唐地乃帝喾幼子、帝挚胞弟尧的封邑。那片土地偏远多山,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在世人眼中,根本无法与洛水之侧、王畿腹地的亳都相提并论。亳都,是天下的中心,繁华昌盛,汇聚了无数的财富与人才。而唐地,不过是一个被遗忘在偏远角落的小地方,即便大水淹没了那里贫瘠的岗坡山岭,又算得上什么呢?在这些养尊处优的卿臣心中,那不过是一片无关紧要的土地罢了。

“哦?唐水……如何了?”帝挚只觉喉中一片干涩,声音带着久居深宫的虚浮感。他微微向前探身,试图从那泥人般使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更清晰的信息。他的心中,既有对远方灾情的关切,又夹杂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尧,那个自幼就聪慧不凡、备受父亲帝喾喜爱的弟弟,此刻封地遭遇如此大灾,他该如何应对?

“帝!”一声呼喊打破了这份沉闷。那使者仿佛是从时空的洪流中闯进来的,全然没有注意到殿中那微妙的气氛。他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因过度赶路,脚步踉跄,急切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如拉风箱般沉闷又急促的声响。

好不容易站稳身形,他提高了嗓音,那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与疲惫,却又满含着激动:“君上……尧君!”他特意用了封君的敬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传递出心中那份难以抑制的震撼与不可思议,“他……他没有用玉璧!没有杀人牲!没用石头堵!没用挖烂山!他只做了……做了水车!好多竹子木头做的水车!沿着河岸……排开!”

此言一出,大殿里顿时炸开了锅。一名靠近使者的朝臣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中满是疑惑甚至哂笑:“水车?什么水车?”他微微皱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

帝挚原本平静的目光瞬间锐利了几分,如鹰隼般紧紧盯着使者,似乎想要从他的神情中探寻出一丝虚假。他微微前倾身子,在这高大奢华的王座上,那一丝动作也带着上位者的威严与审视。

“能转的轮子!”使者激动得几乎手舞足蹈,双手在空中比划着,仿佛眼前就是那神奇的水车。“搁在涨水漫出来的滩地上!唐水冲过来,冲那轮子!轮子一转,就把泥汤子往远处水深处回旋!水……水自己就被送走了!”他急切地将粗糙的双手比划出旋转的形态,额头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将那水车的模样直接呈现在众人眼前。

大殿里顿时响起几声无法压抑的嗤笑,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轻蔑的涟漪。几缕轻蔑的议论嗡嗡飘荡起来:“无稽之谈!”“以篾竹玩物御大水,可笑!”

帝挚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刺了一下,锐利而冰冷。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数年前,洛水第一次如猛兽般冲垮陶堤的那天。暴雨倾盆,天地间一片混沌,汹涌的洪水似要将世间一切吞噬。伯禹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面前,那张湿淋淋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忧虑,嘴唇蠕动,欲言又止。“须以土性疏导,勿违水性…”那微弱的话语,被暴雨的咆哮和众人更狂暴的反对声无情淹没。如今,这被遗忘的话语碎片,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耳边,如同洪钟大吕般震响。

大殿里,臣子们轻蔑的嗡嗡声此起彼伏,如同无数细小蚊蚋在耳边盘旋鸣叫,令人更加窒息。那些嘲笑伯禹治水方法荒诞不经的声音,像是一把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帝挚的心。他沉默地挥退了使者,心中却翻江倒海。

整整一夜,使者口中那荒诞不经的“水车”影像却如同鬼魅纠缠,挥之不去。那水车究竟是何种模样?真的能如使者所说,在治水方面发挥奇效?伯禹这些年又是如何践行他那“疏导治水”的理念?无数的疑问在帝挚脑海中盘旋。

翌日清晨,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悄然离开了宫室。他避开了虎贲骑卫,只带着两名出身低微、沉默可靠的贴身护卫,换上粗褐布衣。三人看上去如同逃难商旅,神色匆匆地踏上旅程。

他们骑上快马,沿着北境尘土飞扬的驿路疾驰而去。一路上,烈日高悬,炙烤着大地,扬起的尘土沾满了他们的衣衫。帝挚望着沿途荒芜的景象,心中不禁忧虑。有的地方,田地干裂,庄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有的地方,洪水虽退,但留下的是一片狼藉,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这些景象让他越发急切地想看到唐地究竟是怎样一番与众不同的景象。

昼夜兼程,他们历经疲惫与艰辛,终于在一周之后抵达了云山环绕的唐地。尚未进入唐水河谷,帝挚便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马背上。河谷远处地平线上,隐约传来洪流奔腾的巨大轰鸣,那声音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震撼着人心。

然而最让他触目惊心的,是延绵起伏的原野间、原本应被洪水肆虐的无数低洼缓坡上!没有预想中被浊浪吞没的农田屋舍、泥涂污秽一片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数十、乃至数百条狭长的、闪动着粼粼波光的青色脉络!它们并非肆意横流的自然水道,而是被巧妙地挖掘、疏导出来的无数细碎引水沟渠。

这些引水沟渠纵横交错,如同一幅巨大而精细的画卷。清澈的水流顺着沟渠缓缓流淌,滋润着两岸的土地。沟渠旁,嫩绿的禾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人们展示着生命的蓬勃与希望。远处,几座简易的水车在水流的推动下缓缓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将低处的水提升到高处,再分流到不同的沟渠中。

村外的大渠边,早已散布着唐地乡民。他们大多赤膊,古铜色的脊背在春日尚带寒意的阳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泽,汗水如同溪流般在脊背上流淌闪烁,蒸腾起淡淡的热气,仿佛一幅流动的古画。

为首的是村里的长者唐伯,他身形高大,虽已年逾花甲,但腰背依旧挺直。此刻,他目光深邃地望着不远处的高处水车,那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缓缓转动,将河水奋力卷起。唐伯身旁,年轻力壮的后生们手持锹和青铜耒耜,动作娴熟且有力。他们此起彼伏地挥动手中的农具,将泥土飞快掀开,每一次动作都带着无尽的力量与节奏感。

“嘿哟!嘿哟!”年轻后生们喊着号子,那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带着一股质朴的豪情。他们的脸庞因用力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但眼神中却满是坚定与希望。在他们的努力下,被水车卷起、已经初步滤去过粗泥砂的水流,顺着规划好的阡陌痕迹缓缓流去。那水流如同灵动的丝带,蜿蜒穿梭在田间地头,滋润着这片孕育希望的土地。

渠水悠悠,最终汇入低洼处新辟出的蓄水塘。塘中,新栽的藕莲与浮萍正努力扎根萌绿。嫩绿的荷叶尖角刚刚探出水面,仿佛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浮萍则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曳,宛如绿色的精灵在翩翩起舞。塘边,几个小孩正兴奋地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时不时伸手想去触摸那嫩绿的荷叶,却又怕惊到它们。

“囡囡,小心些,莫要掉进水里。”一位年轻的妇人轻声呵斥着自家的孩子,手中却不停地忙碌着。她和其他几位妇女一起,用小陶罐舀起沉淀后略显清澈的水,小心翼翼地浇灌着刚冒出嫩绿新芽的粟秧与豆苗。她们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仿佛在呵护着自己的孩子。每一株幼苗都在她们的悉心照料下,贪婪地吮吸着水分,努力生长着。

沟渠末端,几位老人也没闲着。他们弯着腰,仔细地查看豆苗的生长情况,时不时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拨开泥土,看看幼苗的根系是否健康。他们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但眼神中却透着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热爱与关切。“今年这苗子长得可真好,看来又是一个丰收年啊。”一位老人欣慰地说道,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新翻的土壤湿润、肥沃,散发着生机蓬勃的气息。一种混合着新土气息、汗水和湿润草木根的清新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沉重却充满力量。这种味道,对于唐家村的村民来说,是最熟悉不过的,它是希望的味道,是生活的味道。

那传闻中的水车,此刻就矗立在唐水两岸宽阔的滩地上,数目惊人的庞大,好似沉默的巨兽。阳光洒下,给这一排排水车披上一层金黄的光晕。

足有两丈高的巨大圆轮,被粗大坚韧的竹篾紧紧箍成骨架,透着一股古朴而坚实的力量。外沿密密麻麻地斜挂着一圈竹筒,犹如等待出征的士兵。河水汹涌,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激着轮下半部,驱动水轮缓慢而沉重地旋转,发出沉闷的“嘎吱”声,仿佛是岁月深处传来的低吟。

竹筒随轮舀起满满一筒浑浊的河水,升至高处轮旋,便自然倾泻而下,顺着架起的宽大竹槽抛掷至远处水流更为湍急的主河床深处。那水流奔涌,溅起层层水花,似是在欢呼这奇妙的力量转换。数里长的河岸上,上百架这样的庞然巨物无声转动,形成一道奇特而威严的风景线。河水那奔腾的蛮力,竟被驯服地牵引、转化,由那些沉默而规律的巨大轮盘分散吸收、有序导引,最终在无数纵横交错的沟渠系统里,化作滋润万千新苗的生命琼浆。

人群的中央,是一个忙碌的身影。他就是尧,尧同样赤裸着上身,暴晒在日头下的脊背泛起一片健康却刺目的红铜色,脊梁的骨骼在薄薄汗皮下清晰可见。他半弯着腰,与一名须发皆白、满脸褶皱如风干树皮的老匠人正激烈地讨论着。老者手指不断点着竹槽连接的某处,声音嘶哑焦急:“尧啊,此处竹槽衔接不稳,水流极易渗漏,如此下去,下游的田地怕是难以得到充足的灌溉。”

尧仔细听着,神色凝重,偶尔抓起一把岸边湿滑的泥浆,在裸露的手臂皮肤上用力涂抹,留下道道深褐的泥痕,然后快速用那沾满泥浆的手指在地上勾画起来。他边画边说:“您看,咱们在此处增加一道竹篾加固,再用黏土封住缝隙,或许能解决渗漏的问题。”老匠人眯着眼,凑近查看,微微点头,却又摇头道:“此法虽好,但黏土怕是经不住长时间水流冲刷啊。”

两人正争论不休,一旁的年轻后生们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阿勇的壮实青年开口道:“要不咱们试试用藤条编织成网状,覆在竹槽外层,既能加固,又能缓冲水流冲击。”尧眼睛一亮,拍了拍阿勇的肩膀:“此计甚妙,不妨一试。”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有的去寻找藤条,有的准备工具,河滩上一片忙碌景象。

尧站起身,目光望向远方。那一片片待灌溉的农田,在烈日下显得有些干涸,庄稼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他深知,治水之事,刻不容缓。这些水车,是他们驯服唐水的希望,也是百姓们生存的依靠。

在众人齐心协力下,藤条很快被编织成网状,小心翼翼地覆在竹槽上。尧亲自指挥,众人将黏土仔细地涂抹在缝隙处,加固每一个可能渗漏的地方。汗水湿透了大家的衣衫,但没有一个人喊累。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只见一位年轻的姑娘,手持陶罐,匆匆赶来。她是尧的妹妹瑶姬,面容姣好,眼神中透着关切。瑶姬跑到尧身边,递上陶罐:“哥哥,喝点水,歇歇吧。”尧接过陶罐,喝了几大口,笑道:“妹妹,你看这水车,不久之后,定能让唐水两岸的庄稼茁壮成长。”瑶姬看着忙碌的众人,又看看那转动的水车,眼中满是憧憬:“哥哥,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帝挚的目光不经意间定在那个身影身上——尧。那是多年未见的弟弟尧。帝挚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有难以言说的生疏。

汗水顺着尧瘦削却结实的两颊流淌,在尖削的下颌汇集成滴,不断砸落在脚下的泥浆里。此时的尧,正置身于一片汪洋般的洪水中,那洪水如一头凶猛的巨兽,肆意地吞噬着大地。尧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帝挚的方向,仿佛全然沉浸在与土地、水流和那些卑微乡人的缠斗之中。

他光着双脚,裤腿高高挽起,露出被泥水溅满的小腿。手中紧握着一把简陋的骨耜,每一次用力插入泥土,都带着无尽的坚毅。尧的身旁,是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乡人,他们喊着粗粝的号子,齐心协力地与洪水搏斗。那些号子声,在洪水中回荡,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

帝挚从车架上缓缓走下,他的脚步略显迟疑。他身上的锦袍在风中轻轻飘动,与周围混乱、泥泞的场景格格不入。他一步步走向尧,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复杂的心境之上。

尧的眼中燃烧着一种帝挚既陌生又无比遥远的光芒——那是一种专注于泥土深处微末生机,沉浸于将无序洪水化为涓涓细流并让它们滋养万物的纯粹灼热与期待。帝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尧,心中不禁泛起涟漪。曾经,他们一同在宫廷中长大,一同追逐过林间的飞鸟,一同聆听过智者的教诲。然而如今,眼前的尧,已不再是那个与他一同玩耍的少年。

尧背对着那由无数水车和乡野之人共同构筑成的沉默但磅礴的存在,仿佛自己不过是这片汹涌生机中一块被浊流打磨过的粗粝石块。他全神贯注地指挥着众人,声音因为呼喊而变得沙哑。“把那根木头再往左边挪一点!快!”他大声喊着,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帝挚默然地站在远处高坡上,视线缓缓扫过这由泥泞、汗水和奇巧机械交织而成的宏大图景。那水流声、水车的嘎吱声、农人们短促有力的呼喝号子、骨耜刺入泥土的闷响……这片土地上所有喧嚣与磅礴的生命力,仿佛化作了千万根无形的刺,穿透了帝挚精心包裹了九年的沉重锦袍。

帝挚的目光最终垂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经也试图握住天下的风云,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虎口处那些多年未动而愈发细软的皮肤纹理,在透过窗棂洒下的阳光下,显出失血般的苍白,宛如他此刻空洞而迷茫的内心。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柔嫩的皮肉里,带来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这刺痛,像是试图唤醒他那沉睡在无数繁杂事务与权谋纷争中的灵魂。那痛楚顺着神经蔓延,却始终无法驱散他心头那如铅般沉重的阴霾。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唐水河谷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那里,泥土有着浓重的生腥气息,新苗破土时散发着淡淡的青草香,乡民们在田间劳作,身上蒸腾出滚烫的汗味。一切气息交织在一起,如无形的风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曾经,他也向往着那片充满生机与质朴的土地,渴望在那里寻得真正的安宁与力量。然而,如今身处这深宫之中,那些美好的过往却如同镜花水月,遥不可及。

暴雨过后,破晓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帝挚独自站在深宫寂静的寝殿内室窗棂边,凝视着窗外混沌如墨的天空。亳宫九重深闱,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檐角阴影、每一块光可鉴人的宫室石板。每一寸砖瓦,都承载着他成长的记忆,见证着他从青涩走向成熟,从满怀憧憬到如今的满心疲惫。

此刻,这份浸入骨髓的熟悉感却带来彻骨寒意。这深宫,看似华丽尊贵,实则如一座无形的牢笼,将他的身心紧紧束缚。每一道宫墙,都像是一道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隔断了他与自由、与真实的联系。

昨日午后,阳光透过宗庙的窗棂,洒在那些古老的祭器与牌位上,泛起一层神秘而庄严的光晕。帝挚屏退所有侍从,将自己独自关闭于宗庙之内数刻之久。宗庙深处,檀香弥漫,那袅袅青烟仿佛带着祖先们的灵魂,在空气中飘荡。灯火幽微,光影在墙壁上摇曳,像是祖先们深沉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

空气中积淀着祖先深重的沉寂,那是岁月的厚重,是历史的威严。帝挚缓缓走向神坛,他的脚步在空旷的宗庙内回响,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他内心深处的叹息。他长久地凝望着神坛上供奉的那柄玉圭。

那玉圭由一整块毫无瑕疵的碧玉雕琢而成,温润流光,在幽微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它象征着至高的权柄与仁德,是帝王身份与责任的象征。父亲最后的言语如遥远的钟磬般在耳畔萦回:“仁德在心,方能掌器……仁德在心……”那声音,穿越时空的隧道,带着父亲殷切的期望与谆谆的教诲,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指腹抚过冰凉的玉圭表面。“仁德”二字深深镌刻入玉骨,那刻痕细腻精准,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祖先的智慧与期望。然而,这两个字,却从未真实地渗透进他掌权的九年。

“铛……铛……”宫外铜壶滴漏,卯时初刻的报时声穿透层层宫墙的沉寂传来。那声音在静谧的宫殿中回荡,仿佛是命运敲响的鼓点,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撞击在帝挚的心头。

帝挚原本伫立在宫殿的深处,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听到这报时声,他像是被什么猛地触动,霍然转身,目光坚定地走向殿门。他的身影在空旷的宫殿中显得有些孤独,脚步却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亲手推开沉重的殿门,那门轴艰涩转动,发出悠长沉重的摩擦声,仿佛在诉说着这座宫殿无数的岁月与秘密。阳光微微透进来,洒在他早已穿戴整齐的身上。今日的他,不再是以往身着华美彩衣、尽享尊荣的帝王模样,而是换上了一身深沉的缁色粗布常服。那粗布摩挲着他的肌肤,带来一种陌生却又踏实的触感。

门轴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外廊侍立的内侍。一个年轻的侍者垂首上前,眼中满是惶惑。他偷偷抬眼,瞥见帝挚的装扮,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帝?”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与不解。

“备马。”帝挚的声音简短、清晰、斩钉截铁,如同敲击冷铁,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不留一丝质疑的余地。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宫殿外廊回荡,带着一种决然的气势。

侍者猛一哆嗦,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惊到了。他下意识地想要遵循以往的礼仪,却发现大脑一片混乱,竟忘了惯常的尊称礼仪,只急声道:“可今日非是出巡之期!且无仪仗……”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慌乱,试图提醒帝挚这不合规矩的行为。在这等级森严的宫廷之中,每一个举动都有着严格的规范,更何况是帝王出行。

“备马!”帝挚再次重复道,这一次他一字一顿,声音更加冰冷,透着不可违抗的决心。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内侍,眼神中燃烧着坚定的火焰。内侍只觉得膝盖一软,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几乎让他跪倒在地。他不敢再多说什么,仓皇转身,脚步踉跄地飞奔而去。

帝挚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马的到来。他的思绪却飘向了远方。这些日子以来,宫廷内外的种种乱象,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民间百姓的困苦,都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他深知,自己身为帝王,肩负着天下苍生的福祉,可以往的生活似乎让他渐渐迷失,如今,他决定要走出这华丽的宫殿,去看看真实的天下。

几乎就在帝挚翻身上马的瞬间,黎明前最浓重的暗影被一条锐利的青光骤然撕裂!那青光如同从天而降的利刃,瞬间打破了黑暗的笼罩。紧接着,沉重的宫门随之发出轰然巨响被左右推开,震碎了凝滞的空气!巨大的声响在宫殿中回荡,仿佛是一场变革的前奏。

帝挚勒紧缰绳,坐下的黑骏马感受到主人的决心,长嘶一声,后蹄猛刨潮湿的青石板路,激起细碎水花。那水花在微光中闪烁,如同璀璨的星辰。帝挚双腿用力,骏马如同离弦之箭,骤然加速,向着宫外冲去。他的身姿挺拔,在马背上显得格外坚毅,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的道路,仿佛那未知的前方有着他所追寻的答案。

身后,几个反应过来的虎贲侍卫慌乱地试图上马追赶。他们的动作显得有些狼狈,马蹄纷乱急促敲打着石面,发出嘈杂的声响。这些侍卫平日里习惯了整齐划一的行动,今日面对帝挚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但职责所在,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纷纷翻身上马,朝着帝挚离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华息虎魁梧的身影,犹如一座移动的小山,出现在宫门处。他身姿挺拔,身着一袭黑色劲装,外披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风,在微风中猎猎作响。腰间悬挂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剑柄上镶嵌的宝石在黯淡的光线下隐隐闪烁着神秘的光芒。他那刚毅的脸上,浓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此刻,敏锐的他察觉到了异样,反应极快,低沉而有力地吼出一声:“随我护驾!”声音如同闷雷般在宫墙间回荡。随着他的呼喊,一队训练有素的亲随卫士如铁流般迅速集结。他们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矫健,眼神坚定。骏马身上的黑色铠甲在微光中散发着冰冷的光泽,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这队亲随如同一体,整齐划一地纵马追出,沉重的蹄声交织在一起,如乱石滚过深宫通道,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而此时,帝挚正伏在马背上,不顾一切地飞驰。凌厉的风裹挟着城外旷野里湿润的泥土和草根气息扑面而来,毫无保留地灌满他的口鼻。那股气息冰冷刺骨,却又让他的肺腑前所未有的扩张,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他。灰暗的天空如同巨大的湿透幕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又在飞速向后掠去。帝挚眼前只有一条路,那是通往唐地的驿道。

他已顾不得辨认方向,脑海中只有唐地信使口述的地形和一种模糊却又无比强烈的本能。这种本能驱使着他,如同被命运之绳牵引,不停地催策着坐骑,沿着驿道向北方狂奔。风在耳边呼啸,像是一头凶猛的野兽在咆哮。身后护卫沉重的蹄声、杂乱的叫喊与急促的鞭响被疾风撕扯得凌乱不堪,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乱之中。

华息虎粗嘎的嗓音穿过风声,奋力呼喊:“帝!请止驾!”那声音里带着焦急与担忧,但帝挚充耳不闻,只是死死抓住缰绳,如同溺者抱紧救命的浮木。他的眼神中透着决绝,面容因坚定而显得有些狰狞。此刻的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到唐地,去面对未知的命运。

马匹在疯狂地奔跑中,体力逐渐消耗。帝挚能感觉到身下的骏马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也开始有些踉跄。但他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继续用马刺狠狠地刺向马腹,嘴里不断呼喊着鼓励的话语。终于,当马匹的耐力即将耗尽之时,天色已大亮,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宁静而壮阔的景象出现在帝挚眼前——正是唐水之滨!帝挚勒马立于一处缓坡上,疲惫地喘着粗气。整夜不息的雨刚停,天空阴沉如铅,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空气里饱含湿润的泥土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生命与自然的味道。无数道细细的溪流在山坳里蜿蜒流淌,反射着微弱的光亮,如同大地的脉络,流淌着生机。

帝挚缓缓下马,双腿因长时间的骑行而有些发软。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唐水边,蹲下身子,用手捧起一捧水。那水清凉刺骨,从指缝间流过,他凝视着手中的水,思绪万千。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往,想起了那些在宫廷中勾心斗角的日子,想起了百姓们期盼的眼神。

在他身后,华息虎和护卫们也纷纷赶到。华息虎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帝挚身边,单膝跪地,担忧地说道:“帝,您为何如此冲动?这一路奔波,实在太过危险!”帝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来,望向远方,缓缓说道:“华息虎,你不懂。我身为帝王,却未能给百姓带来安宁,如今唐地有难,我怎能坐视不管?”

华息虎微微皱眉,说道:“帝,唐地之事复杂难测,您这样贸然前来,万一……”帝挚打断他的话,目光坚定地说:“没有万一!我心意已决。若此次能解唐地之困,就算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华息虎见帝挚如此坚决,知道无法劝阻,只得站起身来,安排护卫们在周围警戒。

缓坡之下,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成百上千的人已然忙碌起来,这片土地仿佛被注入了无尽的活力。

湿润的新泥散发着清新的泥土芬芳,许多人赤着双脚,踏入那软乎乎的泥里。他们的双脚与泥土亲密接触,溅起的泥星子落在小腿上。众人用力地夯实沟渠侧壁的泥土,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低沉的号子声,那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仿佛是大地的心跳。

尧的身影,就在靠近河岸的人群核心处。他如同数日前一样专注,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事务之中。阳光洒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此时,他似乎正俯身检查一架水车轮盘的运转状况。水车轮盘在水流的冲击下缓缓转动,溅起晶莹的水花。尧湿漉漉的鬓角紧贴着脸颊,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后贴在额头上。他专注地凝视着转轮下方水流冲击的痕迹,眼神中透着思索与关切,仿佛要从那水流的痕迹中探寻出水利的奥秘。他完全未曾察觉坡顶来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而在坡顶,一匹骏马嘶鸣着停下,马背上的人正是帝挚。他翻身下马,动作略显急切。脚下的土地仿佛在催促着他,松软的泥土吸吮着他的布履,每迈出一步都带着些许阻力。他疾步沿着缓坡冲下,脚步匆匆,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他的脚步踏过积水的坑洼,泥浆飞溅,溅到他的衣摆和裤腿上,可他浑然不觉。那沉重的喘气声与急促的足音打破了原本的宁静,终于惊动了近旁的人。

人们纷纷抬头,望着这个冲下坡的、气喘吁吁的身影,脸上露出惊诧茫然的神色。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疑惑地看着帝挚,不明白这位帝王为何如此匆忙地赶来。尧也终于抬起头,脸上还沾着几抹湿泥的印子,眼神中闪过一丝微错愕。他原本专注的神情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打断,一时间有些愣神。但当看清那张汗水混杂雨水狼狈流淌的脸时,尧的神情瞬间凝固住了!

他直起身子,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却不想这一动作反而留下更深的几道污迹,让他看起来愈发狼狈。他怔怔地看着帝挚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中有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碎裂的急切光芒。帝挚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几乎冲到尧面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角逐。

他根本来不及喘匀气,甚至没有对这位执掌神器九年的帝王应有的任何寒暄与称谓!只猛然伸手入怀,将那件包裹严密、紧贴心口的物件掏了出来!动作因激烈而带着一丝笨拙的颤抖。周围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帝挚手中的东西。

尧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他看着帝挚手中那件包裹,心中涌起无数猜测。帝挚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眼神中却依然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尧,我……我终于找到你了。”帝挚的声音沙哑而急切,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

尧微微皱眉,看着帝挚,轻声问道:“兄长,究竟发生了何事?如此匆忙。”帝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打开手中的包裹。

是一方温润内敛、流动着淡淡光华的青色玉圭,静静地躺在帝挚的掌心。玉质细腻,在黯淡的天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仿佛带着岁月的沉静与神秘。上面以最精美的刀工篆刻着“仁德”二字,笔画刚劲又不失婉转,每一刀都倾注了匠人的心血,那两个字宛如活物,在玉圭上跃动着独特的生命力。

帝挚站在泥浆没过脚踝的田埂上,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袍。他的目光越过眼前忙碌的人群,落在不远处的尧身上。尧正埋头劳作,沾满湿凉泥浆的手紧握着工具,一下又一下地翻耕着土地。他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挺拔,尽管身形有些疲惫,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执着与坚韧。帝挚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欣赏,有感慨,更有一份决绝。

他猛地向前走去,脚下的泥浆溅起老高。来到尧的身边,帝挚毫不犹豫地抓起尧那沾满湿凉泥浆、尚悬在身侧的手。尧手上布满被工具和雨水浸泡后的粗糙伤痕,那些伤痕纵横交错,记录着他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点点滴滴。帝挚强硬地、不容半分抗拒地将那柄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玉圭塞入尧沾满泥水的手中!这一动作,如同将一个滚烫的火炭强塞入对方怀里。

玉圭上残留着帝挚手心滚烫的汗渍,那温热瞬间被冰冷的泥水裹挟。尧的手指猛地一缩,似乎被那冰凉的玉质烫到,手指几乎本能地痉挛般死死攥住!仿佛握住了一颗骤然沉入水底、无法挣脱的重锚。他的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抬头望向帝挚,目光中带着探寻与惶惑。

帝挚的手却死死按住尧的手背,不让他松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一同贯注进去。他的眼睛直直地、紧紧地对上尧那双深潭般翻涌着惊涛的眸子,嘶哑的声音如同岩石崩裂,字字沉入脚下的泥沼:“天意……是那千沟万壑里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

他的目光越过尧震惊的双瞳,直指唐水河岸上那些沉默矗立的水车。水轮浸染在泥水中缓缓转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的古老歌谣。水车的叶片舀起浑浊的河水,又将其倾倒在沟渠中,水流顺着沟渠蜿蜒前行,发出潺潺的声响。

帝挚又指向更远处沟渠中、那些正被乡民导引分流、向四面八方蔓延散开的汩汩细流。它们穿行在泥泞阡陌间,映照着天色,奔向新翻开的田地,如同在大地深处悄然生长的无数纤细根须。雨水不断地汇入其中,让这些细流愈发壮大,它们滋养着土地,孕育着生机。

“你看,尧。”帝挚的声音略微舒缓,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每一股细流,看似微不足道,却能汇聚成改变大地的力量。这就如同我们的百姓,每一个人都是渺小的,但他们汇聚在一起,就是这天下的根基。”

尧微微皱眉,眼中的震惊渐渐被思索取代。他感受到手中玉圭的重量,那不仅仅是一块美玉,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兄长,我……”尧欲言又止,心中满是纠结。

帝挚打断他的话:“莫要推脱。我在位这些年,虽殚精竭虑,却深感力不从心。天下需要一个有仁德、有智慧的人来引领,而你,尧,就是那个人。”帝挚的眼神中透着疲惫与信任,“你在百姓中威望极高,你带着他们开垦荒地、兴修水利,让每一个人都能吃饱穿暖。你的仁德,就如同这滋润万物的雨水,无声无息却又至关重要。”

尧低头看着手中的玉圭,泥水顺着他的指缝滑落,滴在脚下的土地上。他想起这些年与百姓们一同劳作的日子,那些汗水与欢笑,那些艰难与希望。他深知百姓的疾苦,也明白这片土地需要的是什么。

“可是,兄长,这天下之大,责任之重……”尧还是有些犹豫。

帝挚用力握住尧的肩膀:“我相信你。就像相信这唐水的水流终会润泽每一寸土地。你看那水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停歇,只为了让水能够流到该去的地方。你也要像这水车一样,肩负起天下的重任,永不放弃。”

此时,雨势渐渐变小,乌云开始散去,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唐水河畔。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那些水流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愈发显得生机勃勃。周围劳作的百姓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望向帝挚和尧。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期待。

尧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眼中的犹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决然。他紧紧握住玉圭,向帝挚微微点头:“兄长放心,我定不负所托。”

帝挚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暖。他松开按住尧手背的手,拍了拍尧的肩膀:“如此,我便安心了。”

沉重的马蹄声,仿若天际滚雷,自坡顶轰然而至。那急促的呼喝声,如同凌厉的箭矢,穿透晨雾,划破了这原本宁静的清晨。华息虎率领的虎贲卫士,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奔腾至坡上。他们身着锃亮的甲胄,手中的长枪在晨曦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气势汹汹,试图下坡拦截前方的目标。

帝挚与尧此刻正站在坡下不远处,气氛紧张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尧的手中紧紧攥着那温润沉重的玉圭,那玉圭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仿佛承载着无尽的命运与责任。

而就在虎贲卫士追至坡上的瞬间,数十名在近处劳作的唐地乡民,像是被一股无形且神秘的力量牵引,如同水流汇聚成漩涡般,自然而然地迅速汇聚在一起,沉默而又坚定地填塞在了通往帝挚与尧所在位置的道路上。这些乡民,平日里在田间辛勤耕耘,此刻却挺身而出,成为了一道血肉屏障。

他们手中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兵刃,唯有沾满泥浆的农具——粗糙的陶锹、陈旧的骨耜,还有那简陋的掘木棍。这些在劳作中磨损的工具,此刻却成为了他们守护心中正义的武器。乡民们并排站立,手臂微微张开,身躯虽不高大,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坚毅。他们浑浊的目光,带着质朴与无畏,直直地投向坡上那些甲胄精良的虎贲。那目光,如同河岸坚固的新土,坚定不移地护持着水流的方向,不容任何侵犯。

虎贲的铁蹄在乡民组成的血肉屏障前猛地停顿下来,犹豫不前。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发出阵阵嘶鸣。虎贲卫士们望着眼前这意想不到的阻碍,面露难色。他们虽久经沙场,面对的却从未是这样一群手无寸铁却又毫不退缩的百姓。这些沉默的躯体,宛如一座无形的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让他们的铁蹄裹足不前。

帝挚缓缓松开了紧按住尧的双手。他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承载着岁月的沉重。随后,他退后一步,挺直了腰背。汗水早已浸透了他身上缁色的粗麻深衣,晨风轻轻穿行其间,带来一丝微凉的颤抖,却无法驱散他内心那复杂的情绪。

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依旧布满血丝,这是无数个日夜忧虑与挣扎留下的痕迹。曾经,那眼中充满了迷茫与重负,仿佛背负着整个天下的重量。而此刻,其中却已不再有往日的阴霾,唯剩一片近乎透明的、风暴过后的澄澈与释然。

他静静地看着尧,弟弟手中紧紧攥着那温润沉重的玉圭,那玉圭仿佛有着巨大的魔力,紧紧地吸引着尧的目光,也像是攥紧了命运的咽喉。帝挚忽然笑了,那笑容极淡极轻,如同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的一丝涟漪。然而,这看似轻柔的笑容,却仿佛卸下了压缚他九年的千钧巨石。嘴角弯起的弧度中,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孩童般的轻松。

“这天下,终究是你的了。”帝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尧的耳中。他的语调平静,没有丝毫的不甘与怨恨,仿佛这是一场早已注定的结局,而他此刻终于坦然接受。

尧微微一怔,抬起头看着帝挚,眼中满是复杂的神情,有惊讶,有疑惑,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一时语塞。

“我这些年,实在是力不从心。这天下在我手中,并未如我所愿昌盛。”帝挚缓缓说道,目光望向远方,仿佛在回忆过去的种种。“而你,有着我所没有的智慧与仁德,这天下交给你,我放心。”

尧的心中涌起一阵波澜,他深知这玉圭所代表的意义,那是天子之位,是无上的权力与责任。他一直敬仰帝挚,却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接过这沉甸甸的使命。

“兄长……”尧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

“不必多说,”帝挚打断了他,“这是民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说着,他转头看向那些默默守护的乡民,眼中满是感激。“这些百姓,用他们的身躯为我们做出了选择。”

此时,华息虎在坡上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他本是帝挚忠实的臣子,一心护主,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他手中的长枪微微下垂,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华息虎,带领你的人回去吧。”帝挚高声喊道,声音在晨风中传得很远。“这是我的决定,从此刻起,尧便是这天下的共主。”

华息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单膝跪地,向帝挚行了一个礼,随后挥了挥手,带领着虎贲卫士缓缓退去。

乡民们见虎贲卫士离去,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们看着帝挚和尧,眼中带着质朴的祝福。一位老者走上前来,对着帝挚和尧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愿新的共主能带领我们过上好日子。”

帝挚和尧连忙扶起老者,尧说道:“老人家放心,我定不负大家的期望。”

帝挚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这片被沟渠与新苗织就的土地。那纵横交错的沟渠,像是大地脉络,清澈的水流在其中潺潺流淌,滋润着新生的希望;嫩绿的新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似在低诉着成长的喜悦。这片土地,承载着无数百姓的辛勤与憧憬,曾经也是他心中宏伟蓝图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寸土地都仿佛有着回忆。记得初登帝位时,他满怀壮志,欲将天下治理得繁荣昌盛,让百姓安居乐业。他带着虎贲四处巡视,每到一处都雄心勃勃地规划着未来,期望看到百姓富足、国家富强的景象。然而,现实却如同一把无情的利刃,一点点地将他的梦想割碎。

权力的争斗、征伐的残酷,让他渐渐迷失在这纷繁复杂的漩涡之中。九年的时光,在权力与征伐的道路上,他走得疲惫不堪。那些虎贲,曾经是他的忠诚卫士,是他征战四方的有力臂膀,可如今,在他眼中却仿佛成了陌生的存在。

他没有再看那些虎贲,他们整齐地站立在那里,如同冰冷的雕塑,眼神中透着敬畏与迷茫。他也未再看坡上华息虎错愕铁青的脸。华息虎,曾经是他得力的臣子,为他出谋划策、征战沙场,却在权力的诱惑下逐渐变得贪婪与自私。此次的事件,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帝挚彻底看清了权力的本质。

他独自一人,迈着异常缓慢而沉实的步伐,越过缓坡。坡上的泥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混着新苗的芬芳,钻进他的鼻腔,让他原本沉重的心情稍感舒缓。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复杂的目光,有疑惑,有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但他已无暇顾及,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越过那些依旧沉默伫立的乡民,他们的眼神中透着复杂的情感,有敬畏,有不舍,也有一丝对未来的迷茫。帝挚知道,自己的离去或许会让他们感到不安,但他相信,这片土地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新的领导者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未来。他微微颔首,似在向他们告别,又似在给予他们无声的鼓励。

他也越过了身后属于权力与征伐的九年时光。这九年,像是一场漫长而又荒诞的梦。那些辉煌的战功、激烈的权谋斗争,此刻都如同过眼云烟,渐渐消散在他的记忆深处。曾经的荣耀与耻辱,都被他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前方,通往高辛的路在薄雾中显现出清晰的轮廓。那是他的故乡,是他心中最后的港湾。路两旁野草新生的嫩叶上缀满昨夜残留的晶莹雨露,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五彩的光芒,宛如细碎的宝石。每一滴雨露,都像是大自然的馈赠,纯净而美好,让他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沿着这条路,帝挚缓缓前行。他的思绪飘回到了童年时光。在高辛的那片土地上,有他儿时的伙伴,有慈祥的长辈。他们在田野间嬉戏,在山林中追逐,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那时的他,心中没有权力的纷争,没有征伐的血腥,只有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路边的景色不断变换。时而出现一片盛开的野花,五彩斑斓,芬芳四溢;时而又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鸟儿在枝头欢快地歌唱,仿佛在为他的归来而欢呼。帝挚的心情逐渐放松,那些压在心头许久的阴霾也渐渐散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高辛的城门。那熟悉的建筑,那斑驳的城墙,都让他感到无比亲切。城门前,有几个孩童在嬉笑玩耍,他们纯真的笑容如同阳光般灿烂。帝挚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走进城中,街道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无比,两旁的店铺琳琅满目,传来阵阵热闹的叫卖声。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过着平凡而充实的生活。帝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熟悉的烟火气息,让他那颗疲惫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

他来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小院。院子里的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的石桌石凳还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帝挚缓缓走到石桌前,轻轻抚摸着桌面,那些曾经与家人、朋友共度的美好时光一一浮现在眼前。

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过来。他是帝挚儿时的邻居,看到帝挚归来,眼中满是惊喜与感慨。“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老人的声音略带颤抖,透着浓浓的关切。帝挚握住老人的手,眼中闪烁着泪花,“我回来了,这里才是我的家。”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帝挚彻底融入了这片土地。他与村民们一起劳作,一起分享生活的喜怒哀乐。他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给老人们讲述外面的世界。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普通的归乡人,享受着这简单而宁静的生活。

有时,他会独自一人坐在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的天空,思考着人生的意义。权力与征伐,曾经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如今回首,才发现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珍贵的,是眼前这平淡而真实的生活,是人与人之间真挚的情感。

在高辛的日子里,帝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篇章,而这片土地,将是他永远的归宿。岁月悠悠,他的故事或许会被后人渐渐遗忘,但他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痕迹,以及他内心的感悟,将如同那潺潺的溪流,永远流淌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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