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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瓢泼而下,敲打着涂山古老的石阶,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似远古巨兽在低吼。涂山祭坛矗立在烟雨朦胧之中,像一座连接天地的孤岛。启,这位已故治水英雄大禹之子,身披沉重的青铜甲胄,立于石阶中段。冰冷的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流淌,浸透内衬,又沿着甲片冰冷的棱角和浮雕淌下,在他脚下汇聚成无数条浑浊的小溪,蜿蜒流向更下方。

青铜甲胄的重量压在他的双肩上,压在他的心上。盔甲冰冷地贴合着皮肤,雨水让这种冰冷深入骨髓,但身体里的那股灼热——野心、焦虑与被质疑的愤怒,却丝毫未减。他抬起被雨水打湿、略显沉重的眼帘,望向祭坛顶端。在那片被苍茫雨幕遮蔽的云端之上,隐约可见一块巨石的轮廓——玄圭。那块被称作天赐祥瑞、象征神权的巨大黑色玉器,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沉默地俯视着山下发生的一切。它像一个蛰伏的古老神只,其存在本身便是对世俗权力的永恒质询。雨水在它光滑黝黑的表面流淌,仿佛巨兽流下的冰冷泪珠,见证着千年兴衰。

“公子,”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和无法掩饰的紧张。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卫队长姒安,一个忠诚且勇悍的战士。此时,他单膝跪在湿漉漉的石阶上,雨水顺着他简朴的皮甲往下滴落,“消息确凿,伯益的人马已经控制了北面的所有隘口和栈道。”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那双眼睛里的担忧清晰可见,“他们……彻底截断了我们回阳城的路。退路已绝。”

启没有立刻回应。雨水流进他的嘴里,带着泥土和岩石的腥咸气息。这绝望的消息并未让他意外,只是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本就郁结的胸口。他缓缓解下腰间佩剑。剑鞘由坚韧的鲨鱼皮包裹青铜制成,此刻覆满了水珠。手指拂过鞘身,那些水珠像断线的珍珠般簌簌滚落。他凝视着这柄名为“开山”的长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末端镶嵌的、象征着王权的玄色宝石。父亲禹赐剑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在大河初定、龙门已开后的一个清晨。禹王疲惫却威严的脸上带着期许,将剑郑重递给他:“启儿,持此‘开山’。它与你父手中的治水神斧同出一炉,经天地水火熔炼而成。开山劈石在于力,亦在于心。其道在疏,在导,不在莽硬。” 如今,这柄象征着“疏导”的利器,很可能要用它冷硬的锋芒,去斩断另一条“水流”,去沾染伯益——那位父亲最信赖的左膀右臂、曾将他扛在肩上蹚过冰冷洪水的长辈——的鲜血。一种沉重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比雨水更甚地侵袭了他。

“公子!”姒安的声音骤然绷紧,身体瞬间像弓弦般拉直。他猛地指向下方蜿蜒的山道尽头,声音因激动而微颤,“他们来了!”

启猛地转身,青铜甲片因剧烈动作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激起一片水花。目光如电,穿透层层雨幕。山道的尽头,迷蒙的水汽中,一支队伍正破开雨帘,向上缓缓行进。人数不多,不过十几人,与启身后精锐的青铜甲士形成鲜明对比。为首的正是伯益。他没有披甲。一袭粗陋的麻布深衣,已经湿透,沉重地贴在他依旧魁梧但并不年轻的身躯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轮廓。腰间只挂着一把巨大的、磨砺得发亮的石斧。那斧柄乌黑油亮,不知浸染了多少汗水与手温;斧刃厚实,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凿痕与崩口,记录着它跟随主人劈山凿石、与洪流搏斗的每一次撞击。那不仅仅是一把工具,更是他半生功勋与民心的象征。伯益身后跟随的那些沉默的汉子,也都赤着脚,任凭冰冷的山石棱角刺痛脚板,他们的衣着和伯益一样简陋。启认得其中几张面孔,都是当年追随禹王奔波于九州,疏导江河,累倒于河堤,九死一生的老部下。他们肩上扛的不是青铜矛戈,而是耒耜,是石锤,是藤筐。他们望向启和他身后甲胄鲜明的队伍时,眼神复杂,没有敌意,却带着一种令启窒息的沉重感——失望?惋惜?还是对未来的茫然?

队伍在距离启十步之外的石阶平台上停下。雨水在伯益饱经风霜的脸上肆意流淌,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胡须滴落。他抬起眼,目光穿过雨丝,与启的视线撞击在一起。那眼神中没有胜利者的倨傲,亦无臣下的畏惧,只有一种阅尽沧桑的平静,平静之下蕴藏着难以撼动的力量。

“启。”伯益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你不该来这里。” 他的语气不像是责备一个挑战者,更像是一个长辈在规劝走错了路的子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

启握紧了手中的“开山”,剑鞘的鲨鱼皮纹路硌着掌心。“为什么不该?”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冷硬,“父亲将这柄开山赠予我,亦将治理天下的权责托付于我。这涂山祭坛,这玄圭之前,我身为禹王之子、万民共举的继承人,有何来不得?我来此,正是为叩问天命,承接天命!” 他字字铿锵,试图用声音驱散心中的动摇。

伯益缓缓摇头,白发上的水珠因动作而甩落。“禹王从未明确写下传位于你的诏令,更未当着天下臣工、各部族长的面,言明你便是唯一的继嗣之人。启啊,你父是何等样人?他一生谨言慎行,以万民为念。若他真有此心,何须你此刻这般兴师动众,逼问于一块无言的巨石?” 他解下腰间的石斧,动作迟缓却充满了仪式感,将沉甸甸的石斧柱在身前。粗糙的石质斧面反射着暗淡的天光,上面每一道刻痕都在诉说着艰辛。“这涂山的玄圭尚在,它见证的是疏导大水的功绩,是万千黎庶同心戮力的血汗。天命?天命何曾脱离过民心?这天下,”他环视着身后肃立的老部下,目光扫过启身旁神情紧张的甲士,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怆的力量,“这天下,是我们这一群群衣衫褴褛、脚底生疮的人,跟着你父亲,一斧一凿、一筐一土开出来的!是洪水退后,荒野里升起的炊烟!是母亲怀里的孩子重新发出的笑声!它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生来就有的私库粮仓!”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湿漉漉的石阶上,敲打在每一个在场之人的心上。

就在此时,“咔嚓——轰隆!”一道惨白的电光猛地撕裂昏暗的天穹,仿佛天神震怒。紧随其后的雷霆在群山间炸响,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惨白刺目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祭坛山谷,也清清楚楚地照亮了伯益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雨水在他脸上的深壑间迅速流淌,仿佛那些皱纹是雨水冲刷出的河道。启的心猛地被刺痛了。他猛然惊觉,记忆中那个健壮如熊、背着他蹚过冰冷浑浊的洪水,用宽阔的肩膀和爽朗的笑声为他遮风挡雨的伯益叔,真的老了。岁月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迹如此深重,像洪水冲刷过的河床。但那双眼——那双在电光下如燃烧的火炬般明亮的眼睛!——依然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那光芒里有疲惫,有忧虑,有对逝去时光的追忆,但核心处燃烧的火焰却从未熄灭。那是不屈、是对某种理想的坚定,如同当年在肆虐的洪水中挥动石斧劈向阻挡河道的磐石时一样。一种混合着敬畏、怀念和一种难以名状嫉妒的情感在启心头翻涌。

“你老了,伯益。”启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承认对手的衰老,有时也是一种对自己的怀疑。

“是啊,岁月无情。”伯益坦然承认,手指轻轻拂过石斧上的一道深痕,那是在淮水畔凿击顽石留下的。“但你父亲教给我的那些东西,那些刻在骨子里、融进血肉的道理,不会老。永远不会老。”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启,“你总该记得,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那段深埋心底的训诫几乎要脱口而出。

“是‘疏导!’ ”伯益的声音如洪钟炸响,盖过了雨声。“水只能疏导,不能强堵!强行堵截,看似省力一时,终会酿成滔天之祸!这治水之道如此,治国之道,立身处世之道,难道不也是如此?王位归属之争,说到底也是人心流势之争!”他握着石斧的手臂用力一振,“强行堵塞不同声音,压制异己者,只会让怨恨的洪流在暗处积聚,直至冲垮你所守护的一切!到那时,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启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在压抑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尖利刺耳,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说得好听,义正词严!”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扭曲,“那你带着他们,冒雨上山阻我于玄圭之下,这又算作什么?你手中的石斧是摆设?你身后的这些人,就是‘疏导’?”他猛然扬起手中的“开山”,剑锋指向伯益,寒光四射,“若非心存觊觎,何须如此?”

伯益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那悲悯的神情更加浓重。他深深叹息了一声,沉重得像是搬动了一块巨石。雨水汇聚在他花白的眉峰,又重重坠下。“启,你还是这般偏执刚愎……我带人前来,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涂山,一定会带着兵!”他向前踏了一步,脚下的雨水溅起水花。这一步,让他离冰冷的青铜剑锋更近了几分。“我太了解你了。从小便是如此!认定之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如当年龙门山前——”

“那是对的!”启厉声嘶吼打断他,剑尖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若非那惊天一爆!若非用火药炸开那卡在黄河咽喉的巨石!没有我主张的那次爆破!河水如何能奔腾入海?!如何解下游千里泽国之困?!我何错之有?!”往事被提起,热血涌上头颅,龙门山前刺鼻的硝烟味和巨石崩塌的轰鸣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我从未说你错了结果!”伯益的声音更加沉稳,像砥柱之于激流,“但那时,你父亲本已打算用更稳妥的方法,凿出引水隧道,分洪支流!那法子更慢、更苦、风险更大,却不会惊扰山神,破坏地脉根基,也不会让崩塌的巨石堵塞河道,引发新的险情!而你,你只想着最快、最直接、最痛快的方式!不顾后果!”他再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穿透雨幕直刺启的眼底,“你父亲要的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瞬间,而是万世的安稳!就像他现在,无论身处何方,希望看到的,是用更温和、更智慧的方式,化解你们兄弟、乃至整个天下的矛盾!他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带着痛彻心扉的规劝。

雨势骤然增大,狂暴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石阶的青石板上,发出急促激烈的噼啪声,似无数面战鼓同时擂响。冰冷的寒意透甲而入,启感到握剑的手指有些僵硬麻木。他极力抑制着身体因愤怒或寒冷带来的细微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父亲临终前的那一夜。老人卧在简陋的床榻上,面容枯槁,气息微弱,被病痛折磨得眼窝深陷,唯独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潭,仿佛能洞悉一切。他用枯瘦如柴、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死死攥住启的手腕,骨头硌得生疼。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最后的重量:“启儿……我的儿……记住……永远……永远要记住……治水……之道……在……疏……不在……堵……”话语未尽,喘息连连,但那五个字“在疏不在堵”,却如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启的灵魂之上。那时,他满心沉浸在悲痛和对即将到来的权力的憧憬中,以为父亲只是在谆谆教诲他治水的至理名言,一个水利工程学的核心要诀。他从没想过,这五个字背后,竟蕴含着如此深远的为君之道、治世之要!此刻,在涂山的暴雨之下,在伯益的诘问面前,这五个字重新变得滚烫沉重。

剑尖还在微颤。是这刺骨的寒意?是那积压的、几乎要将他点燃的怒火?还是内心深处被这简单道理撼动而产生的恐惧与迷茫?启不得而知。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仿佛凝固。祭坛上下,所有人屏息凝神,只有无尽的风声雨声在天地间咆哮。伯益身后的老部众们,表情凝重;启身边的甲士们,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空气紧绷到了极致。

漫长的沉默后,启猛地吸了一口混杂着雨水腥气的冰冷空气。“好!”他大喝一声,声音在雨中传开,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断。手臂骤然一收,带着风声,“锵啷”一声,青铜长剑归入鞘中。这声响短暂地压过了雨声,宣告着一种暂时的压制。“我给你三天时间!伯益!”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三天!就在这涂山之下,当着这见证了我们父辈功绩的玄圭,当着天地鬼神!我要你好好想想!想想父亲的遗志!想想这天下的安稳!三天之后,”他声音陡然转冷,寒气森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迸出的冰珠,“若你,和所有追随你的人,依旧不肯承认我的继承权,不肯宣誓效忠。那么,涂山之血,必将染红这祭坛的石阶!勿谓言之不预!” 威胁赤裸裸,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戮气息。

伯益沉默地回望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丝更深沉的疲惫和对未来的忧虑。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漫长的对视过后,伯益缓慢而坚决地向侧后方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为他身前的石阶让开了一条通道。他身后的老部众们也默默地向两边让开,在山道上形成了一条夹道。雨水冲刷着他们沉默而固执的脸庞。

启不再看他,胸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致。他猛地转身,青铜甲胄在雨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大步踏下湿滑的石阶,走过伯益让开的通道。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就在他与伯益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极低微、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声音,如同轻烟般飘入了他的耳廓,带着沉重的叹息:

“你父亲若在天有灵……会很伤心的……”

启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加快了几分,像要逃离什么无形的束缚。他踏在冰冷的石阶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疯狂地流淌,流过紧抿的嘴唇。他伸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却无法分辨指缝间那滚烫的液体,究竟是雨水,还是心中翻腾搅动、最终溢出眼眶的热泪。

那滴热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滑落,悄然无声地砸在他胸前的青铜护心镜上,瞬间消融,只留下一点极不易察觉的水渍。

三天光阴,似被无形的巨手拨快。

阳城内外,并未因涂山之约而有丝毫宁静,反如沸鼎一般愈演愈烈。高耸的夯土城墙,昔日象征着大禹王权的伟岸与庇护,此刻在启眼中,却像一道冰冷沉重的枷锁,亦或是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

启独自屹立在东门城墙最高处。城下,本该是农忙的时节,田野却一片狼藉。远处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田垄间,零星散布着慌乱搭建的窝棚。几缕稀薄的炊烟孤零零地升起,透着一股仓惶和凄惶。视线尽头的地平线上,几处刺目的黑烟正贪婪地舔舐着低垂的天空——那是烽火台点燃的狼烟。它们扭曲、升腾,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宣告着战争的逼近。每一个烽燧的点燃,都代表着伯益的势力如同瘟疫般蔓延,代表着又一方部族或一支重要的力量倒戈。探报如雪片般飞来,每一次禀报都让城中的气氛更加凝重一分。

“公子!”副将姒康踏着泥水登上城头,身上的皮甲布满了水渍和泥点,脸上写满了焦灼与疲惫。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涂山那边……毫无动静。伯益并未派人前来商谈……更未见有归顺之意。”

启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锁在那滚滚狼烟之上,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他沉默着,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姒康咽了口唾沫,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禀告更坏的消息:“北方的有扈氏……其族长发话了。他们声称伯益才是遵循禹王之道、秉承禅让古训的真正贤者。他们……他们已公开举族支持伯益。”

启的瞳孔骤然收缩。有扈氏!实力雄厚的部族!父亲在世时也对其礼敬三分。他藏在雉堞后的手猛地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掐出血痕,却浑然不觉疼痛。唯有心中的怒火与被背叛的刺痛交织灼烧。

“还有……”姒康的声音更低了,“探马来报,伯益……他本人……已亲自率领聚集起来的各部族军队,号称‘勤王之师’,抵达洛水东岸。人数……恐不下万众。”

“勤王之师?!”启猛地转身,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姒康,声音因极度的愤怒和嘲讽而扭曲,“勤谁的‘王’?!又是谁在僭越?!他们打的什么旗号?!”怒火在他胸膛里翻腾,几乎冲破喉咙。

姒康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不可闻:“旗号……是……是‘还政于民’。”

“还政于民?!”启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尖利得几乎撕裂雨幕,“好一个冠冕堂皇!好一个欺世盗名!”他上前一步,逼近姒康,每一个字都从齿缝中迸出,带着血与火的意志:“这天下!是父亲胼手胝足,耗费半生心血,十数年间三过家门而不入,呕心沥血治平洪水、厘定疆土、制定律法,方才奠定的基业!是夏后氏的基业!‘政’何曾需要归还?!民心?民心为何?是他们煽动的愚昧?是伯益蛊惑的野心?我乃禹王血脉,受命于天,承继父志!父亲耗尽一生心血建立的规矩、法度、这千秋的王朝秩序,难道就要断送在这些道貌岸然、蛊惑人心的妄语者手中?!毁在这些虚伪狡诈、趁乱而起的‘民意’刀下?!”

他的吼声在城墙上回荡,震得雨水都似乎停滞了一瞬。周围的守卫皆凛然垂首,噤若寒蝉。姒康更是冷汗涔涔,感觉一股无形的、充满血腥气的威压扑面而来。

启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欲焚城的暴怒,冰冷的杀意重新覆盖了他的眼眸,比雨天的石阶更加寒冷坚硬。“传令!城中所有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即刻编入行伍,分发武器!粮草辎重集中调配!打开武库,取出所有青铜矛戈、弓箭!城墙加固!吊桥加栓!滚木礌石预备!”他眼中寒光四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我要……亲自迎战!”

姒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挣扎。他想说敌众我寡,想说强行开战恐动摇根基,想说也许还有转圜余地……但触及启那双被怒火和决心烧得通红的眼睛,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里燃烧的不仅是愤怒,还有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偏执——禹王逝去后堆积在他心中的巨大压力、对自身继承权被质疑的恐惧、以及深恐重蹈鲧悲剧的梦魇,此刻尽数化为了玉石俱焚的战意。姒康最终颓然垂首,声音干涩:“末将……遵命!”

他沉重地起身,如同背负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步履蹒跚地退下城头,去执行这道充满了血腥味的命令。

城头重新陷入沉寂,只剩下启一人独自面对着阴霾笼罩的旷野和远处象征死亡的狼烟。风更紧了,吹散了雨幕,却又带来更浓重的、潮湿泥土和腐烂植物混合的气息。父亲才去世三个月,仅仅三个月!他耗费了半生心血打造的秩序就像春日冰面般脆弱地崩裂。涂山之约,他原本怀着最后的期望,期望伯益能顾念旧情,期望那玄圭能昭示天命。然而等待他的却是赤裸裸的背叛与反叛!巨大的无力感和如影随形的恐慌啃噬着他的心。如果父亲走得再慢一点,多撑几年,明确无误地在朝堂上宣布他为继嗣……如果那些固执的老臣少一些对旧制的执着……如果伯益能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做个辅臣……太多的“如果”,像无数条疯狂滋生的藤蔓,将他的心脏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公子。”

一个苍老枯涩、如同风干树皮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启身后响起。这声音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平静,如同溪流渗过干涸的河床,悄然流淌到他耳边。

启身体微震,猛地转头。城楼阴影深处,一道佝偻的身影缓缓浮现。来人穿着绣有繁复星云暗纹的玄色祭服,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单薄。他一手拄着一根惨白得瘆人的骨杖,杖身不知是何等巨大生灵的腿骨所制,表面覆盖着古老的刻符。雨水顺着骨杖滑落,留下道道水痕。他走得很慢,脚下却异常稳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命运丝线上。是大祭司巫咸——一个传说中经历过鲧的时代,甚至更早岁月的老者。他身上的气息与祭坛一样古老沉静,那双隐在深陷眼窝中的眸子,浑浊却又仿佛洞彻了千年沧桑,平静地望向启。

启的心头一凛。这位老人,父亲禹对他亦是礼敬有加。他强压住内心的烦躁,略略躬身,勉强维持着应有的尊敬:“大祭司何故冒雨至此?有何指教?”

巫咸并未理会启语气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不耐。他颤巍巍地抬起握着骨杖的手,那嶙峋枯瘦的手指指向城外被雨水浸润的广袤原野。他的动作缓慢而吃力,骨杖尖端的符文在微光下闪烁了一下。

“你……看到了什么?”巫咸的声音沙哑,如同干裂的陶瓮摩擦。

启皱了皱眉,目光扫过那片空旷泥泞的土地:“是田地。村落。河流。洛水。”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即将被战火蹂躏的土地。”语气沉重而冷硬。

“还有呢?”巫咸追问,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紧紧盯着启。

启沉默地再次眺望。除了风雨狼烟,除了荒芜的田野和空荡的村落,他看不到更多。他的眼中只有即将开战的血色疆场。“还有什么?大祭司。”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

巫咸深深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仿佛来自久远的地底。“那些你看到的田埂……曾是滔天洪水淹没之地……再早,是连年旱魃肆虐的焦土……那些荒废的村落……那里曾有多少婴孩初啼?有多少老人终老……?那洛水……曾经肆虐成何等凶神模样?”

他的目光随着话语移动,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过往岁月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那是你父亲……耗尽了他一生仅有的心血啊!自鲧逝后,他背着治水失败的耻辱与血债,步履维艰。他走遍九州,踏平瘴疠,凿通山脉,驯服河流。‘三过家门不入’岂是虚言?那是将血肉一寸寸熬干,将筋骨一次次磨断!为的是什么?”巫咸的声调陡然拔高,如同枯枝断裂般尖锐刺耳,“他只为这片焦土能重新长出禾苗,只为飘零的百姓能有个挡风的茅屋,有个生儿育女的安身之所!让母亲能在摇篮边安然纺线,让父亲能在田埂上扶着犁杖微笑!这就是他甘愿熬干自己的全部所求!”

启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地击中,又闷又痛!巫咸描绘的画卷清晰而惨烈地映在他脑海里。父亲干瘦而佝偻的背影,那因常年泡在冷水中而关节肿胀发黑的手,那布满风霜、深深刻在皱纹里的无尽忧虑……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些荒芜的田野、空荡的村舍?!

“我当然知道!”一股更凶猛的烦躁混合着屈辱感猛地涌上心头,冲击着理智的堤坝,启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厉声辩解,“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我才要不惜一切守住父亲的基业!扫平那些觊觎王位、扰乱秩序的叛逆!”

“所以!”巫咸猛地以骨杖重重敲击脚下的青砖城面,发出一声沉闷而惊心的“咚”响!老朽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摄人的威严,“所以你才要引战争烽火来焚烧它?!用士兵的铁蹄来践踏它?!用青铜的刀锋来割裂它?!”

他大步向前一步,那原本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启的灵魂深处:“就如同当年你的祖父鲧!他奉帝命治水,何尝不想功成?他集倾国之力筑造高堤巨坝,一力堵塞滔洪!可他强堵洪水,洪水却最终撕裂了他的堤坝,也撕裂了他的性命!强行堵塞,违背天道,终有决堤溃坝、反噬自身之日!王位亦如滔天洪流,人心便是水流!你想用铜戈铁甲建起堤坝,堵住所有不满和反对的声音吗?”他死死盯着启骤然煞白的脸,字字如雷:

“启!你正在步你祖父鲧的后尘!重蹈那治水失败、身死族衰的覆辙!强堵之势,终将引洪流反噬!你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轰隆!”

仿佛是为了印证巫咸惊心动魄的预言,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猛地炸响在阳城上空!惨白夺目的电光瞬间撕裂灰暗的天幕,将城头照得一片惨白!巫咸那佝偻枯槁的身影,在闪电刺目的强光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宛如远古传说中的恶神刑天临世!

启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城垛上,那坚硬的夯土墙面摩擦着青铜甲胄,发出刺耳的声响。胸口闷得无法呼吸,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

鲧——这个禁忌的、如同家族诅咒的名字!那个因为治水失败而被帝尧处死在羽山,使家族蒙上深重耻辱的祖父!那个失败者!他曾被视为大禹一生奋斗中最大的反面教材!他曾是禹年少时内心最深处的耻辱印记!

“我不是鲧!”启猛然爆发出一声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从齿缝中挤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血丝密布,愤怒、恐惧和不甘在瞳仁深处疯狂燃烧。他紧紧抓住冰冷的雉堞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我没有堵!是他们在逼我!是他们在反叛!我要守护父亲的一切!我何错之有?!”他咆哮着,试图用声音的洪流冲垮巫咸的预言和压在心头的巨石。

巫咸没有再说话。那双刚刚还如同火炬般锐利的眼睛,重新蒙上了苍老的浑浊与无尽的悲哀与怜悯。他只是深深地、悲悯地看了启最后一眼。那一眼中包含了太多——洞悉、绝望、叹息……然后,他默默地、无比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的身影拄着那根森白的骨杖,踏着湿漉漉的城砖,一步一步,沉重地、坚定地走下城楼的台阶。骨杖敲击石阶的声音,“笃…笃…笃…”单调而沉重,渐行渐远,终于完全消失在风雨呜咽的城楼下方。

城头只剩启一人。先前狂暴的雨势不知何时已经变小,变成了缠绵的、温柔飘落的雨丝。冰凉细密的雨点无声地落在他布满汗珠和复杂表情的脸上,轻柔地抚过他那因激动而抽搐的面颊。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流过脖颈,滑入冰冷的青铜领口内。那冰冷的感觉似乎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冰凉的抚慰中,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预兆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是父亲带他去看炸开的龙门山。那时还是孩子的启,被那山崩地裂的巨响和烟尘吓坏了,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掌宽大温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硝烟散尽,望着脚下奔腾咆哮、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般奔向大海的黄河水,父亲的声音在狂风中依然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勘破天道自然的辽阔:“看,启儿,你看那水!束缚它们的岩石大山被移走了,水道畅通了。水的天性便是要流动,寻找它的归宿。我们不堵它,而是帮助它找到正确的方向,为它拓宽河床,清除阻碍。你看,它奔涌得多么欢畅,多么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力量。阻不如疏,堵不如导。让水去它该去的地方,这世间万事万物,莫不如此,这才是与天地和谐共生的大智慧!”那时的河水奔腾之声,父亲话语中的沉静智慧,此刻穿越时空再次在耳边清晰响起,与他心中伯益的话、大祭司的警告瞬间重叠、融合、激荡!

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缓缓松开紧攥城砖的手,指尖已被勒出深痕。脸颊上雨水流淌的凉意,似乎也一点点渗入了他那颗被怒火和焦虑炙烤得滚烫的心。

当晚。阳城宫室深处。

启独自躺在父亲生前处理政事的简朴宫室地榻上。窗外夜色如墨,细雨又转为瓢泼,敲打着屋顶厚重的茅草和窗棂,发出密集而压抑的声响,如同千军万马在黑暗中奔袭。

辗转反侧,思绪如麻,涂山对峙、大祭司质问、父亲昔日教诲、伯益石斧上的刻痕、巫咸骨杖的符文……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纷乱狂舞。直到后半夜,极度的疲惫才终于拖着他沉入了梦乡。

梦境却诡异而凶险。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浑浊无边的汪洋之上。滔天的巨浪如同连接天地的恶龙,咆哮怒吼,猛烈地撞击撕咬着他脚下的礁石。脚下的岩石脆弱不堪,仿佛随时都会被巨浪吞噬。然而,在离他不远的前方,滔天巨浪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分开!大禹,他的父亲,就屹立于那平静分开的水道中央。

洪水咆哮着,翻滚着白沫,却温顺无比地绕过父亲的身躯两侧,形成无数条急速却不狂暴的支流、河道、溪涧,飞速奔腾着流向远方!水流所经之处,两岸焦黄的、龟裂的土地如同久旱遇甘露般迅速恢复生机——绿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覆盖,稻禾迎风抽穗,岸边的柳树垂下嫩绿的新枝。甚至能隐约看到远处的田埂上出现了农人的身影。

父亲面容沉静而祥和,如同传说中的神只。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涂山祭坛顶端的玄圭!那黑玉在滔天洪水和奇异的光线中流转着内敛而神圣的光华,仿佛在引动着天地的法则!

父亲凝视着他,脸上露出欣慰而疲惫的微笑。

“父亲!!!”启在梦中狂喜地呼喊,不顾一切地想要趟过那浑浊的洪水,奔向前方那引导洪流、抚平苍生疾苦的身影!那是他一生追随的指引!

然而,他刚一动,脚下原本安稳的礁石骤然碎裂崩溃!冰冷刺骨的浊浪瞬间将他吞没!强大的拉力把他拖向深渊!他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什么。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手中不知何时竟紧紧握着一物——那本该是父亲赐予的“开山”青铜剑!

他低头,魂飞魄散!

那青铜长剑在冰冷的洪水里迅速变形、扭曲、膨胀!原本精美流畅的剑身变得厚重粗糙,锋利的刃口变得如同劈砍出来的豁口,剑柄也粗壮了数倍!剑脊上铭刻的“开山”二字如同血书般扭曲模糊,最终化为一种更加古老蛮横的形态!整把剑……竟在梦中变成了一柄沉重无比、巨大狰狞、布满暗红色诡异锈迹的巨大青铜钺!

是它!他在宗庙最隐秘角落的壁画和图腾柱上见过!祖父鲧!当年就是手持这样一把青铜钺,指挥着部族和奴隶,将无数的泥土砂石投入洪水,筑起一道又一道试图阻挡洪流的堤坝!传说最终天罚降临,此钺碎裂于洪峰,一同消失的还有鲧的生命!这件血腥而沉重的失败图腾!它的巨大斧面上,此刻正滴落着粘稠得如同岩浆一般的暗红色血污!冰冷、腥臭、带着滔天的怨念和诅咒!

“啊——!!!”

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声撕裂了压抑的梦境!

启猛地从地榻上弹坐而起!浑身上下瞬间被粘稠冰凉的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濒死前的挣扎。粗重的喘息在黑暗中嘶嘶作响。冰冷的恐惧如同梦中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将他紧紧包裹,窒息的感觉远未消失。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雨声不知何时停了,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四周。

唯有青铜钺那狰狞的轮廓和滴落的污血,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祖父鲧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伴随着那柄绝望的青铜钺,出现在他崩塌的精神世界中心。

浑身的冷汗被深秋的晨风一吹,激得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那噩梦如同跗骨之蛆,缠得他喘不过气。玄圭、父亲安详的笑容、被轻易分开的洪水、两岸蔓延的生机……还有最后那柄狰狞滴血的、象征着毁灭与失败的青铜钺!祖父鲧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庞大而具体,压得他灵魂都快要散开。

他不能再在这充满父亲遗物和失败者阴影的宫室里多待一刻了。

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朦胧的光线勉强勾勒出阳城沉寂的轮廓。没有惊动任何卫兵,甚至没有叫醒任何侍从。启套上一件半旧的麻布深衣,系紧腰带,带上他那柄曾出现在梦魇中的“开山”剑,悄无声息地牵出自己那匹亲随的战马“追风”——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骏马。他翻身上马,猛夹马腹。追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嘶鸣,如同理解主人的急迫,撒开四蹄,冲破了清晨残存的薄雾和湿冷的空气,从刚刚开启一道缝隙的城门疾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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