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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塔里木河泛着粼粼波光,胡杨新抽的嫩黄枝叶垂在水面,风过时,碎影摇晃着落在沈砚秋肩头。她倚在轮台商栈二楼的露台栏杆上,指尖捏着张揉得发皱的麻纸,目光越过楼下往来的驼队,望向西北方那片被夕阳染成赭红的戈壁——那里是通往北庭都护府的商道,往日这个时辰,该有载着玉石的驼队伴着铃声归来,今日却只有风卷沙尘,连一丝驼铃余响都没有。

“姑娘,顾医官来了。”贴身侍女青禾捧着盏刚沏好的雪水茶进来,见沈砚秋盯着戈壁出神,指尖还无意识地摩挲着麻纸边缘,轻声补充道,“他说刚从焉耆义诊回来,带了些新晒的甘草,说泡在茶里能解戈壁的燥气。”

沈砚秋回过神,将麻纸叠好塞进月白披风的袖袋,转身时脸上已褪去方才的凝重,只余惯常的沉静:“让他进来吧。”

门帘被轻轻掀起,顾长风提着药箱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甘草与薄荷混合的香气。他刚在桌边坐下,目光就落在沈砚秋眼底未散的轻愁上,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药箱边缘的铜扣:“砚秋,可是商队那边出了岔子?方才在楼下见你望着北庭方向,脸色不太好。”

沈砚秋将茶盏推过去,指尖划过杯沿的冰裂纹:“方才收到北庭都护府旁驿长的密信,说半个月前,两支去轮台的小商队在莫贺延碛边缘遇了袭。骆驼被劫了七峰,护卫伤了三个,最怪的是,袭扰的人穿漠北部落的兽皮袍,手里却握着中原锻造的弯刀——那刀的样式,和去年北庭都护府兵卒配的制式刀一模一样。”

顾长风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茶水晃出细痕:“漠北部落?去年冬天我们和回纥、葛逻禄部落刚签了互市协议,他们犯不着冒这个险。会不会是流寇冒充的?莫贺延碛那边常年有散兵游荡,专挑小商队下手。”

“我也希望是流寇。”沈砚秋摇头,从袖袋里取出密信递过去,麻纸上的字迹因驿长赶路时的颠簸有些歪斜,“你看这里,驿长说那些人行动极有章法,先射伤骆驼腿断商队退路,再围而不攻,只抢往中原运的丝绸和茶叶,却没动运往西域的瓷器——倒像是故意针对我们沈家商队来的。”

顾长风凑近看信,眉头渐渐拧起。他行医多年,走南闯北见多了江湖险恶,却少见这般“挑着抢”的袭扰——寻常流寇只看货物价值,哪会管运往何方?他抬头时,正撞见沈砚秋望向窗外的目光,那目光落在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上,带着几分他熟悉的坚韧,却也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敦煌初见沈砚秋的模样——那时她刚接手父亲留下的残破商队,面对刁难的沙匪,也是这样握着信纸,眼底藏着忧虑,却依旧挺直脊背安排防务。如今商队规模大了,要面对的,却从沙匪变成了更难对付的势力。

“不管是谁在背后动手,眼下最要紧的是确认消息真假。”顾长风将密信递回,指尖不经意触到沈砚秋微凉的指尖,又迅速收回,“我明日可以带着药童去莫贺延碛边缘的驿站,就说是去给牧民看沙眼病,顺便打听遇袭商队的下落。若是真有叛军在附近活动,也好早做准备。”

沈砚秋望着他眼中的认真,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自三年前她力排众议请顾长风留在商队,他便始终如此——不仅照料商队上下的健康,遇到商道危机,也总愿替她奔走。她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多谢你。只是莫贺延碛的风沙大,明日出发前,记得在药箱里多带些防风的药膏,还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长风略显单薄的青布长衫上,“带上那件厚些的羊毛坎肩,夜里的戈壁凉。”

顾长风心中一暖,嘴角勾起浅淡的笑意:“放心,我都记着。倒是你,在商栈里也要多留意——北庭那边若真有异动,轮台作为商道枢纽,说不定会有眼线混进来。你平日清点货物时,让护卫多盯着些陌生面孔。”

正说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商队伙计慌慌张张跑上来,手里举着个染了沙尘的羊皮袋:“姑娘!不好了!去北庭送丝绸的王队正回来了,他……他只剩一口气了!”

沈砚秋猛地站起身,披风下摆扫过桌角的茶盏,茶水泼出些许,她却浑然不觉,快步跟着伙计下楼。顾长风提着药箱紧随其后,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王队正是商队里最沉稳的老护卫,能让他落得这般境地,遇袭的凶险定远超密信所述。

商栈后院的草棚下,王队正躺在铺着毡毯的木板上,胸口缠着渗血的麻布,脸色苍白得像戈壁的盐碱地。他见沈砚秋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身边的羊皮袋:“姑……姑娘,货……被抢了……人……伤了大半……”

顾长风立刻蹲下身,解开王队正的麻布,只见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锁骨延伸到肋骨,伤口边缘还沾着些黑色的药渣——显然是简单处理过,却止不住血。他迅速从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麻布,一边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一边沉声问道:“王队长,袭扰你们的人有多少?穿什么衣服?有没有说什么?”

王队正喘着粗气,眼神渐渐涣散,却依旧努力回忆:“有……有三十多个……穿兽皮……持中原刀……说……说‘北庭的商道,以后归李……李大人管’……”

“李大人?”沈砚秋心中一沉,北庭都护府里姓“李”且能调动人手的,只有副都护李崇。去年她整合西域商道时,李崇曾三次想插手分利,都被她以“商道需由商户自主经营”挡了回去,难道他竟为了垄断商道,动了这般狠手?

顾长风给王队正敷好药,又喂他喝了些参汤,见他气息渐渐平稳,才起身对沈砚秋低声道:“他失血过多,需要静养,我让药童守在这里,有情况随时禀报。”

沈砚秋点头,跟着顾长风走到院角的胡杨树下。暮色已浓,塔里木河的水声隐约传来,风卷着沙粒打在胡杨树干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商栈灯火,指尖紧紧攥着袖袋里的密信,指节泛白:“李崇若真要垄断商道,绝不会只对两支小商队下手。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多商队遭殃。”

“那我们得尽快召回散在各路的商队。”顾长风望着她紧绷的侧脸,声音沉稳,“你派去龟兹收玉石、疏勒运香料的商队,现在应该还在返程路上,得派人快马去传信,让他们绕开北庭商道,走昆仑山小道回轮台。”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我已经让青禾去召集会说西域各国语言的伙计了,明日一早就分路出发。只是……”她抬头望向顾长风,眼中带着几分犹豫,“莫贺延碛的驿站你还要去吗?现在看来,那里说不定已有李崇的人盯着,去了太危险。”

顾长风却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西北方的夜空——那里的星星已开始闪烁,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照亮了蜿蜒向西的商道。“越是危险,越要去。”他声音坚定,“若能摸清李崇的人手部署,我们召回商队时也能更有针对性。再说,我以游医的身份去,不易引人怀疑,比派护卫去探查更稳妥。”

沈砚秋望着他眼中的笃定,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轻易改变。她从袖袋里取出一枚刻着“沈”字的铜符,递了过去:“拿着这个,若是遇到沿途的驿卒或部落首领,亮出来他们会给你方便。莫贺延碛的泉眼少,记得让药童多带些水囊,还有……”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若是遇到危险,别硬拼,先保住自己。商队可以没有货物,但不能没有你。”

顾长风接过铜符,指尖触到符身温热的铜锈,心中泛起一阵暖流。他将铜符放进药箱的暗格,抬头时,正撞见沈砚秋眼中的担忧,便笑着道:“放心,我行医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惯了,什么凶险没见过?等我从莫贺延碛回来,还想尝尝你去年酿的桑葚酒呢。”

沈砚秋被他说得笑了笑,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她转身走向露台,顾长风跟在身后,两人并肩站在栏杆旁,望着楼下渐渐安静的商栈——驼队卧在沙地上反刍,护卫们在篝火旁擦拭弯刀,伙计们忙着将货物搬进库房,一切看似平静,却藏着暗涌。

“你说,李崇真的敢和整个西域商队作对吗?”沈砚秋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这条商道养活了多少部落和百姓,他就不怕引众怒?”

顾长风望着远处塔里木河的波光,沉吟道:“利欲熏心的人,哪会管什么众怒?李崇在北庭经营多年,怕是早就忘了‘为官当护民’的本分,满脑子都是垄断商道的利益。不过……”他转头看向沈砚秋,眼中带着几分笃定,“他忘了,这条商道不是他想垄断就能垄断的。你在商队里的威望,沿途部落对你的信任,还有我们这些愿意和你一起守商道的人,都是他跨不过的坎。”

沈砚秋心中一震,转头看向顾长风。月光洒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平日里略显清冷的眉眼,却让他眼中的坚定更甚。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西域商道,从来都不是靠货物硬撑的,是靠人心,靠愿意一起守着它的人。”

那时她还不懂,如今看着身边的顾长风,看着楼下为商队忙碌的众人,忽然懂了——这条商道,早已不是沈家一家的商道,是所有靠它生存、靠它往来的人的商道。李崇想断了它,便是与所有人为敌。

“你说得对。”沈砚秋眼中重新燃起光亮,指尖轻轻握住栏杆,“他想断商道,我们就守住商道;他想伤商队,我们就护好商队。明日你去莫贺延碛探查,我在轮台召回商队、整肃防务,我们分头行动,定能守住这条丝路。”

顾长风点头,目光望向西北方的戈壁。夜色渐深,风卷着沙粒掠过耳畔,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驼铃,却不知是归队的商队,还是夜行的旅人。他知道,从收到这封密信开始,一场关于商道、关于人心的较量,已经悄然拉开序幕。而他和沈砚秋,还有所有靠这条丝路生存的人,都必须站出来,守住这万里驼铃声中的生机。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安排召回商队的事。”顾长风转身,提起药箱,“我也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出发。”

沈砚秋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才重新望向西北方的戈壁。月光下,那片赭红的土地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她握紧袖袋里的密信,心中默念:父亲,您放心,女儿定会守住您一辈子心血铺就的商道,守住这丝路万里的驼铃声。

夜风渐凉,沈砚秋裹紧披风,转身下楼。青禾正带着伙计们清点要派往各地的信鸽,见她下来,连忙迎上去:“姑娘,信鸽都准备好了,明日一早就能出发。另外,王队正醒了,说想再见您一面,说有重要的事要讲。”

沈砚秋心中一动,快步走向草棚。王队正靠在毡毯上,脸色虽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了些。他见沈砚秋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被沈砚秋按住:“王队正,你躺着说就好。”

“姑娘,”王队正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羊皮袋,“这是……从袭扰我们的人身上……扯下来的布片……你看……”

沈砚秋接过羊皮袋,倒出里面的布片——那是块黑色粗麻布,边缘绣着个歪歪扭扭的“狼”字,布料上还沾着些淡淡的血腥味。她心中一沉——漠北的黑狼部落最喜用狼图腾,难道李崇竟勾结了黑狼部落?

“姑娘,您一定要小心……”王队正声音微弱,“那些人……下手狠辣……不像普通兵卒……”

沈砚秋点头,将布片收好,轻声道:“你放心,我会小心的。你好好养伤,等商道安稳了,我还等着看你带驼队去中原呢。”

王队正眼中泛起笑意,缓缓闭上眼睛,又沉沉睡去。沈砚秋走出草棚,望着夜空里的星星,心中的忧虑更甚——李崇勾结黑狼部落,背后怕是还有更大的图谋。但她知道,无论前路多凶险,她都不能退。这条丝路,是父亲的心血,是无数人的生计,更是她必须守住的信念。

夜风卷着驼铃声传来,清脆的声响在轮台的夜色里回荡,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挑战,奏响最坚定的序曲。沈砚秋站在草棚外,望着远处的戈壁,指尖紧紧攥着那块绣着狼字的布片——她知道,从今夜起,她要做的,不仅是召回商队,更是要联合所有能联合的力量,守住这万里丝路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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