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椁同颜,半钱证契。
开国百年的传说里,初代锦衣卫指挥使为护佑皇室血脉而神秘失踪。 身为第十八代指挥使的萧彻,对此传言向来嗤之以鼻。 直到他亲手打开那具深埋地底的玄铁棺椁—— 棺内躺着的男子竟与他容貌无二,身着初代指挥使麒麟服,掌中紧扣另外半枚铜钱。 更骇人的是,那具尸身历经百年,面容竟鲜活如生。 正当萧彻惊疑不定时,那尸体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掌中祖传的半枚铜钱开始发烫,与尸身手中的半枚产生共鸣—— 一段冰冷记忆强行涌入脑海:开国夜宴,龙座上的太祖皇帝微笑着,将毒酒递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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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的寒气像是浸了油的刀子,不仅能割开衣袍,更能无声无息地渗进骨缝里。玄铁棺椁静默地横在眼前,黝黑沉重,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只冷凝着一层薄薄的水珠,触之冰寒刺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是极深的泥土腥、铁锈的钝感,以及……一种奇异的、被时光遗忘的干燥洁净。
萧彻的手按在冰冷的棺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是当朝第十八代锦衣卫指挥使,天子鹰犬,执掌诏狱,什么腥风血雨、诡谲怪谈没见过?可眼前这口棺,这深埋在皇城最隐秘地基之下、由历代指挥使口口相传绝不可惊动的“禁忌”,却让他心底翻涌起前所未有的抗拒。
开国初代指挥使为护佑皇室血脉而神秘失踪?百年传说,美化过的童话罢了。他萧彻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从不是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忠勇故事。
他腕上猛然发力,内力奔涌,沉喝一声:“开!”
玄铁棺盖与棺身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巨响,在这绝对寂静的地下深处轰然回荡。一股更凛冽的寒气裹挟着那奇异的洁净气息扑面而来。
棺内景象,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底。
萧彻周身血液似在瞬间冻结,呼吸骤停。
锦衣,灿金织银的麒麟服,与他今日官袍下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唯有纹路细节透出古拙。可穿着这身衣服的人……
那张脸——
剑眉斜飞,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即便是静静地躺着,也透着一股锐利如刃、冷彻如冰的气质。
那是他每日在镜中见到的脸。一分不差。
萧彻心脏疯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他猛地倒退半步,靴跟磕在冷硬的地面上,发出空洞一响。幻觉?障眼法?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指尖触碰到自己的下颌,冰冷的金属护腕硌着皮肤,清晰的触感告诉他,他是真实的。
那棺里的人呢?
目光死死锁住那具尸身。面庞红润,肌肤饱满,甚至连唇色都透着极淡的绯,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百年时光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腐朽的痕迹,唯有那身麒麟服,色泽略显黯淡,诉说着岁月的沉寂。
他的双手交叠于身前,指节修长有力。而在那微微拢起的掌心中,一点熟悉的金属幽光刺入了萧彻的视线。
半枚铜钱。
与他贴身戴了二十多年、据说是萧家指挥使一脉世代相传的信物,一模一样制式的半枚铜钱。
萧彻喉结滚动,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无法言喻的荒诞恐惧攫住了他。他几乎是颤抖着,从脖颈衣领内扯出了自己那用玄色细绳紧拴的半枚铜钱。冰凉的铜片贴着指尖,熟悉的纹路此刻却灼人无比。
他鬼使神差地,向着尸体手中那半枚铜钱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手指的刹那——
棺中尸身那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冰面上骤然炸开的一道裂痕。
萧彻瞳孔急剧收缩,手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缩回!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掌中紧握的那半枚铜钱毫无预兆地变得滚烫,那热度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铜钱内部迸发,灼烧着他的掌心皮肉!
“嗡——”
一声低不可闻却直抵魂灵的嗡鸣在狭小的空间内震响。棺中尸体手中的那半枚铜钱竟也同时泛起一层朦胧微光,与他手中这半枚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两者之间仿佛有无形的磁力疯狂牵引!
烫!钻心的烫!
萧彻闷哼一声,想甩脱那半枚已然变得赤红的铜钱,但它却像活物般死死黏在掌心。
下一瞬,一股根本不容抗拒的、冰冷暴戾的洪流强行闯入了他的脑海!
眼前的景象寸寸碎裂,黑暗席卷而后又被刺目的光芒撕开。
丝竹管弦之声尖锐地钻入耳朵,裹挟着喧闹的人声、放肆的欢笑。视野剧烈晃动,最终定格。
金碧辉煌的宫殿,觥筹交错,灯火璀璨得令人眩晕。一张张模糊又狂热的脸孔晃动着,庆祝着崭新的王朝。
是了,开国夜宴。
他的视线(或者说,是某个“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移动,看到自己身上穿的,正是棺中那身初代指挥使的麒麟服。手中,紧紧握着半枚铜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视线抬起,沿着铺陈的猩红地毯,越过舞蹈的曼妙身影,一路向上。
最终,定格在那至高无上的龙座之上。
太祖皇帝身着龙袍,面容在晃动的光影和醉意下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深沉,带着一种审视江山、掌控一切的威仪。他脸上含着笑,是开国雄主志得意满、宽厚仁慈的笑容。
他朝着“他”(视线的主人)微微招了招手。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上前,穿过喧嚣,一步步走向那辉煌的御座。周围的喧闹似乎都在远去,变得隔膜而不真实。
终于,“他”停在龙案之前,躬身行礼。
太祖皇帝的笑容愈发和煦,他亲手执起一只黄金酒壶,将案几上一只空的白玉杯缓缓斟满。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散发出奇异馥郁的香气。
皇帝拿起那杯酒,微笑着,递了过来。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爱卿劳苦功高,为朕,为这大明江山,永绝后患……”
“饮下它。”
那杯酒,稳稳地送到了“他”的眼前。白玉杯壁温润,内里酒液荡漾,映照着头顶璀璨的宫灯,也映照出皇帝那双深不见底、依旧含着笑意的眼睛。
冰冷的、被毒酒递到面前的记忆,如同万载玄冰凝成的尖刺,轰然刺穿百年的时光,将萧彻的灵魂彻底钉死在原地。
他手中的铜钱灼热如烙铁,烫得皮肉滋滋作响,青烟缭绕。
棺中,那与他容貌无二的男子,眼皮之下,眼珠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那滚烫,绝非人间应有。
像是烧红的烙铁直接摁进了掌骨深处,皮肉瞬间焦糊萎缩,发出细微而恐怖的“滋滋”声,一缕带着焦臭味的青烟腾起。剧痛尖锐地刺穿神经,萧彻几乎能听见自己血肉被灼烧剥离的声响。
可他甩不脱。
那半枚祖传的铜钱,如同在他掌心扎根生长,熔进了骨血,烫意疯狂地沿着手臂经脉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血液沸腾,骨骼嗡鸣。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
几乎在同一时刻,棺中那具“尸身”产生了更骇人的变化。眼皮之下,眼珠的滚动从轻微变得剧烈,仿佛一个沉睡了太久太久的人正挣扎着要醒来。那浓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猛地睁开!
更令萧彻头皮炸裂的是,他手中那半枚灼热的铜钱与棺中男子掌心的那半枚,共鸣达到了顶点。不再是低鸣,而是一种尖锐至极、直刺魂魄的嘶啸!两半铜钱之间的无形引力骤然化作实质——
嗡!
他掌中那半枚铜钱猛地脱手而出,却不是掉落,而是化作一道灼热的暗红色流光,直射棺内!
与此同时,棺中那半枚铜钱也自行浮起,迎了上去。
两半分离百年的铜钱,在这幽暗的地底,在这口诡异的玄铁棺椁之上,严丝合缝地扣合在了一处!
完整铜钱成型的一刹那,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将整个地下空间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棺中男子和棺外萧彻惊骇的面容照得纤毫毕现。光芒一闪即逝,随即彻底黯淡下去,“当啷”一声,那枚完整的铜钱掉落在棺中男子的胸口衣襟上,颜色古朴,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能量从未存在过。
那强行灌入脑中的冰冷记忆洪流,也因此番剧变而骤然中断、消散。
灼热感如潮水般退去,掌心只留下一个狰狞的、焦黑的烙印,深可见骨,剧痛仍在持续地抽搐着。
地下重归死寂。
只有萧彻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和他心脏疯狂撞击胸腔的咚咚声。
他死死盯着棺内。
那双眼睛……没有睁开。
剧烈颤动的眼睑平复了下去,眼珠也不再滚动。棺中的男子依旧安静地躺着,面容鲜活如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惊悸之下的幻觉。
唯有那枚静静躺在他胸口衣襟上的、完整的铜钱,无声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惊悚与真实。
萧彻缓缓抬起剧痛颤抖的右手,焦黑的掌心上,那铜钱形状的烙印仿佛自有生命般灼痛。他再低头看向棺中那枚完整的铜钱,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最深处窜起,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祖传的半枚是钥匙?
而这棺椁,这与他容貌相同的初代指挥使……
是什么?
开国夜宴,太祖皇帝那和煦微笑下递出的毒酒,冰冷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那杯酒,是给“他”的。
那永绝后患的命令,是对“他”说的。
萧彻缓缓后退,背脊抵上了冰冷潮湿的土壁,寒意透衣而入,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无法从棺中移开分毫。
百年的传说彻底粉碎,露出的真相狰狞而冰冷,带着致命的谜团和足以将整个王朝焚烧殆尽的秘密,在这地底深处,静静地、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