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京城。
风雪初霁,阳光落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皇城的气氛却与这天气截然不同,一种压抑着的、暗流涌动的喧嚣充斥其间。
午门外,宽阔的广场被肃立的禁军和无数翘首以盼的官员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支由远及近、沉默行来的队伍上。
队伍前方,是一辆沉重的囚车。木栏内,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肮脏囚服的身影,即便形容狼狈,依旧能看出几分昔日养尊处优的轮廓。晋王,李荣。只是此刻,他眼神涣散,面色灰败,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囚车之后,是数十辆大车,上面堆叠着覆盖白布的尸首——是阵亡将士的遗骸,以及被腌制装盒的叛军将领首级。肃杀和死亡的气息,即便在阳光下也挥之不去。
而引领这支队伍的,是一骑玄甲。
萧彻端坐于骏马之上,玄色披风垂落,沾染的风尘与血污早已清洗干净,却洗不去那一身浸入骨髓的冰冷与煞气。他面容平静,无喜无悲,目光平视前方那巍峨的宫门,对周遭无数道或敬畏、或恐惧、或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
队伍在午门前停下。
静鞭三响,净街喝道。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
一名身着绛紫宫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手持明黄圣旨,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迈着方步走出,立于高阶之上,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响彻广场:
“陛下有旨——宣,绣衣使指挥佥事萧彻,晋王逆犯李荣,觐见——!”
萧彻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两名绣衣使上前,将如同烂泥般的晋王从囚车里拖出,押着跟在萧彻身后。
一步步,踏上那汉白玉铺就的御道,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銮殿。
殿内,百官分列,鸦雀无声。龙椅之上,年轻的天子依旧面色苍白,带着病容,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牢牢锁定着殿门方向。
萧彻步入大殿,于御阶前停下,单膝跪地,声音清晰平稳:“臣,萧彻,奉旨平叛,逆首李荣及其党羽主要首级已押解到京,请陛下圣裁!”
晋王被强行按着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连头都不敢抬。
皇帝的目光在晋王身上停留片刻,冰冷无情,随即落到萧彻身上,那锐利中便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倚重。
“萧爱卿,”皇帝开口,声音带着久病的虚弱,却自有威仪,“此次平叛,你居功至伟。临危受命,鏖战太原,计诛元凶,扬我国威。辛苦了。”
“为国尽忠,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萧彻垂首,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皇帝微微颔首,对身旁的大太监示意。
大太监上前一步,展开另一卷明黄圣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绣衣使指挥佥事萧彻,忠勇果毅,智略超群,临危平叛,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晋萧彻为锦衣卫指挥同知,赐蟒袍玉带,赏黄金千两,京中府邸一座!望卿日后恪尽职守,不负朕望!钦此——!”
锦衣卫指挥同知!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细微抽气声!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权柄极重。指挥同知,便是仅次于指挥使的二号人物!真正意义上的位高权重,天子近臣!
这晋升速度,这恩宠……简直骇人听闻!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萧彻身上,充满了羡慕、嫉妒、敬畏,以及深深的忌惮。
萧彻叩首,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欣喜:“臣,萧彻,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
皇帝看着他,缓缓道:“逆犯李荣,罪大恶极,着移交诏狱,严加看管,候审。一应叛军首级,悬竿示众!阵亡将士,厚恤其家。”
“臣,遵旨。”
仪式完毕。
萧彻起身,两名绣衣使上前将瘫软的晋王拖走。百官的目光依旧胶着在他身上,他却恍若未觉,转身,一步步走出金銮殿。
阳光再次落在他身上,那身崭新的、代表无上权柄的蟒袍似乎也无法让他感到丝毫暖意。
殿外台阶下,早已有新任的同知麾下属官和缇骑恭敬等候,见他出来,齐刷刷躬身行礼:“参见同知大人!”
声音整齐,带着绝对的敬畏。
萧彻脚步未停,只淡淡吩咐:“回衙。”
“是!”
队伍簇拥着他,离开皇宫,向着那座令京城上下闻之色变的锦衣卫衙门行去。
马车粼粼。
萧彻坐在车内,闭目养神。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蟒袍上冰冷的绣纹。
指挥同知。
二号人物。
陛下的嘉奖,滔天的权势。
但他比谁都清楚。
这并非终点,而是更深漩涡的开始。
从今日起,他将是无数人巴结的对象,也将是更多人欲除之而后快的靶子。
龙榻上的陛下,那双深沉的眼睛里,除了嘉许,是否还有别的?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深寂。
锦衣卫的权柄,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
而握刀的人,永远不能忘记——
刀,终究是刀。
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车壁。
声音清脆。
如同刀锋出鞘的第一声轻吟。
锦衣卫衙门深处,新任指挥同知的值房内。
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油漆和陈旧卷宗混合的古怪气味。房间阔大,陈设却极简,一桌一椅,一架兵刃,以及靠墙摆放的、密密麻麻标注着各方势力的巨大舆图。阳光透过高窗,切割出冰冷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萧彻褪下了那身御赐的蟒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宽大的黑檀木书案之后。案上堆叠着高如小山的卷宗——太原之战的详细记录、叛军俘虏的口供、晋王党羽的名单、以及……来自朝堂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拜帖和贺礼。
他并未翻阅那些溢美之词或贵重礼物,指尖正点在一份刚刚由心腹送来的密报上。
密报来自诏狱。
关于晋王李荣。
并非刑讯逼供的结果,而是狱卒无意中听到的李荣神志昏聩时的呓语。呓语破碎,却反复提及几个关键词:“玉玺”、“遗诏”、“陛下……非……”。
还有一句更清晰的:“……若非当年……本王才是……”
萧彻的目光在那几行字上停留了许久,眸色深沉如夜。
先帝驾崩突然,今上继位虽名正言顺,但关于玉玺和遗诏的流言,从未真正平息过。晋王此次起兵,打的便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看来,这“君侧”所指,恐怕远非一个萧彻那么简单。
这呓语,是疯子的胡言乱语,还是……濒死前吐露的、被刻意掩盖的真相?
若是后者……
萧彻缓缓靠向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
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这不再是平叛成功的余韵,而是另一场更凶险、更隐秘风暴的开端。晋王倒了,但他留下的谜团和牵扯出的旧事,或许才是真正致命的漩涡。
陛下晋他的官,赏他的功,将他捧上这权柄煊赫的位置。
是真的酬功,还是……要他这把刚刚饮饱了血的刀,去斩向更坚硬、更棘手的东西?
比如,那些可能知晓内情、却隐藏极深的晋王旧党?
比如,那些在朝中盘根错节、对陛下继位始终心存疑虑的势力?
甚至……可能涉及到先帝末年那些不能见光的宫闱秘辛?
敲门声轻轻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人,北镇抚司冯镇抚使求见。”门外传来下属恭敬的声音。
冯奎,锦衣卫里的老人,资历远比萧彻要老,在指挥使空缺、萧彻未空降之前,他一度被认为是接任指挥使的热门人选。
萧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进。”
门被推开,一个身形微胖、面皮白净、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正是冯奎。他穿着正经的飞鱼服,步伐却显得有些过于轻快。
“下官冯奎,参见萧同知!恭贺同知大人凯旋荣升!大人此次太原建功,真是扬我锦衣卫之威,令下官等钦佩不已啊!”冯奎一进来便拱手作揖,笑容满面,话语热情得近乎谄媚。
萧彻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未起身,只淡淡道:“冯镇抚使有事?”
冯奎仿佛没察觉到萧彻的冷淡,依旧笑着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一份礼单,轻轻放在书案上:“一点小小贺仪,不成敬意,还望同知大人笑纳。日后同在卫中办事,还需大人多多提点。”
礼单上的东西,价值不菲。
萧彻目光扫过礼单,并未去看,反而重新落回冯奎那张堆笑的脸:“冯镇抚使的心意,本官领了。东西就不必了。卫中规矩,你我都懂。”
冯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讪笑着收回礼单:“是是是,下官唐突了。大人清廉,下官佩服。”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晋王已被打入诏狱?此等逆犯,罪大恶极,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审理?可需下官效劳?”
试探来了。
萧彻手指停下敲击,拿起方才那份关于晋王呓语的密报,慢条斯理地将其放入一个空卷宗盒内,盖上盒盖。
“陛下已有圣裁,严加看管,候审。如何审理,自有圣意决断,非你我所该揣测。”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冯镇抚使掌管北镇抚司,事务繁忙,就不必为此事分心了。”
冯奎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但脸上笑容不变:“大人说的是,是下官多嘴了。那……下官先行告退?”
“嗯。”萧彻应了一声,重新拿起一份卷宗,似乎已开始批阅,不再看他。
冯奎躬身行礼,慢慢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萧彻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被收起的密报盒子上。
冯奎……晋王……旧党……
还有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朝堂。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目光从皇宫移向各位亲王、勋贵、朝堂重臣的府邸,最终落在诏狱的方向。
陛下将他这把刀,磨得越来越锋利,放在了越来越显眼的位置。
下一步,要斩向何处?
他伸出手指,点在舆图之上。
指尖冰凉。
如同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