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日,夜。
叛军营盘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偏帐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帐内两人。
一方是萧彻,依旧一身未卸的玄甲,血污已干涸发黑,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白。他坐在简陋的马扎上,身姿却如松柏挺直,目光平静地看着对面。
另一方,是一名穿着叛军将领服饰、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他手指无意识地搓动着,眼神闪烁,不敢与萧彻对视,额角不断有冷汗渗出。正是晋王麾下地位颇高的副将,孙敬。
帐内空气凝滞,只听得见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帐外遥远传来的、巡逻队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孙将军深夜相邀,总不是请萧某来喝茶的吧。”萧彻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孙敬身体一颤,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声音干涩发紧:“萧……萧大人……明鉴。末将……末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语无伦次,显是内心挣扎恐惧到了极点。
萧彻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孙敬深吸了几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猛地跪倒在地,压低了声音嘶声道:“萧大人!晋王……晋王他已失心智!粮草殆尽,军心涣散,他却仍要驱赶将士们送死!昨日……昨日竟因一小队士卒抱怨伙食,便下令全部坑杀!此等暴行,人神共愤!末将……末将实在不忍再看弟兄们枉死,不忍再看这江山落入此等暴君之手!”
他说得声泪俱下,倒有几分真情实感。
萧彻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
“孙将军之意是?”
“末将愿降!”孙敬抬起头,眼中混合着恐惧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希冀,“末将愿助朝廷平定叛乱,戴罪立功!只求……只求萧大人能在陛下面前,为末将……为末将和手下这些被迫从贼的弟兄们,求一条生路!”
他说完,重重磕下头去,身体微微发抖。
帐内再次陷入寂静。
油灯的光芒将萧彻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良久,萧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孙将军若能迷途知返,助朝廷铲除元凶,自是大功一件。陛下仁德,对于诚心归顺者,向来……既往不咎。”
孙敬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大人此言当真?!”
“萧某从无虚言。”萧彻看着他,目光深邃,“只是,空口无凭。孙将军欲表诚意,需有……投名状。”
孙敬立刻道:“末将明白!末将愿做内应!三日后,乃末将所部值守西门营防及粮草囤区,届时末将可悄悄打开营门,放朝廷大军入营!亦可……可在晋王饮食中……”他做了个的手势,眼中闪过狠毒。
一条足够分量的投名状。足以将晋王推向万劫不复。
萧彻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因看到生路而激动扭曲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隐藏不住的算计和贪婪。
“很好。”萧彻点了点头,站起身,“具体细节,自会有人与你联络。”
他走到帐门边,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清晰地传入孙敬耳中:
“记住你的选择。也记住……”
“陛下,和我,都不喜欢背叛者。”
“机会,只有一次。”
说完,他掀帘而出,身影瞬间融入帐外的黑暗。
孙敬瘫软在地,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却慢慢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扭曲的笑容。
帐外,夜风凛冽。
萧彻走在叛军营盘的阴影里,如同行走在自家后院。
一名影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萧彻并未看他,只是淡淡吩咐:
“去查清楚,他是真走投无路,还是晋王派来诈降的棋子。”
“是。”
“另外,”萧彻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计划照旧进行。但通知我们的人,孙敬部值守西门那夜,动手之后……”
“清理干净。”
“是!”
影卫领命,再次消失。
萧彻抬起头,望向晋王中军大帐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末路的惶急。
网,已经撒下。
无论是鱼死,还是网破。
结局,都已注定。
他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
狩猎,到了收网的时刻。
第三十日,夜,子时。
叛军大营西侧,约定的时辰。
白日里疯狂的攻城早已耗尽叛军最后一丝气力,营地陷入一种死寂般的疲惫。哨兵拄着长矛,昏昏欲睡。连巡逻队的火把都显得有气无力。粮草短缺带来的饥饿和绝望,像瘟疫一样腐蚀着这支曾经庞大的军队。
西营门附近,阴影蠕动。副将孙敬按着佩刀,在原地来回踱步,不时焦躁地望向营外漆黑的荒野,额上冷汗涔涔。他身后,是几十名心腹亲兵,同样神色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来了。
远处,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密集的马蹄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迅速逼近!
孙敬眼睛猛地一亮,闪过狂喜和狠厉,猛地挥手:“快!打开营门!”
沉重的营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营外,黑压压的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沉默地涌入!铁甲反射着惨淡的月光,刀锋出鞘,带着冰冷的杀意!
为首一将,正是萧彻!玄甲黑马,如同暗夜修罗。
孙敬连忙迎上去,脸上堆满谄媚和激动:“萧大人!您终于来了!晋王中军就在……”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萧彻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的身后,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孙敬心底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不对劲!
就在此时——
“杀!!”
震天的喊杀声并非来自营外,而是来自营地内部!从两侧的营帐阴影中,猛地涌出无数叛军弓箭手和长枪兵!火把瞬间燃起,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孙敬狗贼!竟敢叛主!”一声暴喝炸响,晋王的心腹大将狄猛持槊而出,脸上是狰狞的怒火和杀意,“给我放箭!射死这些朝廷走狗!”
孙敬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魂飞魄散!
中计了!晋王早知道!这是个陷阱!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如同飞蝗般射向刚刚涌入营门的朝廷骑兵!瞬间人仰马翻!
“关门!快关门!”狄猛狂吼。
叛军奋力推动营门,试图将朝廷骑兵拦腰截断,关门打狗!
然而,已经冲入营内的朝廷骑兵并未如预想中那般惊慌失措。萧彻甚至没有看那漫天箭雨一眼,长剑一挥:“冲阵!目标中军!”
他根本不在乎这是不是陷阱!
或者说,他等的就是这个陷阱!
真正的杀招,从来不在西门!
几乎在同一时间——
叛军营地更深处,核心粮草囤放区(尽管所剩无几),以及中军大帐附近,毫无预兆地爆起冲天的火光和剧烈的爆炸声!
真正的内应,早已在萧彻的授意下,潜入了更关键的位置!
“粮仓又起火啦!” “中军遇袭!” “王爷!王爷安危如何?!”
混乱的惊呼和爆炸声瞬间盖过了西门的厮杀!整个叛军大营彻底炸开了锅!无数士兵从睡梦中惊起,根本搞不清敌人在哪,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和火光!
狄猛脸色剧变,他没想到萧彻如此狠辣,竟用孙敬这颗明棋吸引了所有注意,真正的刀子却从背后捅了进来!
“稳住!不要乱!保护王爷!”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但混乱如同瘟疫,根本无法遏制!
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
萧彻一马当先,率领着精锐骑兵,如同热刀切油,直接凿穿了西门因为混乱而变得脆弱的防线,不顾两侧射来的冷箭,朝着火光最盛、混乱最甚的中军大帐方向狂飙突进!
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
孙敬瘫软在地,看着如同魔神般冲杀而去的萧彻,看着周围完全失控的战场,脸上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灰败。他知道,自己完了,无论哪边获胜,他都死定了。
几名狄猛留下的亲兵狞笑着围了上来,刀剑举起……
萧彻听不到身后的惨叫,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杆在火光中疯狂摇曳的“晋”字王旗。
猎手露出了最后的獠牙。
陷阱?
不。
这只是将计就计,为最终的杀戮,拉开序幕。
网已收紧。
鱼,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