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夜露,混杂着泥土和血腥的气味,是裴铮残存意识里唯一的锚点。他蜷缩在荆棘丛最深的阴影中,每一次微弱呼吸都如同拉扯着无数碎裂的琉璃,剧痛从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涌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已然濒临极限。
远处山坳的火光将夜空烧出一个狰狞的窟窿,京营兵马的呼喝与脚步声如同逐渐收拢的渔网,火把的光芒毒蛇般游弋逼近。
不能……被发现……
他几乎将脸埋进腐叶深处,用那冰冷的潮湿和腐败气息刺激着自己即将涣散的神智。
就在绝望如同冰水般即将淹没顶心之时——
怀中那冰冷坚硬的触感,那枚来自谢知非先生的小小铜管,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点。薄绢上的字句如同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
龙煞是蛊!母蛊宿主非太子即……?前朝废陵!龙脉初生之处!
希望如同绝境中滋生的毒藤,疯狂缠绕住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必须去京西!必须活下去!
他攥紧那枚铜管,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压榨出这具破碎躯壳里最后一丝气力。他开始向与追兵相反的、更黑暗的山林深处蠕动,每一次挪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血痕和拖痕。
……
与此同时,那已成人间炼狱的傀儡工厂核心区域。
烈焰滔天,毒烟弥漫,岩石不断崩塌砸落,将一切卷入毁灭的漩涡。幸存的缇骑和工匠在火海中惊恐奔逃,惨叫声不绝于耳。
“保护王爷!结阵!”裴九霄嘶声怒吼,绣春刀劈开一块坠落的燃木,护着身后的齐王萧彻且战且退。但火势太大,退路几乎被完全封死,灼热的气浪烤得人皮开肉绽,呼吸间全是滚烫的烟尘,绝望的气氛迅速蔓延。
萧彻那半张银色面具被火光映得明灭不定,露出的下颌线绷得极紧。他目光锐利如鹰,飞速扫过这绝境,忽然,他猛地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并非兵器,而是一张不过巴掌大小、材质非帛非纸、颜色暗沉、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极其繁复诡异符文的……符咒!
只见他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抹在那符咒中心!
“巽位,坤止,离火辟易!开!”他口中急速念出晦涩的音节,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慑人心的力量!
下一秒,他猛地将那染血的符咒拍在地上!
嗡——!
一道肉眼可见的、淡金色的光罩以那符咒为中心骤然扩张开来,瞬间将萧彻、裴九霄以及附近十余名缇骑笼罩其中!
光罩之外,是焚尽一切的恐怖烈焰和毒烟;光罩之内,空气陡然一清,灼热感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如同檀香般的异样气息!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近乎神迹的一幕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淡金色的光幕将毁灭隔绝在外,落下的巨石和燃木砸在光罩上,竟激起一圈圈涟漪般的波纹,随即滑落,无法侵入分毫!
裴九霄虎目圆睁,看着身前负手而立、面具下神色莫测的萧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震撼与惊疑。
这位常年称病、远离朝堂的王爷,竟有如此鬼神莫测的手段?!
然而,还未等他们从这避火结界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结界外,那滔天的烈焰与滚滚浓烟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竟不再无序燃烧,而是疯狂地向空中汇聚、盘旋、扭曲!
不过眨眼功夫,那无尽的火焰与黑烟,赫然在高空之中凝聚成一条巨大无比、狰狞狂暴的火焰巨龙!
那龙首、龙角、龙爪、龙鳞,皆由燃烧的火焰和翻滚的毒烟构成,惟妙惟肖,一双空洞巨大的龙目由两团最炽白的烈焰构成,漠然地俯视着大地,仿佛来自洪荒的审判!
“龙……龙!”有缇骑吓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
裴九霄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呼吸急促。
就连萧彻,面具下的眉头也紧紧蹙起,凝视着那违反常理的恐怖景象。
那火焰巨龙在空中盘旋一周,发出一声无声却震撼灵魂的咆哮,猛地张开巨口——
噗啦啦……
下一刻,并非火焰喷吐,而是漫天暗红色的、粘稠的、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血雨!
密集的血红色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淡金色的避火结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结界的光幕竟然剧烈波动起来,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
“这雨……能腐蚀结界!”裴九霄骇然道。
血雨落在地上,岩石被蚀出坑洞,草木瞬间枯萎焦黑,发出恶臭。一些未能及时躲入结界的幸存者被血雨淋到,顿时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皮肤血肉如同被强酸浇灌,迅速消融腐烂,露出森森白骨!
天地间一片血红,火焰巨龙盘旋,血雨倾盆,腐蚀万物,宛如末日降临!
避火结界在血雨的疯狂腐蚀下摇摇欲坠,光芒越来越弱,范围也开始缩小。
“王爷!”裴九霄看向萧彻,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
萧彻面具下的脸色似乎也苍白了几分,他死死盯着结界外那诡异的血雨和火焰巨龙,又看了一眼手中那光芒迅速黯淡的符咒,猛地一咬牙。
“走!结界撑不了多久了!跟我来!”
他似乎辨认了一下方向,率先朝着侧后方一处因爆炸而塌陷形成的、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裂缝冲去!那裂缝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裴九霄毫不迟疑,厉喝道:“跟上王爷!”
残存的缇骑强忍着恐惧,紧随其后。
就在他们冲入那裂缝的下一秒——
咔嚓!
淡金色的避火结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彻底崩碎,化为漫天光点,瞬间被血雨湮灭!
炽热的火焰和腐蚀性的血雨吞噬了他们刚才立足之地!
萧彻回头看了一眼那毁灭的景象,眼神深邃冰冷,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众人消失在裂缝的黑暗之中。
身后,是火焰巨龙的无声咆哮和血雨倾盆的末日景象。
而远处更深的山林里,艰难爬行的裴铮也感受到了那天地异象。他回过头,望着天空那由火焰和毒烟组成的狰狞龙形,望着那漫天降下的、将山林都染上一层诡异红色的血雨,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席卷全身。
龙形火焰……血雨……
谢先生薄绢上那被血迹晕染的“彼已非……”三个字,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党争倾轧的范畴。
他所面对的,或许是远比想象更加恐怖、更加不可名状的……东西。
他攥紧手中的铜管,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京西的方向,继续爬去。
血雨打在他的身上,带来轻微的刺痛和腐蚀感,但他已顾不上了。
唯一的念头就是——
离开这里!找到废陵!
血雨冰冷粘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砸落在裴铮的脸上、颈间,每一次触碰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与腐蚀感,仿佛无数细小的毒虫正在啃噬。他浑身的伤口被这诡异的雨水浸泡,更是痛楚难当,几欲昏厥。
但他不能停下。
手中的铜管如同冰刺,死死硌着他的掌心,那冰冷的触感和薄绢上惊心动魄的字句,是支撑他这具破碎躯壳不至于彻底散架的唯一支柱。
谢先生用命换来的线索……龙煞蛊……前朝废陵……
他必须赶到京西乱葬岗!
视线模糊得厉害,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摇晃的、被血雨染红的昏暗。耳畔是雨水敲打树叶和自己的鲜血滴落泥土的混杂声响,以及远处那火焰巨龙无声咆哮带来的、沉闷压抑的震动感。
他几乎失去了方向感,全凭着一股本能和脑海中那幅简陋路线图的指引,向着西面,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爬行。手臂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向前探出,抓住一切可以借力的草根、石块,拖动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双腿如同废弃的累赘,在泥泞中拖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血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地面变得泥泞不堪,增加了爬行的难度。冰冷的雨水带走他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好几次,他几乎要彻底失去意识,滑入永恒的黑暗。但每当此时,体内那龙脉煞气便会一阵剧烈躁动,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过经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反而将他硬生生激醒。
这该死的煞气,既是催命符,此刻却成了吊住他性命的残酷刑具。
不能死……还不能死……
他一遍遍在心里嘶吼,嘴唇早已被咬烂,混合着血水和雨水,咸涩无比。
不知爬了多久,血雨似乎渐渐小了些,天空中的火焰龙形也逐渐消散,只剩下被映成暗红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周围的林木越发稀疏荒僻,乱石嶙峋。
忽然,他手臂一空,身体猛地向下倾滑!
他心头一凛,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一丛坚韧的荒草,才险险稳住身形。定睛看去,前方竟是一处陡坡,坡下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凉至极的洼地。
洼地之中,残碑断碣胡乱倾倒,枯树歪斜如同鬼爪,荒草长得比人还高,随处可见被野狗刨开、露出森白骨殖的浅坑,破旧的招魂幡碎片挂在枝头,在带着血腥气的夜风中无力飘荡。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朽气息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地底深处带来的阴冷。
京西乱葬岗!
他……终于到了!
裴铮喘着粗气,趴在陡坡边缘,望着下方这片死寂的、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土地。根据谢先生地图所示,那前朝废陵的入口,就隐藏在这片巨大的乱葬岗某处。
希望近在眼前,但他却感到一阵更深的无力。乱葬岗范围如此之大,地形复杂,而他现在的状态,恐怕还没找到入口,就会力竭而死在这片坟茔之间。
他艰难地抬起头,试图借着微弱的天光分辨方向。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在下方乱葬岗深处,约莫百丈之外的一棵枯死的巨大槐树下方,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磷火的、稳定的昏黄光芒,闪烁了一下!
有人?!
裴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敌是友?是守陵人?还是……太子或者齐王的人,早已料到他会来此,布下的陷阱?
他立刻屏住呼吸,将身体死死伏低,融入荒草阴影之中,目光死死锁定那点光芒。
那光芒又闪烁了几下,似乎是一盏风灯被人提在手中,正在移动。提着灯的人身影被枯树和荒草遮挡,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有些……佝偻?
那身影移动的速度不快,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绕着那棵大槐树转了两圈,然后停在了槐树根部一个被乱石和荒草半掩的土洞前,弯腰似乎在查看着什么。
片刻后,那人直起身,提着风灯,竟毫不犹豫地矮身钻进了那个土洞,消失不见!
光芒也随之消失。
入口!
那很可能就是废陵的入口!
而那个提灯人……
裴铮的心脏狂跳起来。会是谢先生安排接应的人吗?还是……?
此刻的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是陷阱还是希望,他都只能去闯一闯!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榨出力量。他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再无其他人迹,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向着那棵大槐树的方向挪去。
这段百丈的距离,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不啻于天堑。血雨后的泥地湿滑不堪,乱石磕绊,残碑挡路。他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躲避着那些暴露在地表的棺木和骸骨,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接近了那棵枯死的槐树。
槐树树干粗大,早已枯死,树皮斑驳脱落,露出漆黑的内部,像一个狰狞的巨人矗立在乱坟之中。树根部位,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土洞,洞口散发着浓郁的土腥气和一股更深的、来自地底的阴冷气息。
洞口边缘,还有几个新鲜的泥脚印,大小与刚才那提灯人相符。
裴铮靠在冰冷的树干上,剧烈喘息,几乎虚脱。他侧耳倾听,洞内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
不能再犹豫了。
他深吸一口带着腐臭的空气,咬了咬牙,正准备俯身钻入——
唰!
身后极近处的荒草丛中,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
裴铮全身汗毛瞬间倒竖!想也不想,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滚!
嗤!
一道乌光几乎是贴着他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他刚才依靠的槐树干上!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淬着幽蓝暗光的短镖!
有埋伏!
裴铮心头一沉,尚未稳住身形,两侧荒草丛中已然跃出两道黑影!动作迅捷如豹,手中钢刀带着凌厉的风声,一左一右,直劈他的要害!
刀光凛冽,杀机毕露!
对方根本不留活口!
裴铮瞳孔急缩,他此刻状态,莫说反击,连躲闪都极为困难!眼看刀锋及体——
他猛地将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那枚铜管,向着左侧袭来的黑影奋力掷去!同时身体竭尽全力向后一仰!
铜管砸向面门,那黑影下意识地偏头一躲,刀势稍缓。
就借着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隙,裴铮根本顾不上另一侧劈来的钢刀,用尽最后一丝求生的本能,向着那个黑黢黢的土洞,一头栽了进去!
身体骤然失重,沿着陡峭的土坡向下急速滚落!
上方传来敌人惊怒的低吼,以及钢刀劈砍在洞口石头上迸出的火星!
黑暗和冰冷的土腥气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而在他意识彻底陷入昏迷的前一瞬,他似乎听到洞窟深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带着一丝讶异的——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