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的目光落在自己腕间,那根自出生起便缠绕其上的红绳印记,此刻正泛着极淡的、几不可察的微光。它从未如此“活”过。
苏璃的话像淬了冰的针,一字字钉入殿内每个人的耳中。
“双生咒,非情谊,非羁绊,乃恶诅。”她声音清冷,驱散了最后一丝暖意,“需以极其阴损的秘法,将两个命格相契、出生时辰完全相同之人的寿数强行相连,同生共死,一人气绝,另一人顷刻同赴黄泉。此咒……无解。”
她抬起眼,目光掠过脸色骤然苍白的萧彻,最终落在裴九霄身上。那位大渊的九五之尊,此刻正缓缓抬起自己的左腕,玄色龙袍的袖口滑下,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以及其上——一道与萧彻腕间一模一样的、正隐隐泛着血光的红绳印记。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沉重的呼吸声被无限放大。
裴九霄看着那印记,眼底最初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暗流汹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几分癫狂的讥讽。
“同生……共死?”他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抬眸看向萧彻,眼神锐利如刀,“朕的好皇弟,你我竟不知何时,成了这般生死同命的‘知己’?”
萧彻指尖冰凉。他从未想过,这道自懂事起便存在的印记,竟藏着如此恶毒的玄机。不是祝福,是诅咒。不是牵连,是锁链。将他与眼前这个恨不能立时诛杀他的帝王,死死捆缚在一起。
“臣亦不知。”萧彻的声音干涩,“此咒……何时所下?由何人所为?”他问的是苏璃,目光却无法从裴九霄腕间移开。那两道红痕,如同活物,将他们两人的命运粗暴地焊接,烙下死亡的盟约。
裴九霄猛地攥紧手腕,龙袍袖口垂下,遮住了那刺目的印记。他脸上最后一丝玩味消失殆尽,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猜忌。
“好,好得很!”他声音陡寒,“如此一来,朕若要杀你,岂非等同自戕?”他一步步走向萧彻,周身威压如山倾覆,“萧彻,这莫非又是你镇北王府的什么新把戏?以此邪术,挟制于朕,保你性命?”
字字诛心。
萧彻胸腔起伏,一股郁气直冲顶门。他迎着裴九霄逼视的目光,毫不退缩:“皇上以为,臣会以此等阴毒之术,将自己与仇敌捆绑,求一个苟延残喘?”
“仇敌?”裴九霄捕捉到这个词,眼底风暴骤起,“你终于肯认了?”
“皇上步步紧逼,难道还指望臣感恩戴德?”萧彻冷笑,“但臣尚未卑劣至此!此咒若真如苏大家所言,下咒之人,其心可诛!将你我置于此等境地,无论皇上信或不信,臣亦欲将其碎尸万段!”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如冰刃相击,溅起无形火花。恨意、猜疑、震惊,还有一丝被强行捆绑后的屈辱与暴怒,在空气中剧烈碰撞。
一直沉默的苏璃,再次开口,打断了这致命的僵持:“此咒恶毒,在于施咒者绝非善意。它并非为了保全其中任何一人,更像是一种……惩罚,或确保。确保若一人亡,另一人绝无独活之可能。下咒需取双方精血,于极阴之时施为。皇上与王爷,”她顿了顿,“可曾遗失过贴身之物,或于某个特殊时辰,同时受过伤、见过血?”
裴九霄与萧彻皆是一怔。
记忆的深潭被搅动。
几乎同时,两人脑中闪过一个模糊久远的画面——很多年前,先帝仍在位时,一次皇家冬猎。那时他们尚是少年,关系未至如今水火。林深雪厚,意外陡生,两人为躲避受惊的猛兽,同时滚落陡坡,锋利的冰棱划破了他们的手腕。
血珠渗出,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融出小小的殷红窟窿。
似乎……有一个穿着灰色旧宫袍的内侍,慌慌张张地跑来搀扶,用两张看似干净的帕子,分别按住了他们流血的手腕……
那内侍的脸早已模糊不清。
但那一天,那个时辰,正是阴阳交替的日落时分。
难道……
裴九霄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深邃可怖,他猛地看向萧彻,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与骇然。
那个他们几乎遗忘的意外。
那个早已消失无踪的老内侍。
竟在那么早之前,就有人处心积虑,将他们的性命如同祭品般,捆绑在了一起?
殿外风雪似乎更急了,呜咽着拍打窗棂,如同冤魂的哭嚎。
殿内,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
映照着两人手腕上,那对仿佛活了过来、正隐隐搏动着的红绳印记。
同生共死,原来从来不是誓言。
而是早已钉死在命运之上的诅咒。
殿内死寂,只闻烛火哔剥。
那两道红痕,在跳跃的光影下,竟真如活物般,微微搏动,每一次轻微的起伏都牵扯着两人的神经。
裴九霄猛地甩袖,彻底遮住手腕,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他脸色铁青,眼底是翻涌的暴怒和一种被强行亵渎的屈辱。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他的命只能由天决定,岂容他人以这等邪术操控,甚至与一个他意欲除之而后快的人共享寿数!
“查。”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冰冷彻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下咒的鼠辈找出来!碎尸万段!”
他的目光如淬毒的冰棱,射向苏璃:“此咒,当真无解?”
苏璃垂眸,避开那几乎能撕裂人的视线:“古籍所载,确无解除之法。此咒并非外力叠加,而是将二者命格根基强行熔铸一处,毁咒如毁基,恐即刻反噬,双双殒命。”
“好一个双双殒命……”裴九霄笑声低沉,充满了无尽的嘲讽,“真是好算计。”
他倏然转向萧彻,一步步逼近,龙靴踩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尖上。
“你听见了?”他在萧彻面前站定,两人距离极近,呼吸可闻,空气中却只有冰冷的敌意,“朕现在杀不得你,动不得你。甚至,”他眼中戾气一闪,“朕还得盼着你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萧彻抬起眼,迎上那几乎要将他剥皮拆骨的目光。最初的震惊与冰凉过后,一种极致的荒谬感和同样汹涌的怒火在他心底灼烧。他镇北王萧彻,纵横沙场,何曾需要靠这种阴私邪术来保全性命?还是与他最恨的仇敌捆绑!
“皇上以为,臣就甘愿如此?”萧彻声音冷硬,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铁腥气,“与仇敌同息同止,臣只觉得恶心。”
“恶心?”裴九霄挑眉,指尖几乎要戳到萧彻心口,“朕看你是窃喜吧?有这道护身符在,朕再也动不了你镇北王府分毫!你这条命,可是金贵得很了!”
“皇上!”萧彻胸膛剧烈起伏,腕间红印似乎也因他的情绪而愈发灼热,“若知此法,臣宁愿当日便血溅冬猎场,也绝不与此咒有半分瓜葛!下咒之人,辱臣至此,若找出,不劳皇上动手,臣必将其千刀万剐!”
两人怒目相视,如同被困在同一牢笼中的两头猛兽,獠牙相向,却因颈上系着同一根铁链,无法撕咬对方,只能喷吐着愤怒的鼻息,恨不能将对方连同这枷锁一同焚毁。
冰冷的空气几乎凝滞。
良久,裴九霄猛地后退一步,挥袖转身,不再看萧彻,只留下一个压抑着无边怒火的背影。
“滚出去。”声音疲惫而厌弃,仿佛多看一秒都难以忍受。
萧彻下颌紧绷,攥紧的拳头上青筋隐现。他最后看了一眼裴九霄的背影,以及那隐在袖中、却如烙印般存在的红痕,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王袍卷起一阵冷风。
殿门开合,风雪声灌入又骤然被隔绝。
空荡的大殿内,只剩下裴九霄一人,还有摇曳的烛火。
他缓缓抬起左手,盯着腕间那一道刺目的红,眼底情绪翻腾,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他抬起另一只手,修长的手指缓缓扣上那红痕,一点点用力,指甲陷进皮肉,仿佛想要将这诅咒连根抠出。
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渗出,染红了那诡异的印记。
可那红痕,依旧清晰,甚至在他自虐般的动作下,显得愈发鲜艳。
如同命运咧开的、嘲讽的嘴角。
同生共死。
原来,他们早已在无知无觉中,踏入了同一座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