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靖王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唯有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打更梆子声,点缀着这片沉静。听雪轩内,烛火早已被萧景珩命人换成了更加柔和朦胧的纱灯,光线温暖地铺洒开来,驱散了角落的阴暗,却不会刺眼。
苏明月沐浴过后,穿着一身素软宽松的寝衣,靠在床头。孕期的疲惫和魂伤未愈的虚弱,让她比平日更易困倦,但今日,或许是因“婴园”的构想逐步变为现实带来的那点兴奋尚未完全褪去,又或许是腹中孩子今夜格外安静,她并无多少睡意。
萧景珩处理完最后几份公文,从外间走了进来。他也已换下常服,仅着月白中衣,墨发披散,洗去了几分白日里的冷峻威严,多了些许居家的慵懒。只是那眉宇间惯有的锐利,和因伤后失血而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色,依旧昭示着他并非寻常富贵闲人。
他走到床边,很自然地伸手探了探苏明月的额温,又摸了摸她微凉的手,确认无恙后,才在她身侧坐下,将她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较为完好的那侧胸膛上。动作娴熟而轻柔,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
“还不睡?”他低声问,下颌轻轻蹭了蹭她带着清淡皂角香气的发顶。
“还不困。”苏明月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孩子在动,轻轻的,像小鱼在吐泡泡。”她拉着他的手,覆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萧景珩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他小心翼翼地贴着她的腹部,屏息凝神,试图感受那微小的动静。初时并无异样,就在他以为又是明月过于敏感时,掌心下似乎真的传来一下极其轻微、如同蝴蝶振翅般的触动。
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奇、激动与难以抑制的柔情,如同暖流般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明月,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撼与喜悦:“他……他在动?”
苏明月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近乎傻气的模样,不由得莞尔:“嗯。玄婆婆说,日后会动得更明显呢。”
萧景珩的大手依旧小心翼翼地贴在那里,仿佛捧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那微弱的生命脉动,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比千军万马的呐喊更让他心潮澎湃。这是他的骨血,是他和明月生命的延续。
这奇妙的体验,让室内原本静谧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而私密。窗外秋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也成了悦耳的背景音。
“景珩,”苏明月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你说,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像谁多一些?”
萧景珩沉吟片刻,低头看着她莹白的侧脸和那双在朦胧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眼眸,道:“若是女儿,望她似你,明眸善睐,灵秀聪慧。”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与宠溺,“性子,最好莫要全然像你那般……胆大妄为便好。”
苏明月闻言,嗔怪地轻轻捶了他一下:“我哪里胆大妄为了?”语气里却并无多少恼意。
萧景珩低笑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些,避而不答,继续道:“若是儿子……”他目光微凝,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复杂,“相貌随谁都好。只是这性子,莫要像我曾那般……背负太多,活得……太累。”
他话语中那一闪而过的沉重,让苏明月的心微微揪紧。她明白,他想起了自己那充满算计、压抑、不得不伪装强大的童年与少年时代。他不想他的孩子,重复他的路。
苏明月反手握住他放在她腹间的手,指尖与他交缠,声音温柔而坚定:“不会的。我们的孩子,会在父母的疼爱中长大。你想教他文韬武略,便教;他想做个逍遥闲人,便由他。只要他心地良善,明辨是非,活得开心自在,便很好。”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就像你为我打造‘婴园’一样,我们给他的,不该是枷锁,而是一片能让他自由奔跑、安心探索的天地。无论是王府,还是将来他可能要面对的世界。”
萧景珩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信念与一种超越这个时代局限的豁达。他知道,这是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所赋予的独特视角。他曾经无法完全理解,甚至觉得有些天真,但在此刻,在这温馨的夜色里,听着她描绘的未来,他心中那因自身经历而筑起的、关于权力与责任的冰冷壁垒,似乎悄然松动了一角。
“好。”他低声应道,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的话语、她的信念,都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都依你。”
夜色渐深,话题也不知不觉从孩子,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
“等孩子再大些,我想带他出去看看。”苏明月的声音带着憧憬,“去看看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沙,西陲的雪山,东海的波涛……让他知道,这世界很大,不止有京城这四方的天。”
萧景珩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反驳她“舟车劳顿”的念头。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有过仗剑天涯的梦想,只是后来被身份与责任层层束缚。如今听她提起,那沉寂已久的念头,竟也泛起了一丝微澜。
“四海商行如今势头正好,”苏明月继续道,眼中闪烁着属于林晚星的商业光芒,“我们可以借此,将生意做到更多地方。不仅仅是赚钱,也能将一些更好的东西带过去,比如更有效的农具,更廉价的布匹,或者……像‘婴园’里那些利于孩子成长的玩意儿。”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狡黠:“说不定,将来咱们的孩子,还能做个富甲天下、逍遥自在的‘商二代’呢?总好过困在这京城的是非窝里,整日提心吊胆。”
这话说得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一个亲王世子,去做商人?传出去怕是惊世骇俗。
但萧景珩听了,却并未动怒,只是若有所思。他想起苏明月那些层出不穷的、看似“奇技淫巧”却总能带来巨大改变的点子,想起四海商行在短时间内创造的财富与影响力。或许,一条不同于传统仕途的道路,未必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至少,能远离朝堂的倾轧,活得更为自在。
“若他喜欢,亦无不可。”他最终给出了一个让苏明月都有些意外的答案。他低头,看着她惊讶的模样,唇角微勾,“本王的孩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只要不行差踏错,自有本王替他撑起一片天。”
这话说得平淡,却带着无与伦比的霸气与纵容。
苏明月看着他,心中被巨大的暖意填满。她知道,对于自幼接受严格皇家教育、视权力与责任为生命的萧景珩而言,能说出这样的话,是何等的不易。这不仅仅是对孩子的溺爱,更是对她理念的认同与妥协。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两人的思绪。
萧景珩看着怀中人儿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倦意,轻轻将她放平,为她掖好被角。“夜深了,睡吧。”他声音低沉温柔。
苏明月也确实累了,顺从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梦乡的前一刻,她忽然想起一事,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含糊地问道:“景珩……若是……若是以后孩子问起我的来历……你预备如何说?”
这是她心底深处,一直隐隐存在的一根刺。她的灵魂来自异世,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秘密,也是她与这个世界最深的隔阂。
萧景珩正准备熄灯的手微微一顿。他转过头,看着床上那蜷缩着的、显得格外脆弱的身影,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跳跃,那淡金色的共生契印若隐若现。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俯下身,极其轻柔地,在那契印上落下一个珍重而滚烫的吻。
他的目光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有得知她异世魂魄初始的震惊与挣扎,有对她可能离去的恐惧,有共同经历生死后的刻骨铭心,更有此刻拥她入怀、孕育子嗣的确定与满足。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凝视着她即将闭合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你便是他们的娘亲,我唯一的妻。天上地下,古往今来,都只此一个你。这,便是全部的真相,毋庸置疑,亦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仿佛立下了一道永恒的誓言,将她与这个时代,与他,与未来的孩子,牢牢地绑定在一起。
苏明月在彻底陷入沉睡的前一秒,听到了这句话。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与暖流包裹了她,驱散了最后一丝不安。她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恬静的笑意,沉沉睡去。
萧景珩看着她安稳的睡颜,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又低头看了看她的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他们的未来。他轻轻吹熄了灯,室内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岁月静好,大抵便是如此。
然而,在这片看似安稳的静好之下,萧景珩的眸色在黑暗中,却依旧清明而锐利。他轻轻摩挲着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触碰她腹中生命时的微动感。
柳承宗的暗中动作,丽贵妃的别有用心,皇帝莫测的态度……这些,都如同隐藏在夜色下的暗礁。
这片由萧景珩强行维系出的“岁月静好”,究竟能持续多久?
外界的风雨,何时会真正席卷而至,打破这份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