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紧闭的大门,如同一道沉默的界限,将内部的紧张虚弱与外部的猜忌窥探暂时隔开。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午后,阳光勉强穿透冬日的云层,带来一丝稀薄的暖意,却无法驱散王府内弥漫的压抑。苏明月刚被青黛扶着喝下一碗苦得舌根发麻的汤药,正靠在软枕上缓气,萧景珩也闭目凝神,试图调动那微乎其微的内息温养受损的经脉。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隐约却不容忽视的喧哗,伴随着沉重而规律的叩门声——并非敌袭的狂暴,而是带着某种程式化的、不容拒绝的威严。
墨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室门口,脸色凝重,压低了声音:“殿下,王妃,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裘总管,带着旨意和……大批赏赐药材前来探病。”
来了!
萧景珩紧闭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眼,只是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苏明月的心猛地一提,与萧景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该来的,终究躲不过。皇帝果然按捺不住,派来了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大太监,名为探视,实为查验!
“按计划行事。”萧景珩的声音极低,带着重伤未愈的沙哑和气弱,但语气却异常冷静,“只许裘吉一人入内院。”
“是。”墨尘领命,无声退下。
很快,前院的喧哗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放轻、却更显压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冷风趁机卷入,吹得烛火摇曳。青黛连忙上前,将床榻边的帷幔放下了一层,既保留了通风,又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床上的情形,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大太监裘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绣祥云纹的宫装,面皮白净,眉眼带笑,却透着一股子浸淫宫廷多年的精明与谨慎。他身后并无其他小太监跟随,只有他一人,手捧明黄绢帛的圣旨,缓步而入。
一进门,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便如同最精细的筛子,不着痕迹地迅速扫过整个房间——药味浓重,陈设简单,窗扉紧闭,只有一名丫鬟和一位(他认出了薛九针,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看起来就不像正经太医的邋遢大夫守在旁边。一切都符合一个重伤危殆病人房间该有的样子。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层薄薄的帷幔之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关切:“老奴奉陛下旨意,前来探望靖王殿下。陛下听闻殿下伤势沉重,忧心不已,特赐下百年老参、天山雪莲、灵芝等珍稀药材若干,愿殿下早日康复。”
帷幔后,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良久,才响起萧景珩极其虚弱、断断续续的声音:“臣……叩谢……陛下隆恩……只是臣……抱病在身……无法……全礼……还请裘总管……代为转达……”
声音沙哑破碎,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裘吉脸上的关切之色更浓,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殿下说的哪里话,陛下再三叮嘱,让您务必以休养为重,虚礼一概全免。”他话锋微转,目光似无意地瞟向站在床尾的苏明月,“这位便是靖王妃吧?陛下也甚是挂念王妃身子,特意吩咐了,这些药材若有合用的,王妃也可取用,务必保重皇嗣。”
苏明月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又强忍悲伤的表情,微微屈膝,声音带着哽咽:“多谢陛下关怀,臣妇……感激不尽。”她抬手用绢帕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眼泪,动作间,宽大的袖口垂下,更显得她身形单薄,楚楚可怜。
裘吉点了点头,目光在苏明月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看向帷幔后的身影,语气愈发温和:“陛下让老奴务必亲眼看看殿下,回去也好让陛下安心。不知殿下可否让老奴……”
这是要验明正身了。
薛九针在一旁抱着胳膊,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看什么看?人是还剩口气,但经不起折腾!刚喝了药睡下,你这老阉货非要把他吵醒再吐口血才满意?”
裘吉被当面称为“老阉货”,面皮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掩饰下去,对着薛九针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先生言重了,老奴也是奉旨办事,陛下爱惜殿下,一片苦心……”
“咳咳……无妨……”帷幔后,萧景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裘吉的话,似乎是被吵醒了,带着浓浓的疲惫,“裘总管……也是……职责所在……青黛……掀开……让总管……看一眼吧……”
“王爷!”苏明月适时地发出担忧的低呼。
青黛犹豫了一下,在萧景珩虚弱的再次催促下,才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床榻内侧的帷幔。
裘吉立刻上前两步,凝神望去。
只见萧景珩半躺在枕上,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他似乎是强撑着精神,眼皮半耷拉着,眸光涣散,在看到裘吉时,极其艰难地想要扯出一个笑容,却只是牵动了嘴角,显得愈发虚弱不堪。
任谁看了,都是一副命不久矣、油尽灯枯的模样。
裘吉仔细地看着,甚至暗暗运起一丝微末的内息感知了一下(他年轻时也曾习武,虽不高深,但感知气息强弱尚可),确实只能感受到一片死寂的虚弱和紊乱,并无半分高手应有的内息流转。
他心中的疑虑,稍稍打消了一些。看来靖王此次伤得确实极重,并非伪装。
“殿下……”裘吉脸上适时地露出悲戚之色,“您……您定要保重啊!陛下和朝廷,都离不开您啊!”他说着套话,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最后一次扫过床榻周围。
突然,他的目光在床榻不远处的地面上,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那里,有一小片**不起眼的、已经干涸发暗的淡红色痕迹**,旁边还散落着几粒**极其细小的、未能完全捣碎的赤红色果肉纤维**。
那是之前苏明月帮忙换药时,不小心洒落的一点朱果残液和碎屑,虽然事后清理过,但或许因她自己也虚弱无力,并未完全擦拭干净,留下了这几乎微不可察的痕迹。
而那赤红色……那细微纤维的质地……裘吉常年掌管皇帝内库事宜,对各类珍稀药材极为熟悉。这颜色和形态,像极了……皇室药圃秘而不宣、精心培育的某种至阳灵果……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脸上悲戚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什么也没看到。
他缓缓退后一步,重新垂下眼帘,语气沉痛:“既已亲眼见到殿下,老奴便放心了……虽伤势沉重,但总算天佑我朝,殿下吉人天相。老奴这便回宫向陛下复命,定将殿下的情况如实禀报。”
“有劳……总管……”萧景珩的声音越发微弱,仿佛说完这几个字都已耗尽力气。
裘吉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躬身告退。墨尘无声地出现,引着他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床榻上,萧景珩依旧维持着那副濒死的虚弱模样,但那双半阖的眼眸深处,冰冷的锐光一闪而逝。
苏明月快步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走回床边,看向萧景珩,眼中带着后怕和询问。
萧景珩缓缓睁开眼,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眸光已恢复清明,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他看见了。”
苏明月的心猛地一沉:“那……”
“无妨。”萧景珩打断她,眼神幽深,“他看见了,却不会立刻发作。陛下生性多疑,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会轻易动手。他只是……会更盯紧我们。”
而此刻,走出靖王府的裘吉,脸上那悲戚关切的表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思索和凝重。
他坐上回宫的马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扳指。
靖王重伤不似作伪。
但那地上的痕迹……
那极似内苑秘药“赤阳朱果”的残留……
是靖王府自己另有渠道所得?还是……宫中有人暗中相助?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
马车驶入宫门,裘吉径直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皇帝正批阅着奏章,头也未抬,淡淡问道:“如何?”
裘吉跪倒在地,将所见所闻细细禀报,包括靖王那“油尽灯枯”的模样,最后,他才仿佛不经意地、极其隐晦地补充了一句:“……老奴离开时,似乎嗅到殿内有一股极淡的、奇异的药香,不似寻常药材所有,倒与内库中记载的某些……珍品气息有几分相似。许是老奴闻错了,或是薛神医用了什么特殊方子。”
皇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一滴朱墨,悄然滴落在明黄的奏章上,缓缓晕开,如同血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深沉如古井,看不出喜怒。
“是吗?”他轻轻反问了一句,听不出情绪。
沉默良久,他才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下去吧。”
“是。”裘吉躬身退下,后背亦出了一层细汗。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
皇帝放下朱笔,目光投向窗外,看向靖王府的方向,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
“赤阳朱果……”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玩味的弧度,“朕的好皇弟,你的命……倒是比朕想的更硬。”
“传朕旨意,”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内务府总管,即刻密查内库药圃所有‘赤阳朱果’近三年的培育、采摘及支用记录。一株一果,都给朕查得清清楚楚!”
“是!”阴影中,有人低声应命,悄然离去。
皇帝的疑心,已被那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痕迹,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