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无痕的问讯,如同寒夜里一声清晰的梆子响,宣告了风暴的前奏。而真正的暗流,则在阳光尚未触及的角落,如同地底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却又顽强地蔓延开来,缠绕向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翌日,晨曦微露,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青云宗的山峦。然而,一种比雾气更冰冷、更粘稠的东西,却已像无声的疫病,在弟子们之间悄然流传。
宗门膳堂,往日里人声鼎沸,充满了灵谷的香气和年轻弟子们的喧闹。但当叶秋一身青袍,步履平稳地踏入时,一股诡异的凝滞感以他为中心迅速扩散。原本嘈杂的声音像是被利刃切断,骤然沉寂下来。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畏惧,或嫉妒或猜疑,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当他平静的目光扫过人群,那些窃窃私语声才会在他身后如蚊蚋般重新响起,当他转头望去,声音又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张张迅速低垂下去的脸庞和闪烁不定、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神。
“……看,他来了……”
“气息好像更内敛了,但这才是可怕之处,深不见底……”
“听说昨晚执夜的李师兄看到后山有异光没入他洞府方向,邪气森森的……”
“星算子师兄精研阵法,窥探天机,他忧心忡忡提及的‘魔性同源’,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四修合一?自古未闻!修炼如此诡谲迅猛,恐怕真是走了什么邪魔外道,才……”
“嘘——!他听见了!”
类似的对话,不仅仅是膳堂。在传功堂外等待听讲的廊下,在任务殿前交接任务的广场,在弟子居所之间蜿蜒的林间小径,甚至在灵气氤氲的修炼静室之外,这种压抑的议论都在不断重复、发酵。谣言如同被注入了妖力,在无数次的交头接耳中被添油加醋,变得越来越绘声绘色,也越来越骇人听闻。
恐惧,源于对未知和超越常理之事的本能排斥。叶秋展现出的能力太过超常,他的道路太过独特,宛若鹤立鸡群。当一种看似“合理”(尤其是出自星算子这等人物之口)的、充满恶意的解释出现时,很容易便点燃了那些潜藏在部分弟子心底的嫉妒、不解、以及对于“异类”的天然畏惧。许多人并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解释,来安抚自己因差距过大而产生的不安,而“魔功”、“邪术”无疑是最便捷、最能让他们获得道德优越感的标签。
“秋叶盟”的成员,首当其冲地感受到了这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冰冷而刺人。
柳如霜前往剑峰听出云长老讲解“分光化影剑诀”,她一如既往的清冷孤高,然而今日,原本总会围拢在她身边请教或攀谈的几名女修,却在她到来时下意识地散开些许,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疏离与一丝隐秘的探究,仿佛在审视一件可能沾染了不祥的器物。柳如霜眸光微寒,并未言语,只是独自走到前排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傲的青松,但那紧抿的唇线,透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林风与石坚在体修院的“撼岳场”对练,拳风呼啸,气血奔涌。但今日,他们明显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不再是以往的钦佩或战意,而是多了许多不善的审视和毫不避讳的指指点点。甚至当他们收功休息时,平时会凑过来交流炼体心得的几位师兄弟,也远远站着,交头接耳,目光复杂。
周瑾前往阵峰藏书阁,想要查阅一些关于稳定空间波动的古籍,以助柳如霜巩固裂空剑意。然而,平日与他相熟、对他颇为欣赏的一位值守师兄,今日却面露难色,以“藏书阁顶层今日需阵法维护,暂不开放”为由,委婉地将他拒之门外。周瑾心思敏锐,如何看不出那眼神深处的一丝歉意混合着警惕?他沉默片刻,拱手一礼,转身离去,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最是愤懑的当属林阳。他兴冲冲地去丹房打算兑换一批炼制“凝真丹”的灵草,这是他为“秋叶盟”几位刚筑基的成员准备的。然而,那位一向和蔼可亲的丹房执事,今日却板着脸,公事公办地检查了他的令牌和贡献点,语气生硬地表示其中一味主药“玉髓枝”库存不足,让他改日再来。林阳分明看到,就在他身后的架子上,就摆放着好几盒品相上乘的玉髓枝。他年轻气盛,几乎要当场发作,却被身旁一位相熟的丹房弟子悄悄拉住,低声劝道:“林师弟,忍一忍,现在风头不对,执事也是奉命行事,不想惹麻烦……”
这一切的源头,那无形之手,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人——星算子。
此刻,阵峰最高处,一座悬于云海之上的隐秘观星台。星算子凭栏而立,宽大的袖袍在凛冽的天风中猎猎作响。他俯瞰着下方云雾缭绕、殿宇层叠的宗门景象,如同神明俯视棋盘。手中一枚遍布玄奥刻痕、闪烁着星辉的玉珏缓缓旋转,映照着他嘴角那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笑意。
“魔性深种?人心自扰罢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种将众生情绪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愉悦,“真相如何,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相信什么,以及,他们恐惧什么。”
他并未亲自下场,去散播那些粗鄙的流言,那太低级,也容易留下痕迹。他只是在与几位背景深厚、对其推崇备至的内门弟子“品茗论道”时,于闲谈间,“无意”地流露出对“万象源纹”力量属性的“深深忧虑”。他结合某些只有顶尖阵法师才能接触到的上古残卷模糊记载,“严谨”地推测其能量结构可能与某个湮灭于“道陨之劫”中的禁忌文明——一个以吞噬、扭曲法则而闻名的魔道文明——有着惊人的“同源性”。他甚至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姿态叹息,表示叶秋天纵奇才,可惜可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那古老传承中的隐秘力量所“侵蚀”或“诱导”,其四修合一的道路,或许正是那种力量的体现,前途堪忧。
这些经过精心包装、看似充满“责任感”和“依据”的“担忧”与“推测”,经由那些对他深信不疑、且在各峰颇有影响力的弟子之口,迅速扩散开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几颗裹着糖衣的毒石,激起的涟漪却带着毒素,一圈圈扩大,污染了整个水域,最终形成了这场席卷宗门的舆论暗流。
“叶秋啊叶秋,”星算子的目光穿透云层,精准地投向叶秋洞府所在的山头,眼神阴鸷如毒蛇,“任你天资绝世,悟性超群,在‘人心’这座最复杂、最易操控的大阵面前,你那点力量,又能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待你被孤立,被猜忌包围,被这无形的压力侵蚀道心,出现一丝缝隙之时……便是我天机阁,顺势而为,将这‘变数’彻底引导或清除的最佳时机。”
他背后的势力“天机阁”,给他的指令并非简单的击杀,而是“引导”或“清除”这个可能扰乱既定“天机”的“极端变数”。在星算子看来,用最小的代价,巧妙利用宗门自身的力量、利用人性的弱点将其从内部压垮,无疑是最符合天机阁利益、也最能彰显他手段的上之选。
叶秋的洞府内,却依旧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被那强大的禁制隔绝在外。
王道长匆匆而来,他利用自己经营多年的外部情报网和宗门内一些消息灵通的散修渠道,搜集到了更详细的信息,脸上带着一丝忧色:“……查明了,流言的几个核心节点,都间接与星算子的那几个亲近弟子有关。但他们做得极其隐蔽,所有言论都是‘私下担忧’,抓不到任何直接指证星算子的实证。现在底层弟子几乎人心惶惶,很多中立派也开始动摇,对我们‘秋叶盟’的成员避之不及。形势……很不利。”
叶秋盘坐于蒲团之上,周身气息圆融,听完王道长的汇报,他脸上并无预料中的怒意,反而露出一丝早已料到的淡然,甚至眼底深处,还有一丝洞察一切的嘲讽。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无波,“跳梁小丑,惯用伎俩罢了。意料之中。”
他并未急于出面辩解,也没有动用“秋叶盟”的力量去强行压制舆论,甚至没有去安抚那些受到压力的成员。因为他深知,在面对已经成型且被刻意引导的群体非理性情绪时,直接的对抗、愤怒的驳斥,往往只会适得其反,甚至坐实对方的污蔑。
“恐慌,源于无知。当事实的光辉足够强烈、足够清晰时,这些依靠阴影生存的谣言,自会如冰雪般消融,不留痕迹。”叶秋闭上双眼,神识内敛,仿佛外界的狂风暴雨不过是他修炼时耳边掠过的微风。“告诉如霜、林风他们,不必在意,谨守本心,专注修行即可。这三日,正是砥砺道心的好时机。”
他的平静与笃定,像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了略显焦躁的王道长。王道长看着叶秋那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的沉静面容,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信任。他重重点头:“我明白了。盟主放心,我会稳住内部,并继续留意各方动向,尤其是刑律长老和天机阁那边,是否有进一步的举动。”
王道长离去后,叶秋缓缓睁开双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洞府的层层禁制与山石,看到了外面那弥漫的、由猜忌、恐惧、嫉妒编织成的无形硝烟。
这不是刀剑相向的搏杀,而是人心的博弈,是信念的战场。星算子的手段不可谓不阴险毒辣,精准地击中了许多人内心的弱点。
“舆论暗战……”叶秋轻声重复着这个卷章名,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带着冷意的弧度,“也好,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便让这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偌大的青云宗,万千弟子,谁是随波逐流的庸人,谁是落井下石的小人,谁又是……身处逆境仍能明辨是非、可堪造就之材。”
他重新闭上双眼,心神彻底沉入对“万象源纹”与自身四修体系的更深层次推演与融合之中。外界的喧嚣、排斥、无形的压力,似乎都化为了磨砺他道心的一块顽石,不仅未能动摇其分毫,反而让他的意志更加凝练,对“道”的理解,在寂静中愈发深邃。
三日后,论道台。那里,将不再是谣言的温床,而是他用以粉碎这一切虚妄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战场。
无形的暗战已然打响,硝烟弥漫。而他,早已准备好了反击的武器——那便是超越言语的、源于大道本源的、无可辩驳的真理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