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歇,硝烟的余味尚未散尽,新岁的第一缕晨光已悄然漫过青灰色的屋瓦。大年初一,万象更新,街头巷尾弥漫着一种慵懒而喜庆的宁静。尽管年节的气氛正浓,家家户户大多还沉浸在守岁后的酣眠或团聚的温馨中,杏林堂那两扇厚重的栎木门板,却依旧按时被卸下,檐下那对新糊的、写着“林”字的八角红灯笼,在微寒的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一位沉默而坚定的守夜人,向偶尔早起的行人无声地昭示着:安康的守护,岁岁年年,风雨无阻,永不打烊。
堂内,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青石地砖光可鉴人。那面顶天立地的百子柜,每一格抽屉的铜环都被仔细擦拭过,在透过窗棂的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泽。就连那尊常年静立于角落的紫铜药炉,也仿佛被赋予了新岁的精气神,透着一层崭新的暗光。空气中,除了那沁入木纹的、沉静悠远的百草陈香,还隐约残留着昨日鞭炮燃放后的淡淡火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供桌年糕和糖果的清甜气息,交织出一种独特的新年味道。
祖父林济苍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紫色暗福字纹棉袍,银白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更显得精神矍铄,气度沉静。他刚在宽大的紫檀木诊案后坐定,端起一杯热茶还未及饮用,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门帘掀动,一位熟识的老街坊——在巷口开了几十年豆腐坊的王老伯,裹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弯着腰,边咳边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几分熟悉的、憨厚的笑容,却又难掩病容和一丝在大年初一前来打扰的歉然。
“林老先生,新年好,新年好!给您老拜年了!祝您老身体康健,杏林长春!咳…咳咳…真是…真是过意不去得很,这大年初一的,就来扰您清静。”王老伯连连作揖,声音因咳嗽而有些沙哑。
祖父立刻放下茶盏,起身笑着还礼,态度温和如常:“王老弟,新年好!快快请坐。你我多年邻里,何须客气?身体不适,随时都可来,何分初一十五?身体要紧。看你这情形,可是昨夜守岁,贪看烟花,不慎着了凉风?”
“可不是嘛!”王老伯在祖父示意的凳子上坐下,懊恼地拍了下大腿,“人老不中用了!夜里瞧着孩子们放烟花热闹,在院子里多站了会儿,贪了些凉风。今早一起来就觉着不对劲,嗓子眼儿里跟有毛刺儿似的,痒得厉害,咳咳…浑身怕风,脑袋也像被布带子缠着,又紧又痛,鼻子也不通气,摸摸额头倒也不烫,可就是一点儿汗都没有。”
祖父闻言,并未立刻亲自上前诊视。他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缓缓转向一直安静侍立在诊案侧后方的林闻溪。今日的林闻溪,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宝蓝色团花小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脸上带着新年特有的蓬勃朝气,眼神清亮,却也掩藏着一丝迎接挑战前的紧张。
“溪儿,”祖父的声音平和却清晰,在安静的堂内格外引人注意,“新年新气象。你去为王老伯仔细诊视一番,看看这新岁第一例病患,症候如何。”
林闻溪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新年第一诊!祖父竟如此信任,直接让他独立上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紧张随着清冷的空气吐出体外,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像模像样地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王伯伯,新年好,万福金安。晚辈为您瞧瞧。”
王老伯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更加灿烂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十分配合地伸出胳膊:“好,好!好啊!咱们小林郎中长大了!开年第一诊,就由你来给伯伯瞧,这可是好兆头!伯伯信你,准好得快!”
得到鼓励,林闻溪心中稍安。他收敛心神,排除杂念,开始有条不紊地运用所学。他先是仔细“望”其神色:王老伯面色略显苍白,缺乏红润,鼻翼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不时吸着鼻子。侧耳“闻”其声息:咳嗽声重浊不畅,痰音不明显。然后,他轻声“问”询,引导王老伯详细描述:“王伯伯,您是觉得特别怕冷吗?身上疼不疼?具体是哪里不舒服?” 确认了恶寒重、发热轻、无汗、头痛、周身酸楚等关键症状。最后,他伸出三指,指尖微凉,轻轻搭在王老伯粗糙的手腕寸关尺部位,屏息凝神,努力感受那指下的搏动——脉象浮起,应指有力,且带有一种紧绷之感,如同刚刚张开的弓弦,正是“浮紧”之象。
诊视完毕,他退回祖父身侧,微微躬身,低声但清晰地回禀,努力使自己的表述专业而准确:“爷爷,王伯伯症见:恶寒重,发热轻,无汗,头痛,身痛,鼻塞声重,咳嗽痰稀难出,脉象浮紧。综合来看,应是风寒之邪外袭肌表,卫阳被郁,导致腠理闭塞,肺气宣降失常所致。”
祖父眼中露出难以掩饰的赞许之色,微微颔首,如同严师看到弟子答对了关键的考题:“辨证无误,切中要害。那么,当用何法以治之?又可选何方药?”
林闻溪略一思索,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相关的方剂知识,语气虽仍带着少年的稚嫩,却已透出初步的自信与肯定:“治法当以发汗解表为主,辛温散寒,开泄腠理,使邪随汗出。方选…麻黄汤之法加减。然,”他话锋一转,显示出对病患体质的考量,“王伯伯年过五旬,平日操劳,体质已非壮实,麻黄发汗力峻猛,恐其虚人不任,有汗多伤阳之虞。故可去麻黄,易为药性相对平和的荆芥、防风、苏叶三味为君,此三药皆辛温,解表散寒之力兼备而性缓;仍佐杏仁宣降肺气,止咳化痰;甘草调和诸药,顾护中焦;再加羌活一味,增强祛风胜湿、通络止痛之效,针对其头身疼痛尤为适宜。”
祖父抚须,笑容更深了几分,那笑容中有欣慰,有嘉许,更有对孙儿成长的认可:“善!思虑周全,方药妥帖,既遵经旨,又知变通,且能顾护患者体质。医者父母心,此念甚佳。便依你所言,拟方吧。”
得到祖父的肯定,一股热流瞬间涌遍林闻溪全身,激动与成就感让他的小脸微微泛红。他走到诊案前,铺开一张印有“杏林堂”字样的朱红处方笺,稳稳地提起那支陪伴他无数个日夜的狼毫笔。这一次,他的手心不再冒汗,手腕也不再颤抖,落笔沉稳有力,将方药与剂量一一工整写下:荆芥三钱、防风三钱、苏叶三钱、杏仁二钱、羌活二钱、生甘草一钱。写罢,他双手捧着墨迹未干的方笺,恭敬地呈给祖父过目。
祖父接过,目光如扫描般细细审阅,片刻后,提笔蘸墨,只将“羌活二钱”中的“二”字改为“一”字,旁注“五分”字样,温和解释道:“王老弟年岁在此,表散之药,中病即可,不必过于峻烈,稍减羌活之量,以防发散太过,耗伤正气。”随即在方笺下端签下“林济苍”三个苍劲有力的字,示意候在一旁的伙计照方抓药。
伙计熟练地拉开抽屉,称量分包,很快将几剂药包好。王老伯接过药包,笑逐颜开,像是接过了一份珍贵的新年礼物,连声道谢:“多谢老先生!多谢小林郎中!开年就得您二位妙手诊治,还是小林郎中亲自开的方,这可是吉兆!今年啊,准保百病不生,豆腐生意也兴隆!”
看着王老伯揣着药包、步履虽缓却带着安心离去的背影,林闻溪依然难以平复内心的波澜。新年第一诊,从望闻问切到辨证立法,从遣药组方到目睹抓药,他独立完成了全过程!这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实践,更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他在医途上的成长得到了最直接的检验和认可。这份在新岁伊始获得的肯定,无疑是最好的开年礼物,为他新一年的学习与修行,注入了一股强劲而温暖的动力。
祖父看着他因兴奋而泛红的小脸和那双比窗外晨星还要明亮的眼睛,温言道,声音如同浸透了岁月智慧的暖茶:“新春试牛刀,锋芒初现,可喜可贺。然切记,此仅为万里长征之第一步。医海无涯,深不可测,惟勤勉不辍,方是登岸之舟。日后当时时精进,日日自省,不可因一时之小成而沾沾自满,止步不前。”
“是,爷爷!溪儿明白!定当时刻谨记您的教诲!”林闻溪挺直小小的脊梁,响亮的应答声如同初春的鸟鸣,清澈而充满力量,回荡在充满药香和新年希望的杏林堂中,仿佛与门外那渐次苏醒的、充满无限生机的早春时节,悄然应和,共鸣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