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副局长被正式宣布恢复职务、重返工作岗位的消息,是在一个周五的下午通过内部文件传达下来的。
文件措辞严谨官方,只说经过进一步核实,此前关于周副局长的相关举报线索证据不足,现决定撤销对其的内部审查,恢复其一切职务和工作。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系统内部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大家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明面上,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和谨慎的欢迎姿态。
陈默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秘书进来低声汇报时,他握着笔的手只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让秘书出去时带上门。
表面上,他看起来平静无波,甚至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仿佛这只是无数日常工作中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到“恢复职务”那几个字的一瞬间,他内心深处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稍稍松动了一丝,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疲惫的松懈感悄然弥漫开来,让他几乎要长长吐出一口憋闷了许久的浊气。
老周能回来,至少说明他之前冒着巨大风险、动用各种关系进行的那些暗中斡旋和操作,没有白费力气,暂时将这匹即将失控奔下悬崖的烈马拉回了正轨,也意味着那个隐藏在幕后、企图通过整垮老周来打击他的对手,这一回合的攻势被勉强化解了。
但这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般蒸发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警醒。
他比谁都清楚,老周能够回来,绝非是因为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而是某种危险的、暂时的力量平衡和妥协的结果,是他在暗中强行拨动指针换来的。
那根深深扎进权力肌体的毒刺并没有被真正拔除,只是被暂时用纱布掩盖了起来,脓疮还在下面继续腐烂发酵,随时可能再次爆发。这种“解决”方式,本身就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埋下了更大的隐患。
隔天,陈默挑了一个工作间隙,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独自开车去了市里最好的康复医院。他提着一个果篮,看上去和寻常的探病领导没什么两样。
老周的病房在走廊最里面,很安静。推开门,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周正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整个人比起之前清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下去,脸色是一种久病初愈的蜡黄,但那双眼睛,虽然经历了这场无妄之灾和重病的折磨,却并没有变得浑浊黯淡,反而像是被苦难淬炼过一般,显得更加锐利和深邃,里面沉淀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他看到陈默进来,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凉的了然。
陈默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老周才缓缓抬起那只还能自由活动、插着留置针的右手,他的手背上布满了青色的血管和针眼,皮肤松弛,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说任何感谢的话,也没有抱怨自己所受的冤屈和痛苦,而是用尽力气,猛地一把紧紧抓住了陈默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而干枯,却像铁钳一样有力,攥得陈默甚至有些发疼。陈默没有挣脱,只是抬眼迎上老周的目光。
老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瞳孔,一直看到他内心深处去。
他的嘴唇哆嗦着,因为脑溢血的后遗症,他的发声还十分困难,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磨出来的,但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分量:“这地方……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斗兽场……”他喘了口气,胸腔里发出嗬嗬的杂音,眼神却更加锐利,“光会躲……没用……你得比它……更狠……才行!”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了的、淬了毒的钢针,又快又准又狠地扎进了陈默的心窝最深处!他猛地一个激灵,仿佛被冰冷的电流击穿全身。
他清楚地读懂了老周目光里那血淋淋的未尽之言:老周自己就是那只一度被扔进场内、几乎被撕碎啃噬的猎物,他用自己半条命和这场无妄之灾,替陈默,也替所有后来者,验证了这个斗兽场的残酷规则——这里没有真正的安全区,没有道理可讲,更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退缩、防守、讲规矩,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惨。想要活下去,想要不被吃掉,甚至想要走到最后,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自己也变得比那些豺狼虎豹更凶狠、更狡猾、更不择手段!
要主动出击,要在对手亮出獠牙之前,就先掐断它的喉咙!老周这是在用自己血的教训,向他发出最严厉也最无奈的警告和提醒。
从医院出来,坐回车里,陈默没有立刻发动汽车。他靠在驾驶座上,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一片繁华喧嚣,但他却感觉周身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紧紧包裹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老周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是的,老周的案子表面上算是暂时了结了,但他比谁都清楚,背后那股一心想要整垮他陈默的力量,那个或者那些隐藏在迷雾中的对手,显然没有死心,更没有消失。
他们只是暂时缩回了爪子,舔舐着或许并不存在的伤口,等待着下一个更致命的机会。这次他们对老周下手,既是警告,也是试探。下一次,他们的攻击只会更加直接,更加凶猛,更加无所不用其极。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威胁,让陈默感觉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而充满阻力。他缓缓握紧了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也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对方出招了。老周用半条命换来的警示,他必须听进去。
在这个巨大的、残酷的斗兽场里,他必须让自己更快地“蜕皮”,更快地变得更强、更狠,才能在那最终不可避免的、你死我活的搏杀中,争取到一线生机。
翻案的火苗虽然暂时压下,但点燃这火焰的干柴,却从未真正消失,反而堆积得更多,更易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