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精神病院那边传来冷冰冰的官方回复,称张师傅病情严重,需绝对隔离治疗,严禁任何探视。这堵无形的高墙,反而更加坚定了陈默的决心。
那消失的三千万安置费,张师傅塞过来的钢笔里藏着的“汇”字碎片,还有老人崩溃前那充满恐惧的呓语,像一根根尖锐的刺,扎在他的心头。
他必须去源头看看——去那个曾经养活数千人、如今却陷入死寂的红星纺织厂,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蛛丝马迹。
没有通知厂办,没有前呼后拥的随行。陈默只带了一名负责记录的年轻干事,两人像是普通访客,悄无声息地走进了纺织厂大门。
昔日喧闹的厂区,此刻空旷得令人心慌。标语褪色的横幅在风中无力地飘动,地上散落着废纸和零件无人清扫。
空气中不再有棉絮和机油混合的熟悉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铁锈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废弃之地的颓败气息。
他们径直走向曾经最大的主纺纱车间。推开沉重而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更加浓重的、带着霉味的沉寂扑面而来。巨大的车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
一排排曾经昼夜轰鸣、象征着工业力量的纺织机器,此刻如同被遗弃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昏暗的光线下,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尘埃。
传送带静止不动,纱锭空空如也,整个空间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工业化石墓场,寂静得让人窒息。
陈默放轻脚步,行走在巨大的机器阵列之间,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细节。年轻干事跟在他身后,也被这死寂的氛围压得大气不敢出,只有笔尖在本子上记录的沙沙声轻微作响。
突然,陈默在一台机器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一台进口的德国倍捻机,曾是厂里的核心设备,价值不菲。它的外壳虽然同样落满灰尘,但仔细看去,机身侧面一块重要的挡板竟然不翼而飞,露出内部复杂的结构。
陈默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他俯下身,凑近查看。只见机器内部核心驱动单元的位置——那里本该安装着精密的伺服电机和控制系统——此刻竟然空荡荡的!
只留下几个崭新的、闪着金属寒光的螺栓断口,以及周围壳体上几道深深刻入金属的、粗暴的撬棍痕迹!几颗被拧花后丢弃的螺丝散落在机器底座下的灰尘里。
这绝不是正常的设备拆除或保养!这是毫无技术含量、近乎抢劫式的野蛮拆卸!目的只有一个——以最快的速度,拿走最值钱的核心部件!
“记下来,”陈默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显得异常冰冷,“德国倍捻机,型号Gxxx,核心驱动单元及控制系统被非法暴力拆走,遗留新鲜撬痕。”
年轻干事赶紧记录,脸色也凝重起来。一台这样的进口精密机床核心部件,在黑市上价值数十万甚至上百万!而这车间里,又岂止这一台机器?
就在陈默阴沉着脸,继续查看其他设备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车间最角落里,有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是一个头发几乎全白、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工装的老工人,正拿着一把破旧的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永远也扫不尽的灰尘。
他动作迟缓,眼神浑浊,仿佛车间的沉寂也感染了他,让他变成了一具只会机械动作的躯壳。
陈默原本没有在意,打算继续巡视。但当他经过那位老工人身边时,老人却像是被灰尘呛到了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踉跄着向陈默的方向歪了一下。陈默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
就在两人身体极短暂接触的刹那,陈默感觉自己的手心被塞进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粗糙锈迹的小物件!
老人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无法察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深深的恐惧,有决绝,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他枯瘦的嘴唇几乎没有张开,只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急促地吐出几个字:
“陈主任…档案室…最里头那个绿铁柜…老厂长留下的…小心…”
话音未落,老人已经迅速低下头,恢复了那副麻木迟钝的样子,继续慢吞吞地扫着他的地,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有手心里那枚带着老人体温和铁锈味的铜钥匙,证明着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交接。
陈默的心跳骤然加速,他不动声色地握紧钥匙,将其滑入裤袋。他没有再看那位老工人,只是对年轻干事说了一句:“去别处看看。”便面色如常地继续巡视,但内心的波澜却汹涌澎湃。
老厂长留下的?
档案室最里头的绿铁柜?这把看似普通的铜钥匙,会不会是打开那三千万失踪谜团的关键?
他们在厂区又巡视了近一个小时,看到的是一片被掏空、被遗弃的惨淡景象,不少贵重设备的核心部件都遭到了类似的暴力拆卸。陈默的心情愈发沉重。
当天夜里,凌晨两点左右,当城市陷入沉睡时,红星纺织厂废弃厂区深处,突然爆起冲天的火光!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黑暗,将夜空染成一片不祥的橘红色!
起火点正是白天陈默重点查看过的、那个临时堆放被拆毁设备残骸的旧仓库!
消防车尖锐的警报声撕裂夜的宁静,呼啸而至。高压水龙喷涌,与烈焰搏斗了整整两个小时,才终于将大火扑灭。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第二天清晨,得到消息赶来的陈默,站在依旧冒着滚滚白烟、散发着刺鼻焦糊味的仓库废墟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仓库的顶棚大部分坍塌,里面堆积的那些被拆下的机床外壳、零件、铁架子,已经被烧得扭曲变形、漆黑一团,彻底熔合成一堆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废铁。
任何可能存在的线索——比如拆卸时留下的特殊工具痕迹、部件上的编号铭牌、甚至可能被疏忽大意遗落在角落的单据——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大火中,化为了灰烬和乌有。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塑料、橡胶和金属燃烧后混合的刺鼻臭味,那味道盘旋不散,像是一张无声狞笑的巨脸,嘲笑着他的徒劳,也宣告着对手的狠辣与果决。
他们总是快一步,总能在他即将触碰到真相时,用最彻底的方式抹去一切。
陈默默默站立良久,然后转身离开。他的手伸进口袋,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冷而粗糙的铜钥匙。
大火能烧毁仓库里的铁疙瘩,却烧不掉已经传递出来的信息。档案室,绿铁柜。这条意外的线索,成了灰烬中唯一残存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