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纪委那间用于约谈的办公室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气息,混合着廉价消毒水、堆积如山的卷宗散发的陈年纸张霉味,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坐立难安的肃穆。
厚重的暗红色绒布窗帘紧闭,隔绝了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沉闷。
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投下毫无生气的冷光,将坐在长条桌对面的两位纪检干部的面孔映照得如同石刻般冷硬。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重量。陈默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指甲边缘几乎嵌进掌心。
他的目光看似平静地落在桌面中央那份摊开的“证据”上,实则眼底深处正翻涌着冰冷的惊涛骇浪。
那根本不是他寄出的匿名举报材料!那几张被装进透明塑料证物袋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磨损的纸张,分明是他几个月前,在某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一笔一划写给林夏的信!
信纸上还残留着他熟悉的墨水痕迹,字里行间那些笨拙而真挚的情愫,此刻在纪委冰冷的目光下,被无情地摊开、审视,如同被剥光了衣服在示众,每一句倾诉都成了刺向自己的尖刀。
羞耻、愤怒和被愚弄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是谁?是谁在举报信寄出前就精准地截获并调包?是谁对他的私密情感了如指掌?
是谁要用这种最卑劣、最诛心的方式,将他钉死在“诬告”和“生活作风”的耻辱柱上?赵德坤那张在红绸毒雾下渗出幽蓝液体的脸,如同鬼魅般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
“陈默同志,”坐在主位的年长纪检干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手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证物袋,“解释一下。
这份材料,匿名寄到纪委,举报赵德坤同志在抗洪期间存在严重渎职行为。可里面……却是你写给气象台林夏同志的个人信件。这性质,很严重啊。”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陈默,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旁边的年轻干部飞快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陈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苦涩。
他强迫自己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声音因极力压制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领导,这封信是我写的,但寄出的举报信绝不是它!有人调包了材料。这是栽赃陷害!” 他顿了顿,试图让声音更平稳些,“我请求组织彻查信件投递流程!这背后……”
“流程自然会查!”年长干部打断了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但现在的问题是,这封所谓的‘举报信’就在这里!
里面没有半点关于赵德坤同志工作问题的内容,全是你的私人情感!这已经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你所谓的‘举报’,证据在哪里?动机又是什么?是不是因为个人感情受挫,进而对领导产生怨恨,捏造事实进行诬告?!”
一连串尖锐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下,字字诛心。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人碾碎。
陈默感到一股冰冷的窒息感从胸口蔓延开来,他明白,对方已经预设了立场,或者说,某种力量早已编织好了陷阱,只等他踏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林夏走了进来。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睑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显然是刚结束值班就被紧急叫来。
身上的气象台制服还带着室外的潮湿水汽,几缕濡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更添几分脆弱。
她甚至没有看陈默一眼,只是对着两位纪检干部微微颔首,便在工作人员指示下,坐在了陈默斜对面的椅子上,双手紧紧交叠放在膝盖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剧烈地颤抖着,频率快得异乎寻常,透露出内心巨大的惊惶和不安。办公室里的气氛因为她无声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凝滞、诡异。
“林夏同志,”年长干部的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他将装着情书的证物袋推到她面前,“请你辨认一下,这封信,是否是陈默同志写给你的?”
林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那几张熟悉的信纸上。
当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和那些只属于两人之间的私密言语被如此粗暴地展示在纪委的桌面上时,一抹难以抑制的羞愤和痛苦瞬间涌上她的脸颊,苍白的皮肤泛起病态的潮红。
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是……是他写的。但是……”
她想说什么,却在对上纪检干部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时,所有的辩解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睫毛更加剧烈、无助地颤动。
“好。”年长干部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的手指再次指向证物袋,“那么,请你再看看,这封信的纸张折叠方式,有什么特殊之处?或者说,在折叠的痕迹里,是否隐藏了什么信息?”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兀,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和试探。
林夏显然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不解。特殊折叠?隐藏信息?她下意识地再次看向那几张被折叠过、摊开在证物袋里的信纸。
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信纸上除了陈默的字迹,确实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折痕。这些折痕因为纸张被反复折叠和摊开,显得有些深,在灯光下形成明暗交错的线条。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塑料证物袋,指尖沿着其中一道最深的折痕,无意识地、缓慢地描摹着。
那道折痕很长,几乎贯穿了整张信纸,方向有些歪斜,旁边还有几道较短的分支折痕与之相交……
就在她的指尖隔着塑料,轻轻滑过那道最长折痕与一道斜向短折痕相交的节点时——异变陡生!
林夏那原本因惊惶恐惧而剧烈颤动的长长睫毛,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极其诡异地停止了颤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紧接着,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她的睫毛开始以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慌乱频率的、极其精准而规则的节奏,快速而轻微地眨动起来!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眨动的频率快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如同某种古老的、无声的密码在急速传递!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精准无比,间隔毫秒不差!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违背她之前生理状态的异常反应,瞬间吸引了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陈默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窜升!
两位纪检干部也皱紧了眉头,显然被这超乎寻常的生理现象所惊诧。
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林夏那双仿佛被无形力量操控着、急速规则眨动的眼睛,视线竟然完全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她的瞳孔死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地锁定在证物袋里那封信纸的折痕上!
随着她睫毛那诡异而规则的疯狂眨动,她的视线焦点竟然也在信纸上那些杂乱的折痕之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精准度,飞速地跳跃、移动、连接!
她的目光如同最高效的扫描笔,先是沿着那道最长的纵贯折痕急速“扫过”,然后在它与一道斜向短折痕相交的节点处猛地“停顿”,紧接着视线如同被牵引,沿着那道斜折痕“滑”向另一个交点,再猛地折向另一条更短的横向折痕……她的视线在信纸上杂乱无章的折痕之间,以惊人的速度勾勒着、连接着,其轨迹绝非随意,而是形成了一条极其清晰、连贯的……裂缝走向图!
在陈默和两位纪检干部惊骇的注视下,林夏那被无形力量操控的目光,仅仅用了不到十秒钟,就在那封情书的折痕迷宫中,硬生生地“画”出了一道狰狞的、带着明显分叉的、如同大地伤口般的裂缝示意图!
那示意图的形态,陈默曾在无数份防洪工程图纸和灾情报告上见过——正是典型的堤坝管涌引发基础失稳后形成的致命裂缝!
“停!”年长纪检干部猛地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林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急速眨动的睫毛和疯狂移动的视线瞬间停止!
她身体剧烈地一晃,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脸色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惊惶和茫然,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从一场可怕的梦魇中挣脱出来,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林夏急促的喘息声。年长干部的脸色变得极其凝重,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证物袋,不顾林夏惊愕的目光,将里面的情书粗暴地抽了出来,摊平在桌面上。
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林夏刚才视线轨迹所勾勒出的那道无形的“裂缝”。
旁边的年轻干部也凑了过来,拿出铅笔,飞快地、小心翼翼地将林夏目光停留、转折过的那些关键折痕节点,按照她视线移动的顺序和方向,在信纸空白处勾勒、连接起来!
一条由折痕点构成的、清晰的、歪歪扭扭却特征分明的堤坝裂缝示意图,赫然呈现在信纸的空白处!这绝非巧合!
“坐标!”年长干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年轻干部急促道,“快!对照98年溃堤点档案坐标图!立刻!”
年轻干部飞快地从旁边堆积的档案袋中抽出一张泛黄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经纬网格和标记点的巨大地图——那是二十年前那场毁灭性洪水的核心溃堤点分布图。
他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拿着铅笔,将信纸上勾勒出的裂缝示意图的几个关键节点(折痕交汇处),按照比例和相对位置,小心翼翼地投射到那张巨大的98年溃堤点分布图上。
当铅笔的最后一个点落下,并标注上对应的经纬度数值时,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
那由情书折痕构成、被林夏诡异视线“激活”的裂缝示意图,其核心裂口的位置坐标——北纬xx度xx分xx秒,东经xxx度xx分xx秒——与98年特大洪水期间,造成最惨重伤亡、彻底冲垮下游三个乡镇的那处核心溃堤点的坐标,分毫不差!完全重合!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林夏的喘息声都消失了。日光灯管嗡嗡的电流声被无限放大。
年长纪检干部拿着那张信纸和98年溃堤点坐标图的手,微微颤抖着,脸上惯常的冷硬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
年轻干部盯着坐标,脸色煞白,手中的铅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
陈默僵坐在椅子上,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彻底冻结!
他看着信纸上那条由折痕构成的、指向二十年前溃堤点的死亡裂缝,又看向对面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林夏。情书……折痕……林夏失控的睫毛和视线……二十年前溃堤点的坐标……这一切如同最疯狂的噩梦,却又无比真实地发生在眼前!
这封被调包的情书,根本不是什么生活作风的罪证!它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载体,一个利用纸张物理折痕隐藏信息的密码本!
而林夏……她那瞬间失控的生理反应,竟然成为了破译这死亡密码的、活体的钥匙!是谁将溃堤点的坐标以这种方式隐藏在折痕里?
是谁能精准地预知甚至操控林夏的生理反应来激活它?这背后操控一切的黑手,其算计之深、手段之诡异,已经彻底超出了常理的范畴!
那二十年前吞噬一切的溃口,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深渊伤口,正通过这封染血的情书,在二十年后这场永不停歇的暴雨中,重新喷涌出滔天的罪恶!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