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皮卡的V6引擎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发出压抑的嘶吼。车轮疯狂转动,奋力碾过坑洼不平的红土路,将干燥的尘土卷上天空,化作一道浓烈的、久久不散的红色狼烟。
暮色,正像一张巨大无边的灰色幕布,从东方地平线开始,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将整个非洲草原覆盖。天空的颜色,从最后的血色晚霞,过渡到一种冰冷的、死寂的深蓝。
我们没有开灯。
在这片没有规则的土地上,车灯就如同黑夜中自杀者的呐喊,它会招来所有潜伏的危险。我们只能依靠塔卡,依靠他那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和对这片土地的肌肉记忆,在崎岖的荒野中保持着极限的高速穿行。
我的心,随着车辆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每一次车轮陷入深坑再猛然爬升,我的五脏六腑都随之翻腾。但这具身体上的不适,远不及我内心的焦灼。
我们正在和时间赛跑。
不,我们是在和皮埃尔·杜邦那颗冷静到冷酷的大脑赛跑。
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阿曼达那辆显眼的、代表着“西方文明”的白色路虎,此刻就像黑夜中的一只萤火虫,早已彻底暴露在敌人的监视之下。
皮埃尔甚至不需要派出大规模的地面部队。他只需要从某个隐秘的临时基地,放飞一架翼展数米的“捕食者”或“苍鹭”无人机。他的人就可以好整以暇地坐在空调集装箱里,喝着冰镇的苏打水,像上帝一样,从万米高空俯瞰着这片被称为“鬣狗走廊”的死亡地带。
阿曼达的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徒劳的加速,在那个红外热成像的镜头里,都不过是一只小白鼠在迷宫中徒劳的挣扎。
而我们这辆皮卡,这群试图拯救她的“援军”,恐怕也早在对方的监控之中。我们是在明处,而他,在暗处,在云端。
皮埃尔会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场猫鼠游戏,然后不紧不慢地调动离她最近的巡逻队,张开一张精心计算过的捕兽网。
“再快点!”我对着驾驶座上的塔卡低吼,声音因为颠簸而破碎。
“顾问先生,这已经是极限了。”塔卡的声音依旧沉稳得可怕,但紧握方向盘的指节已经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路况太差。再快,我们就会翻车,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他的冷静像一盆冰水浇在我的头上。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将身体的重量交给起伏的座椅。不能这样盲目地追下去。我们现在所做的,正是在用自己最大的短处——信息匮w乏、缺乏重火力与制空权——去愚蠢地撞击敌人最坚固的长处。
我们就像一群在蛛网下奔跑的没头苍蝇,而那只蜘蛛,正冷笑着等待我们自己撞上去。
我必须夺回一部分战场的主动权,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塔卡,停车!立刻!”我突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荒原的寂静。皮卡一个猛烈的甩尾,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停下。发动机的轰鸣消失了,只剩下滚烫的排气管发出的“噼啪”冷却声。车斗里的卡亚勇士们因为惯性而东倒西歪,他们都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不能再沿着这条主路追了。”我抖开地图,用红色战术手电的微光照亮它。我的手指重重地戳在地图上的一条虚线,那是一条几乎被所有人废弃的、直接穿越一片丘陵地带的旧伐木路。
“走这里。”我宣布,“这是直线距离最近的路,但路况也一定是最差的。戴维的巡逻队,还有皮埃尔的无人机,他们的全部注意力一定都集中在这条主路上,等待着阿曼达或者我们自投罗网。我们要从他们的思维盲区里穿过去。”
“可是,顾问先生……”一名年纪稍长的勇士面露难色,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这条路……我们的长辈说,那里有‘行走的影子’(当地土语,指代狮群和花豹)。”
“现在,我宁愿遇到狮子,也不想遇到皮埃尔的无人机。”我的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狮子只想要我们的肉,而无人机,想要我们的命,还想毁掉我们的一切。走!”
车辆重新启动,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头一转,粗暴地碾断灌木,拐进了那条几乎已经快被植被重新吞噬的荒径。
车速立刻慢了下来,甚至比步行快不了多少。巨大的石块和横生的金合欢树枝,不断地剐蹭着车辆的底盘和装甲钢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如同鬼魅的指甲在抓挠棺材板。
四周的黑暗变得更加浓稠,仿佛有了实质。车内的空气也压抑起来。
但在这种几乎要窒息的压抑中,我的心,却诡异地安定了一些。在金融市场上,当所有人都疯狂追逐那些热门股的时候,真正的、能带来十倍回报的机会,往往就隐藏在那些无人问津、甚至被视作垃圾的角落里。
战争,同样如此。
车辆如同幽灵,在丘陵的阴影间艰难地行进。就在我们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时,塔卡几乎是本能反应般地猛地一脚刹车,将车死死刹住。他同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关闭了引擎。
绝对的死寂瞬间降临。
塔卡熄灭了仪表盘上所有的灯光,指了指天空。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脏猛地一抽。
在逐渐暗淡到只剩一丝微光的天幕下,一个微小的、带着不祥气息的黑点,正悄无声息地,如同死神巡视领地般,从我们头顶偏南的方向掠过。它飞行的姿态极其平稳,目标明确,正是朝着我们刚刚放弃的那条主路方向飞去。
是无人机。
车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我们就像一群藏在石头缝里的老鼠,仰望着天空中巡弋的鹰隼。
那架无人机似乎并没有发现我们这块“冰冷”的钢铁,它只是忠实地执行着它的侦察任务,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线尽头。
直到它彻底消失了足足一分钟,塔卡才重新发动了引擎。
我靠在椅背上,后背的作战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那冰冷的汗水贴着皮肤,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的预判是对的。皮埃尔果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如果我们刚才还在那条主路上,此刻,我们恐怕已经成了无人机红外镜头下那几个最显眼的、散发着热量的人形活靶子。
“看来,狮子也回家睡觉了。”塔卡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试图缓和一下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我们继续前进。在黑暗中又颠簸了大约半个小时,当我们即将穿出这片该死的丘陵地带时,我的卫星电话突然发出刺耳的震动声。
是优素福。
“林先生,我是优素福。”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夹杂着烈烈风声,“我的‘郊狼’(优素福对他手下最精锐侦察兵的爱称),在‘鬣狗走廊’西侧的主路入口,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
“发现了什么?”我心中一紧。
“一辆白色的路虎,还有……四辆戴维的军用卡车。”优素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他们没有开火,只是像驱赶羚羊一样,把那辆路虎逼停在路中间。看样子,是想抓活的。”
这个消息,不好不坏。
“地点。”我言简意赅。
“在‘哭泣石’附近。不过,”优素福话锋一转,“我的‘郊狼’还发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在那几辆卡车后面大约两公里的阴影里,还藏着一支小规模的车队,两辆防地雷反伏击车,一辆通讯指挥车。装备精良,不像是戴维那群乌合之众的东西。”
我的瞳孔瞬间收缩。
皮埃尔的后手!
他果然不信任戴维能办好这件“小事”。他不仅派了戴维的部队去当“猎犬”,还亲自带了一支装备精良的“猎人”小队跟在后面,以防万一。他行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优素福,帮我个忙。”我立刻说道,“让你的人,对着那支精锐车队的方向,随便开几枪,搞出点动静。不需要交火,只要让他们紧张一下,把他们的注意力从‘哭泣石’那边吸引过去几分钟就行。”
“呵呵,林先生,这可是要消耗子弹的。我的子弹,很贵。”优素福在电话里开始了标准的讨价还价。
“回头我用一箱苏格兰威士忌跟你换。十八年的。”
“成交!祝你好运,我的朋友。”
挂断电话,我立刻对塔卡下令:“全速前进!目标,‘哭泣石’!”
皮卡车如同猛虎出笼,嘶吼着冲出丘陵的最后一道屏障,再次回到了相对平坦的荒原上。借着微弱的星光,远方,隐约可以看见几块巨大的、在风蚀下如同扭曲哭泣人脸的黑色岩石,那就是“哭泣石”。
“关掉引擎,所有人下车!带上武器,潜伏前进!”在距离目标还有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我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我们十三个人,如同黑夜中的幽灵,借着灌木丛和土丘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一个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小高地。
我举起望远镜,远方的情景瞬间被拉近,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正如优素福所说,阿曼达那辆白色的路虎,被四辆卡车呈扇形死死包围在中间,进退不得。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戴维士兵,正端着枪,以一种松垮但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一步步地向路虎车逼近。阿曼达似乎还锁在车里,不肯出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瓮中捉鳖的局面。
“怎么办?顾问先生?”塔卡压低了声音,他的呼吸喷出白气,“我们只有十三个人,对方至少有二十个,而且他们有四辆车,火力绝对在我们之上。硬冲,我们占不到任何便宜,只会白白送死。”
我没有回答,大脑在飞速地计算着所有的变量。风向、距离、敌人的站位、我们的火力……
硬冲,是下下策。不但救不出人,我们自己也得全部搭进去。
就在这时,我们侧后方,也就是皮埃尔那支精锐小队潜伏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几声零星的、沉闷的枪响。
是优素福的人动手了。
包围着路虎的士兵们明显一阵骚动,他们下意识地调转枪口,紧张地望向枪声传来的方向。带头的军官正抓起对讲机,大声地吼着什么。
机会!
但这个机会窗口太小了,他们的注意力只被分散了不到一半,依旧有足够的人手和火力压制着路虎车。这不足以让我们冲过近百米的开阔地去救人。
我的目光,在焦灼的战场上飞速扫视,最后,定格在了那四辆为了包围路虎而停放得非常集中的军用卡车上。
它们为了防止路虎从任何一个方向突围,车头都对着路虎,车尾朝外,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十米。
一个极其疯狂、近乎同归于尽的念头,在我脑中闪电般划过。
在金融市场上,有一种策略,叫“市场中性套利”,它是通过同时做多和做空相关联的标的,来对冲掉市场本身的系统性风险。
而我现在要做的,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反向操作。
我不要对冲。我要放弃所有的安全边际,引入一个最大的、最不可控的、最暴烈的风险变量,用它来瞬间引爆整个局面,将这个死局,炸出一个生机。
我要赌!
赌人性中最原始、最深刻的本能——对烈焰和死亡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