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如此的漫长。
或者说,对于置身于这场风暴中心的人来说,时间的流逝早已失去了其固有的尺度。每一秒,都可能被拉伸成一个世纪的煎熬;而整个夜晚,又仿佛被压缩成了一声心跳与另一声心跳之间的短暂空隙。
我没有睡。
指挥帐篷里的那盏旧式白炽灯,像一只疲惫却固执的眼睛,彻夜通明,将我被烟雾熏染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身后的帆布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呛人的味道:劣质烟草的焦糊味、帆布的霉味、尘土的腥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这片干旱土地上特有植物的苦涩气息。所有这些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名为“等待”的、令人焦躁的鸡尾酒。
我身前的烟灰缸,早已不堪重负。黄铜的盆体被烫出了暗褐色的斑痕,里面堆满了白色和黄色的烟头,像一座小小的、由焦虑和尼古丁构筑的坟冢。每一个被捻灭的烟头,都代表着我对计划的一次推演,一次对人性贪婪的精准计算,以及……一次对即将到来的杀戮的无声确认。
桌上的卫星电话,静静地趴伏在那里,像一头进入了深度蛰伏的黑色猛兽。它的外壳冰冷而坚硬,上面还残留着几次任务中留下的划痕。然而,在这死寂的表象之下,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悸的、脉搏般的微弱跳动。我知道,那不是电流,而是一种能量的汇聚,是无数人的命运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汇聚于此,等待着我最终的指令。电话线的另一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战争与金融绞杀机器,无数的齿轮,已经开始按照我几个月前画好的图纸,缓缓地、却不可逆转地,转动了起来。
这片被现代文明遗忘的土地,此刻成了我最完美的棋盘。
棋盘之上,我的棋子早已各就各位。
奥马尔和他那支饱经战火的炮兵营,此刻正潜伏在夜色的伪装之下。他们如同一群幽灵,在崎岖的山路上无声地行进,最终抵达了预定的阵地——羚羊公路K17区域附近的一道隐蔽山脊。那里的地势,是我亲自用脚步丈量、用等高线地图反复比对后,选定的最佳狙击点。从那里,可以完美地俯瞰整段S型弯道,无处可逃。两门经过精密校准的122毫米榴弹炮,被斑驳的伪装网覆盖着,与周围的岩石和灌木融为一体。那黑洞洞的炮口,在星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如同死神睁开的双眼,冷漠地、贪婪地,凝视着下方那条蜿蜒曲折、仿佛已陷入沉睡的沥青公路。奥马尔是个嗜血的屠夫,但他也是个优秀的屠夫,他懂得如何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肢解猎物。
而在棋盘的更深处,优素福率领的“毒蝎”特战队,也早已化整为零。他们像一群真正的沙漠蝎子,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与生俱来的潜行天赋,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了戴维将军控制区的腹地。他们的目标不是杀戮,而是瘫痪。那些连接着外界的桥梁、不起眼的涵洞、甚至是一些车队必经的山体窄道,都已经被他们埋下了“惊喜”——足以将一辆满载的重型卡车连同其上的货物与生命,一同掀上天空的烈性炸药。这些“惊喜”将确保戴维的部队在遭受首轮打击后,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更无法获得任何支援。他们将被彻底孤立,成为瓮中之鳖。
而我,这场风暴的唯一策划者与总导演,却只能被囚禁在这顶小小的帐篷里,做着唯一一件,也是最困难的一件事——等待。
等待太阳越过地平线。
等待纽约的钟声敲响。
等待一场由我亲手编织的、发生在万里之外的金融市场上的……合法屠杀。
这种感觉,极其诡异,甚至带着几分荒诞的哲学意味。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生生地撕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被禁锢在同一个疲惫的驱壳里,相互对峙,相互审视。
一个我,是那个毕业于常春藤,驰骋于华尔街的金融操盘手。他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冰冷的概率与数据,他的大脑是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此刻,他正在不知疲倦地复盘着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评估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量:炮击的精准度、戴维将军的反应速度、消息泄露的风险、市场的恐慌情绪阈值……蓝洞矿业(bLhm)的股价、流通盘大小、期权的杠杆倍数、甚至主要持仓机构的爆仓线,每一个数字都像星辰般清晰,在他的脑海中构建出一个庞大而严谨的宇宙模型。他追求的是利润的最大化,是数学上的完美胜利,至于那些数字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则被他选择性地、冷酷地忽略了。
而另一个我,却只是一个会恐惧、会紧张、甚至会感到罪恶的普通人。我的手心,一直在微微地冒着冷汗,黏腻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反复在裤子上擦拭。我的心脏,更像是一面被疯狂擂动的战鼓,每一次不受控制的狂跳,都让我的胸腔产生一种近乎痛苦的共鸣。尽管帐篷里烟雾缭绕,但我依然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正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独属于鲜血的铁锈味。这个我,无法忽略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他们是戴维将军的士兵,是加拿大的雇佣兵,他们或许是某些人的儿子、丈夫、父亲。他们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故事,但很快,他们的一切都将终结于我的一道命令,变成我账户里一长串冰冷的、跳动的数字。
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部沉默的电话上移开,转向立在角落里的那块白板。
“bLhm”,这四个曾经对我来说,只是由冰冷的字母和交易代码组成的名词,此刻在我的眼中,却仿佛拥有了生命。它幻化成了一幅生动的、光怪陆离的立体画卷。
我能看到,在世界另一端的繁华都市里,无数贪婪的投资者,正围绕着这只股票,举行着一场盛大的、纸醉金迷的狂欢。分析师们在电视上唾沫横飞地描绘着它不可限量的未来,股民们在论坛里分享着自己一夜暴富的美梦。他们高喊着“to the moon”的口号,畅想着实现财富自由后的奢靡生活。他们将自己毕生的积蓄,将抵押房产换来的贷款,甚至是用十几倍杠杆借来的巨额资金,毫不犹豫地,全部押注在了这辆被他们称之为“世纪机遇”的财富列车上。
他们热情地、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挤上这趟列车,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辆列车的驾驶员,早已被我替换。它的前方,根本没有什么财富的“月亮”,只有一个由我亲手为他们挖好的、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而我,就是那个站在铁轨分叉口,准备冷酷地拉下“脱轨”拉杆的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如同砂砾般,在指尖流逝。帐篷外的黑暗,开始逐渐变得稀薄,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近乎透明的宝蓝色。
终于,当天边的第一缕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破了最后的黑暗,将金色的光辉毫无保留地洒在这片饱经战火的红色土地上时,新的一天,来了。
也就在这时,桌上的卫星电话,用一种足以刺穿耳膜的尖锐铃声,准时地,响了起来。
是奥马尔。
我盯着那闪烁着绿色荧光的屏幕,足足三秒钟。然后,缓缓地伸出手,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仪式性的动作,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