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乘坐的那辆老旧的丰田皮卡，颠簸着穿过最后一道由铁丝网和沙袋构成的防线，重新回到奥马尔位于丛林深处的军事基地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而荒诞的梦，然后被人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猛然惊醒。
梦里是卡亚部落那片与世隔绝的山谷，是缭绕的篝火，是族人充满敬畏与崇拜的眼神，是古老而神秘的圣物传说。那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原始的、充满了神话色彩的浪漫。而现实，则是扑面而来的，混杂着柴油、火药、汗水和劣质烟草的刺鼻气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令人不安的寂静，就连那些往日里总是在营地里大声喧哗、吹嘘自己战绩的士兵，此刻也都一个个神色凝重，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消失了七天的外来者。
欢迎我的，不再是部落族人温暖的拥抱，而是奥马尔那张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的脸。
在他的指挥帐篷里，这位身高接近两米，壮硕如铁塔的非洲将军，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被困在笼中的雄狮，烦躁地来回踱步。他脚下的军靴，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铺着兽皮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踩在我的心脏上。帐篷内的空气闷热而压抑，仅有的光亮，来自桌上一盏发出昏黄光芒的煤油灯，灯光将他巨大的身影投射在帐篷的帆布上，扭曲成一个更加庞大、更具压迫感的怪物。
“林，你最好给我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解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压抑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宽厚得如同蒲扇般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拍打着指挥桌上那份摊开的、画满了纵横交错的红色箭头的作战地图。那张地图，因为被无数次地指点和研究，边缘已经磨损起毛。
“我的侦察兵，我那些像猎犬一样优秀的眼睛，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报告，”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用手掌狠狠地按在地图上一个代表运输站的红色圆圈上，“戴维那个混蛋，那个只会在课堂上给我提鞋的蠢货，最近就像是吃了法国人卖给他的春*药一样，亢奋得像一只发情的公牛！他不仅把我们上次好不容易才打掉的运输站，在一周之内就重新修好了，甚至还从港口那边，运来了一批全新的、该死的、闪闪发亮的美国卡车！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顾问先生！”
他几乎是在咆哮，巨大的身躯在我面前投下了一片浓重的阴影。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深刻的怀疑，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看穿、烧透。
“而你，我尊贵的、号称无所不能的华夏军事顾问，却带着我最精锐的卫队——我亲手挑选的、每一个都像我亲儿子一样的战士——消失了整整七天！跑去一个连军用地图上都找不到标记的鬼地方，去寻找……什么狗屁圣物？”
面对他雷霆万钧的质问，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的沉默，让帐篷内的气氛更加凝固。我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无视他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走到桌边，端起了桌上那杯已经凉透了的、用劣质速溶粉冲泡的咖啡。杯子是搪瓷的，边缘还有几处磕碰的痕迹。
我将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大口。
那股熟悉的、不加糖不加奶的苦涩液体，瞬间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粗暴地冲散了我从卡亚部落带回来的最后一丝温情与梦幻。它像一把钥匙，重新开启了我体内那个属于现代文明、属于冰冷规则与残酷计算的世界。
“将军，你相信K线图吗？”我放下杯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然后抬起头，问了一个与眼下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
奥马尔那两条粗黑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显然没跟上我这天马行空的思路：“什么……K线？”
“一种来自东方的巫术，一种能够预测人心的魔法。”我淡淡地笑了笑，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红色的铅笔。然后，在那张昂贵的军事地图旁边的空白处，我随手画了一根形态怪异的线条——它有一个长方体的实体，实体上方，则拖着一根长长的、纤细的影线。
“你看，”我指着那根线条，对他说，“这根线，在我们的世界里，代表着一段时间内，某个东西，比如黄金、石油，或者一家公司的价格走势。这根细线的最高点，代表着人们最疯狂、最乐观、最不顾一切想要拥有它的时候。而最低点，则代表着人们最恐惧、最绝望、最想抛弃它的时候。至于这个长方体最终收盘的位置，则代表了买卖双方，经过一天血腥的、你死我活的厮杀后，最终在这片战场上，达成的……脆弱的平衡。”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张依旧充满困惑的脸，用铅笔的末端，重重地，敲了敲那根阴线的实体部分，发出“笃笃”的声响。
“在金融市场上，将军，想要让一个东西的价格彻底崩溃，最有效的办法，不是在低位慢慢地卖出，那样只会被那些贪婪的买家全部吃掉。最狠的办法是，先用一个巨大的、足以以假乱真的假消息，把它推到一个它根本不配拥有的高点，让所有人都相信它会涨到天上去，让所有人都头脑发热地冲进去。然后，再用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地，从最高点把它一瞬间砸下来！”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帐篷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这样一来，你不仅能赚到它下跌时产生的巨大利润，更重要的是，你能把那些所有追高的蠢货，把他们所有的资金、信心和希望，全部埋葬在那个由你亲手堆起来的山顶上，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我说的这些，你懂了吗？将军。”
奥马尔不是蠢人。恰恰相反，作为能在“国际庄”——那所全球闻名的军事院校——那种地方，以优异成绩毕业的高材生，他的战术素养和理解能力，远超常人。他只是被传统的军事思维禁锢了太久。
他死死地盯着我画的那根简单的K线，粗重的呼吸声在帐篷里回响。他又抬起头，目光转向地图上，戴维将军那片因为新运输线的建立而看似固若金汤的控制区。他的眼神里，浓厚的困惑如同潮水般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兴奋、恍然大悟与野兽般的残忍光芒。
他懂了。战争的迷雾，在这一刻，被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撕开了一道刺眼的裂口。
他那厚实的嘴唇，微微张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戴维那些……那些闪亮的新卡车，就是你说的那个……最高点？”
“没错。”我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音在帐篷里回荡，“而且，在我看来，这个高点，还不够高。我们得帮他一把，让这场戏，演得更逼真，更疯狂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