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清算的那天，青石市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
我和张凯站在那个曾经承载了我们所有梦想的空荡荡的厂房里，看着最后一辆货车拉走我们变卖的办公桌椅，雨水顺着屋檐的破洞滴落下来，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水洼，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
一百七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K线图上一串冰冷的代码，这是我曾经可以用来安身立命、让父母颐养天年的真金白银。
它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这么蒸发了。
没有涨停的狂喜，没有跌停的刺激，只有一种温水煮青蛙般的、钝刀子割肉式的、漫长而清晰的痛苦。
张凯的情况，比我更糟糕。
他不仅精神上备受打击，还因为之前跟黄三爷的人发生冲突，被打断了一根肋骨。他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浩然，那剩下的三十万，你都拿走吧。算我……算我借你的，我以后做牛做马，一定还给你。”
我看着他缠着绷带的胸口，和那张写满了屈辱与不甘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我把那三十万，分成了两半。
“凯子，一人十五万。”我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他手里，“公司是我们两个人的，亏了，也一起扛。你拿着这钱，好好养伤，别想太多。”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泪人。
处理完所有残局，我回到了家。
我该如何向我爸妈交代这一切？
我当初，是以一种“价值创造者”的高姿态，告诉他们，我要去做一番比炒股更有意义的事业。
我还记得，我爸当时虽然担忧，但眼神里，却有一种隐隐的自豪。或许在他看来，儿子终于“走上了正道”。
而现在，我这个“企业家”，在外面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了回来。
我不仅没能创造任何价值，反而把辛辛苦苦赚回来的钱，败了个精光。
我站在家门口，那把钥匙，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插不进锁孔里。
最终，我还是推开了门。
爸妈正在看电视。看到我，我妈笑着迎上来：“浩然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吃饭了没？妈给你……”
她的话，在看到我湿透的衣服和苍白的脸色时，戛然而止。
“你……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爸也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镜，目光锐利地盯着我。
我再也绷不住了。
我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低着头，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爸，妈……公司……没了。”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视里传来的，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显得格外刺耳。
“没了……是什么意思？”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就是……就是开不下去了。钱……也亏光了。”
“亏光了？！”我爸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二百万！你说亏光就亏光了？！”
他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愤怒的气息。
“你不是说你懂什么商业模式吗？！你不是说你看得比谁都远吗？！这就是你的‘格局’？！啊？！”
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我没有躲，也没有反驳。
因为我知道，他骂的每一个字，都对。
我妈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她拉着我爸的胳膊：“老林，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孩子也不想的啊！”
“我跟他好好说？”我爸甩开我妈的手，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我早就跟他说过！踏踏实实找份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他不听！非要去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现在好了！钱败光了，舒坦了？！”
他的愤怒，像一盆冰水，将我从头浇到脚。
但我心里，却没有任何的怨恨，只有无尽的羞愧。
是啊，我但凡听他一句劝，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一晚，我爸把我赶出了家门。
他说：“我没有你这么个败家子！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一个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在青石市冰冷的雨夜里。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拿出手机，翻遍了通讯录，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张凯？他比我还惨。
苏晚晴？她早已消失在人海。
至于那个在健身房认识的瑜伽女孩，我们的关系，在“诚心二手车”开业的喧嚣中，早已渐行渐远。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馆，住了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输了。
输得比第一次，还要彻底。
第一次，我输给了自己的贪婪和无知。那一次，我虽然痛苦，但心里，其实是不服气的。我觉得，只要我改正了错误，学习了技术，我一定能赢回来。
而这一次，我输给了什么？
是输给了黄三爷的资本？是输给了残酷的商业环境？还是……输给了我自己那可笑的、不自量力的“格局”？
我开始疯狂地自我否定。
我所谓的“认知升级”，是不是就是一个笑话？我读了那么多书，研究了那么多案例，可到了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却被人一招毙命。
那些理论，那些模型，在现实面前，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
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我就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废物？
一个又一个尖锐的问题，像毒蛇一样，撕咬着我的内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彻底沉沦了。
我把自己关在小旅馆里，不见任何人。
白天，我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觉。晚上，我就去楼下的小网吧，通宵打游戏。
我用游戏里虚拟的胜利，来麻痹自己。在那个世界里，我可以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可以是运筹帷幄的将军。只有在那里，我才能暂时忘记，现实中，我是一个多么失败的Loser。
我剩下的那十五万，也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生活中，迅速消耗着。
直到有一天，我在网吧的厕所里，看到了镜子里的人。
头发油腻，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眼神浑浊。
那张陌生的、颓废的脸上，哪里还有一丝一毫，当初那个手握百万，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影子？
我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到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我冲到水池边，不停地用冷水泼着自己的脸。
我问自己：林浩然，你就要这么，烂下去了吗？
就在我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一个人，找到了我。
是老李。
那个面馆的老板，那个曾经点醒我的“扫地僧”。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住的旅馆。
他推开门，看到屋子里满地的泡面桶和烟头，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从他带来的保温桶里，倒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吃吧。刚做的。”
我看着那碗面，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像一个饿了很久的野兽，狼吞虎咽地，把那碗面，连汤带水，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面，我感觉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老李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责备。
那是一种，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
就好像，我经历的这一切，他都曾经经历过，甚至，经历过比我更惨痛的失败。
“想明白了？”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沙哑地说，“李叔，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废物？我什么都做不好。炒股，亏光。做生意，也亏光。我……”
“你不是废物。”老李打断了我，“你只是，太急了。”
“太急了？”
“是啊。”他给我倒了一杯热茶，“你就像一个刚学会站立的婴儿，就急着要去跑马拉松。你从股市这个坑里爬出来，还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摔倒的，就因为听了几句‘格局’‘大道’，就觉得自己能飞了，急匆匆地，又跳进了实业那个更深的坑里。”
“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看了几个案例，就懂商业了？我告诉你，真正的商业智慧，不是从书本里学来的，是在真金白银的损失里，在一场场血淋淋的厮杀里，一刀一枪，磨出来的！你那点学费，跟真正的企业家比起来，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他的话，很刺耳，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你第一次失败，是因为‘术’不行，心性也不行。你遇到了苏晚晴，她帮你补上了‘术’的短板，也帮你磨了心性。所以，你在牛市里，成功了。”
“但那次成功，也给你埋下了一个更大的隐患。”他的眼神，变得格外深邃，“它让你产生了一个错觉，让你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道’。你开始看不起二级市场的‘价值发现’，而去追求更高级的‘价值创造’。你把‘格局’当成了你的武器，但你不知道，对于一个能力和资源都支撑不起你的野心的人来说，格局，不是武器，而是最致命的毒药。”
“格局，是最致命的毒药。”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袋。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输给了黄三爷，也不是输给了市场。
我输给了我自己。
我输给了那个被一次偶然的成功冲昏了头脑，急于证明自己，盲目放大自己“格局”的，狂妄自大的，林浩然！
原来，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吸取教训。
我只是从一个坑，跳到了另一个坑。
从一种“赌徒心态”，切换到了另一种，包装得更高级的，“伪企业家心态”。
那一刻，我所有的迷茫、不甘和自我否定，都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一种从废墟之上，重新审视自己的，清醒。
我看着老李那双平静而深邃的眼睛，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叔，谢谢您。我……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