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家中停留了几日,将番语学堂的事情理顺后,英哥儿决定去金台书院完成会试前最后的冲刺学习,顺便结识一下那位顾家大公子。
他再次踏入金台书院那古朴的大门时,心情与几年前作为借读蒙童时已截然不同。
那时他还是靠着二姑父柳青岩关系进来借读的小童,连秀才功名都没有。如今,他头顶着十岁解元的光环,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
书院的山长,也就是柳青岩的父亲柳山长,亲自见了他。
老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看着英哥儿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山长捋着胡须,连连点头,“不骄不躁,懂得回归根本,潜心向学,此子可教也!青岩,给英哥儿安排个好些的斋舍,莫要让闲杂人等打扰他用功。”
“父亲放心,儿子晓得。”柳青岩在一旁笑着应下。
英哥儿被安排在了甲班,这是书院里准备考举人和进士的精英学子所在。他一走进课堂,立刻就感受到了无数道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奇、探究、羡慕、甚至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嫉妒。
许多面孔他都还认得,是几年前一起读过书的同窗。他们看着英哥儿,眼神复杂。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连秀才功名都没有,需要柳夫子额外关照的小不点,短短几年间,不仅连过县试、府试、院试,更是在去年的秋闱中一举夺魁,成了名动江南的少年解元!这进步的速度,简直骇人听闻。
课间休息时,不少学子围了过来,想跟这位小神童搭话。
“贾师弟,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贾师弟,听闻你秋闱那篇《论漕运》被刘山长誉为‘有经世之才’,不知可否借阅学习一番?”
“贾师弟年纪轻轻,学问如此精深,实在令我辈汗颜……”
英哥儿被围在中间,他脸上带着略显腼腆的笑容,一一礼貌回应,既不显得高傲,也不过分热络,分寸拿捏得极好。
在这群人中,他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张宏和孙允文。张宏性格依旧爽直,上来就用力拍了拍英哥儿的肩膀,哈哈笑道:“好小子!真给我们金台书院长脸!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之物!”
孙允文则温和细心,笑着打量他:“英哥儿长大了不少,气度也更沉稳了。这次回来,可要与我们一同切磋学问。”
英哥儿见到故友,笑容也真切了许多:“张大哥,孙大哥,许久不见,二位兄长风采更胜往昔。”
三人正寒暄着,一个略带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当是谁这么大阵仗,原来是我们名满金陵的小解元回来了。”
英哥儿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绫罗绸缎、手摇折扇的少年走了过来,正是户部侍郎的公子赵文斌。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惯常捧着他的学子。
这赵文斌自诩才子,几年前英哥儿借读时,他就看不惯这个年纪小小却总被先生夸奖的孩子,曾故意拿生僻典故考问,当时英哥儿确实没能答上来。
如今见英哥儿风头更盛,他心中那股酸意和不服更是压不住了。
英哥儿神色不变,起身微微颔首:“赵师兄。”
赵文斌用扇骨轻轻敲着手心,上下打量着英哥儿,嘴角扯出一抹笑:“贾师弟如今身份不同了,解元公嘛!想必学问一日千里。正好,为兄近来读书,有一处不明,还想请教请教。”
张宏眉头一皱,想开口,被孙允文悄悄拉住了。
英哥儿平静地看着他:“赵师兄请讲。”
“《礼记·中庸》有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赵文斌踱了一步,慢悠悠地说,“而《孟子》又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两者同为我儒门修身之要,依愚兄浅见,这‘中和’之境,想必正是涵养‘浩然之气’的不二法门,不知贾师弟以为,当如何在制艺行文中展现这层体用关系,方能令考官青眼?”
他这番话说得从容不迫,将“中和”与“浩然之气”直接划上了因果,听起来似是而非,仿佛真是探讨二者内在联系,一时间竟让人难以立刻察觉其谬误所在。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不少学子都围拢过来,屏息思考着。
英哥儿略一沉吟,清澈的目光迎上赵文斌带着挑衅的眼神,不紧不慢地开口:“赵师兄此问,用心良苦。然弟窃以为,师兄将中和视为涵养浩然之气的法门,此一前提,恐有商榷之处。”
他声音清朗,条理清晰:“致中和所言,是心境修养之极致,使性情达于平和中正,不偏不倚,如明镜止水,自能感应天地,此为体之存养。而孟子所谓浩然之气,乃是集义所生,配义与道,由不断践行内心之正义积累而生,至大至刚,充塞天地,此为‘用’之发抒。二者一静一动,一内一外,一为境界,一为气魄,并行不悖,却非简单的因果体用关系。”
他顿了顿,看到赵文斌脸色微变,周围学子也露出思索神色,继续道:“若强行将中和视为涵养浩然之气的必然途径,则未免局限了孟子的集义功夫,亦窄化了《中庸》中和的本意。心境中和之人,未必能自然生发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而气魄恢宏、正气凛然者,其心境亦未必时刻拘泥于中正平和之态。至于科举制艺……”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和却清晰:“文章贵在真切体会圣贤本意,发乎真情实感。若先存一混淆概念的框架,强作文章,纵使辞藻华丽,也难免偏离经义,落了下乘。心中真有泾渭,笔下自有清流。不知小弟这般辨析,可解了赵师兄之惑?或许,赵师兄于体用之本义,另有高见?”
他这一番回答,如抽丝剥茧,先是点明了赵文斌立论基础的谬误,进而清晰地辨析了二者本质的区别与联系,最后一句反问,更是意味深长。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大了起来,众人脸上先后浮现出恍然之色。
“原来如此!赵兄那问题,听着有理,细想却是不通!”
“可不是!若非贾师弟点明,险些被那体用之说绕了进去……”
“竟是赵师兄自己问题都提错了……”
赵文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皮涨得通红。他本想设一个圈套,让对方在具体应用上纠缠,没想到对方直接点破了他立论的根本错误,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自己学问浅薄。
他握着扇子的手指关节发白,哼了一声,勉强挤出一句:“贾师弟果然……伶牙俐齿!” 说罢,再也无颜停留,落荒而逃。
张宏看得畅快,哈哈一笑,用力拍英哥儿的背:“妙极!听他先前问得那般笃定,我还道真是何等深奥关联,原来是他自己问都问错了!”
孙允文也抚须微笑:“英哥儿心思缜密,直指根源,令人叹服。”
经此一事,书院里那些原本因英哥儿年纪小而存了些轻视之心的人,都彻底收起了小心思。这位小解元,不仅学识渊博,其思辨之敏锐,更非常人可及。
风波过后,张宏和孙允文低声给英哥儿介绍起书院如今的情况。
“咱们金台书院和国子监不同,”张宏性子直,解释道,“国子监里头,高官贵族子弟扎堆。咱们这儿偏重科举实务,学问不行,就算家里官再大,也进不来,或者待不下去。所以像赵文斌和顾惟清那样的,算是比较特殊。”
“顾惟清?”英哥儿心中一动。
“对,是新来的吏部顾侍郎家的公子。”孙允文接口,语气带着好感,“他也没去国子监,来了咱们这儿。赵文斌那家伙,以前没少明里暗里挤兑顾惟清,说话阴阳怪气的。不过顾兄那人……”他笑了笑,带着佩服,“颇有风骨,懂得变通,不愿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通常都不搭理他。几次下来,赵文斌自觉没趣,也不敢太过分。”
英哥儿默默记下,对这位顾惟清的评价又高了一分。
过了两日,在书院的藏书阁,英哥儿终于偶遇了顾惟清。
彼时顾惟清正站在书架前,专注地翻阅一本古籍侧影清瘦挺拔。英哥儿走过去,主动打招呼,以邻居的身份自我介绍:“顾师兄安好,小弟贾英,家住贵府隔壁。”
顾惟清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拱手还礼:“原来是贾师弟,久仰。咱们邻居住着,竟今日在书院才得缘相识。”他语气真诚,并无虚套。
他早已听闻这位小解元的名声,那日见英哥儿从容应对赵文斌的刁难,不卑不亢,言之有物,心中已存了几分好感。
两人便在书架旁闲聊了几句,无非是问问近日课业,谈谈某本典籍的见解。
英哥儿发现,顾惟清言谈举止间透着沉稳和通透,对经义的理解并不拘泥于字句,反而更重其精神内核与实际关联。而顾惟清也惊讶于英哥儿思维的敏捷和视野的开阔,完全不像个十岁孩童。
一来二去,加上有张宏和孙允文这两个热心肠的在中间,四个人便渐渐熟络起来,时常凑在一起切磋学问。
顾惟清因自幼随父亲在陕西任上,接触过许多底层民生实务,他的见解往往能给沉浸在书本中的张宏和孙允文带来新的视角。
一次讨论农田水利,张宏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
顾惟清安静听完,才缓缓开口:“张兄所言极是,典籍所载自是根本。然我在陕西时曾见,当地土质特殊,若完全照搬江南水渠之法,反而容易导致水土流失。当地老农因地制宜,采用坎儿井之法,虽看似简陋,却极其实用,能保水抗旱。”
他描述起坎儿井的构造和原理,言语朴实,却将艰涩的实务变得清晰易懂。
孙允文听得入神,感叹道:“顾兄此言,真是让我等茅塞顿开。读万卷书,还需行万里路啊!”
英哥儿也暗自点头。顾惟清这份对实际问题的灵活审视,正是他所欣赏的。这样的人,若为官,想必能做实事的。若姐姐的良人是他,或许……真的不错。
顾惟清也从与英哥儿的交流中获益良多。英哥儿思路奇诡,常能跳出常规,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让他深受启发。他对这个小邻居越发好奇和看重。
四人便这样组成了一个无形的小小学习圈子。孙允文今年也要参加会试,压力最大,常常拿着自己的文章请英哥儿和顾惟清品评。顾惟清和张宏则主要准备来年的院试,同样不敢懈怠。
四个背景不同,年龄各异的年轻人,在这书香弥漫的金台书院中,结下了一段真挚的友谊,彼此砥砺,共同期待着即将到来的科场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