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宝亲王府道贺回来,英哥儿的重心又回到了学业上。
每日大部分时间,他都在书房里埋头苦读,为明年的春闱会试做准备。休息的间隙,他便跟着冯通译和维尔德神父学习各国语言,听他们讲述海外的新奇事物。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融地照进屋里。英哥儿难得放松,陪着母亲王熙凤在炕上逗弄咿呀学语的妹妹晗姐儿。
小丫头挥舞着藕节似的小胳膊,去抓哥哥腰间挂着的玉佩,抓到后就往没长牙的嘴里塞,糊了满手的口水,逗得王熙凤直笑。
“这小皮猴儿,劲儿还不小。”王熙凤笑着把玉佩从女儿手里解救出来,用软布给她擦手,一边对英哥儿闲聊道,“说起来,你姐姐的婚事,这几日又有了新动静。”
英哥儿正拿着一个布老虎吸引妹妹的注意力,闻言抬起头:“哦?怎么?”
王熙凤脸上带着好笑的表情:“说来也巧,就是隔壁新搬来的顾家,让媒人上门来探口风了,为他家的长子顾惟清。”她说着自己都乐了,用手帕掩了掩嘴,“我昨儿跟你姐姐玩笑,说若真嫁到隔壁去,那才好呢!回娘家就几步路的事儿,我想她了,站在墙根儿喊一嗓子她都能听见!”
英姐儿听到“顾惟清”这个名字,心中微微一动。他想起了那个雪夜,透过阿狸的眼睛看到的清朗少年,以及那位教导儿子要心存百姓的父亲顾治远。
他对这户邻居的印象很好,但婚姻大事,仅凭一面之缘远远不够。
“娘,”英哥儿放下布老虎,认真地问,“这顾家公子,为人品性如何?您打听到了吗?”
王熙凤见儿子也关心,便道:“正巧,这顾惟清如今就在金台书院读书。听说是个肯用功的读书种子,年纪不大,却挺沉稳。哦,对了,巧了,他就在你二姑父任教的金台书院读书呢。你若是好奇,改日去找二姑父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英哥儿默默记下了这话头,心里有了打算。
母子俩正说着话,王熙凤忽然想起一事,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光顾着说巧姐儿的事了。英哥儿,你一直惦记着的那些南宁娃娃堂的小伙伴们,前些日子跟着船队,都已经到京城了,如今就分散在咱们府里各处院子,做些跑腿传话的差事。”
“真的?”英哥儿一听,眼睛瞬间亮了,猛地从炕上跳下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他们都来了?在哪儿?”
他四岁时在南宁的日子,就在娃娃堂和那些孩子们一起玩耍,传授剑术,他是娃娃堂的老大。那些无忧无虑,充满欢笑的日子,是他童年最鲜活的记忆。后来离开父母北上京城,除了父母,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些小伙伴。
“看把你急的!”王熙凤见儿子高兴成这样,也笑了,“都在府里呢,还能跑了不成?你自去找他们玩会儿吧,读书也讲究个劳逸结合。”
英哥儿心早已飞走了,但他刚要转身,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母亲,眼睛亮晶晶的:“娘,我有个想法!能不能把这些小伙伴都调到我身边来?我想让他们跟着我一起学习番语!”
“哦?”王熙凤挑了挑眉,有些意外。
“娘您想啊,”英哥儿凑近几步,小脸上满是认真,“咱们家以后的海贸生意越做越大,跟洋人打交道的地方越来越多。光靠请来的通译不够,还得有我们自己信得过的人懂番语才行!这些小伙伴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忠诚可靠。现在让他们学,正是时候!以后无论是安排在商船上做通译,还是留在铺子里跟洋商谈买卖,都是顶用的人才!”
王熙凤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分析,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欣慰。这孩子,心思真是越来越缜密,眼光也放得长远。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培养一批完全属于贾家的番语人才,花费不了多少,潜在的好处却极大。
“这又不值当什么!”王熙凤爽快地一挥手,“既然你有这个心,娘自然支持。正好东边挨着你书房的那片暖阁空着,宽敞明亮,以后就划给你们做学番语的地方!一应纸笔墨砚,娘让人给你们备齐!”
“谢谢娘!”英哥儿欢喜得差点又要蹦起来,他强忍着激动,对着王熙凤行了个礼,“我这就去叫人!”
他像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子,立刻吩咐自己的小厮:“快去!通知所有从南宁回来的人家,家里九岁到十四岁的孩子,不管现在在哪个院子当差,都到东暖阁来集合!就说我找他们!”
命令传下去没多久,东暖阁里就渐渐热闹起来。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穿着府里统一发放的棉袄,手脚似乎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脸上带着好奇、忐忑和期待,小声地互相打着招呼,目光都聚焦在门口。
英哥儿站在暖阁中央,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很快,他看到了几个身影。
铁头今年十四岁了,个子窜高了一大截,肩膀宽阔,站在那里像座小铁塔,还是那股憨直莽撞的劲儿。
十二岁的福来白胖白胖的,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透着机灵,他悄悄打了个哈欠,似乎刚刚睡醒。
小丫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十岁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进门后就安静地站在角落,一双小手拧着自己的衣角,眼睛悄悄打量着暖阁里华丽的陈设。
毛毛十一岁,依旧是那副瘦弱的样子,仿佛风一吹就倒,但英哥儿记得,他有一双无比灵巧的手,小时候用草叶编的小玩意儿最是栩栩如生。
孩子们也都在看英哥儿。眼前的小少爷长高了许多,穿着锦缎长衫,身姿挺拔,虽然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明亮沉稳,周身有种让他们不敢放肆的气度。这和他们记忆中那个在南宁娃娃堂里,拿着小木棍教他们比划剑招的老大仿佛不是一个人了。
英哥儿看出了他们的拘谨,他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主动走上前,像以前那样招呼道:“铁头,福来,小丫,毛毛!都愣着干什么,快过来呀!”
他熟稔地叫着每个人的小名,走到铁头面前,轻轻捶了一下他结实的肩膀:“好家伙,铁头你这身板,快赶上苍梧叔了!”又看向福来,“福来,是不是又偷懒打瞌睡了?”
这亲切的举动和熟悉的话语,瞬间打破了隔阂。孩子们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围拢过来。
“英少爷!”铁头挠着后脑勺,憨憨地笑了。
“少爷,您还记得我们呐!”小丫小声说,眼睛里闪着光。
福来嘿嘿一笑,被人看破了自己在偷懒,有点不好意思。
毛毛则抿着嘴,腼腆地笑了笑。
“当然记得!”英哥儿语气肯定,“在南宁娃娃堂的日子,我可一天都没忘!”
他环视着这些小伙伴,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今天叫大家来,是有件大好事要告诉你们!”
他示意大家都找地方坐下,然后自己搬了个绣墩坐在他们中间,目光扫过一张张期待的小脸。
“你们知道大海吗?”他问。
孩子们纷纷点头,又摇头。他们从南宁来,见过江,见过河,但传说中,无边无际的大海,他们只在老水手的描述里听说过。
英哥儿开始用手比划,眼睛闪闪发光:“我见过!在松江府,我亲眼看到了咱们自己家的大海船!有那么那么大!”他极力张开手臂,“高高的桅杆,能碰到云彩!白色的船帆张开,像鸟的翅膀!它能迎着风浪,一直开,一直开,开到我们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孩子们听得入了神,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随着他的描述,看到了那艘巨舰破浪前行的雄姿。
“那些地方,有黄头发、绿眼睛的人,有会咕噜咕噜说话的番商,有从来没见过的水果、珍宝!你们见过会自己敲响的自鸣钟吗?你们见过五颜六色的玻璃盏吗?还有会自己奏乐的八音盒,都是来自海外的番国!”英哥儿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我想带着你们,一起坐上那样的大船。咱们可以一起乘着风,破开浪,去那些神奇的地方长长见识!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
“真的吗?”铁头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我们……我们也能坐上那样的大船?”
“少爷,您没骗我们吧?”小丫怯生生地问,眼里满是向往。
连一向爱偷懒的福来都坐直了身体,脸上没了懒散,只剩下惊奇和渴望。
“当然是真的!”英哥儿肯定地点头,但话锋一转,“但是,到了那些地方,我们听不懂他们说话,他们也不懂我们说什么,那怎么行?岂不是成了聋子和哑巴?”
孩子们面面相觑,点了点头。
“所以!”英哥儿站起身,小手一挥,指向这间温暖的暖阁,“从明天开始,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学堂!我请了会番语的先生,教大家学习番邦的话!愿意学的,以后就有机会跟着我上大船,跨越大海,去看世界!你们愿不愿意?”
“愿意!”
“我们愿意学!”
“少爷,我一定好好学!”
孩子们激动坏了,争先恐后地喊着。能学本事,还能有机会坐上那么威风的大船去见识海外风光,这是他们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