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启程的日子越近,贾府的气氛就越沉凝。
王仁带着儿子王承砚来贾府看望王熙凤。挥退下人,王仁开口便问妹妹是否愿意和离,如果王熙凤愿意和离,王仁便打算不惜代价,带王熙凤跳出火海。王熙凤流着泪感谢了兄长的关心,但她如何放得下一双儿女,独自离开。王仁心知劝不回妹妹,长叹一声,带着儿子离开了。
这日,一个穿着柳家仆人服色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大门,直奔贾琏和王熙凤的院子,递上一封信:“琏二爷,二奶奶!我们三奶奶打发小的快马送来的!三奶奶听说您二位要走,急得不行,立时就要套车回金陵!谁知……谁知刚起身就晕了过去!请了大夫一瞧,说是……说是喜脉!刚上身,胎气有些不稳,我们大爷和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让三奶奶奔波了!三奶奶在榻上急得直掉泪,让小的务必赶来送送,带句话给琏二爷和二奶奶……”
小厮喘了口气,我们三奶奶让我告诉琏二爷和二奶奶,让您二位千万保重!恕她不能亲自来送了,三奶奶哭得厉害,说对不住您二位。”
王熙凤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喜色,连离愁都冲淡了几分:“二妹妹有喜了?!阿弥陀佛!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她忙对那小厮道,“快回去告诉你们三奶奶,让她千万安心养胎!什么都比不上她身子和孩子要紧!我们好着呢,让她别惦记!等我们在南宁站住了脚,给她捎南边的稀罕果子!”
贾琏也露出笑容,连日阴霾的心情透进一丝光亮:“正是!让二妹妹好生将养!柳妹夫是妥当人,我们放心。”
这边正说着迎春的喜讯,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大喊着从远及近冲了进来,“娘亲!娘亲!娘亲!阿狸和阿啾必须跟着去!它们是我兄弟!”
众人循声看去。英哥儿穿着厚实的小袄子,像个小圆球,站得笔直。他左手死死抱紧那只油光水滑、正不耐烦甩尾巴的狸花猫阿狸,小人儿小脸板着,眉头微蹙,乌溜溜的大眼睛直视着王熙凤,神情认真得像个小大人。
王熙凤正为迎春的欣喜,闻言眉头习惯性一拧:“又来了!路上千里迢迢,带着猫鸟多麻烦!留下给巧姐儿解闷!”
“不行!”英哥儿小胸脯一挺,声音异常坚定,“阿狸和阿啾是我的好兄弟,不能分开!好兄弟就要在一起!娘亲不是教过英哥儿要讲义气吗?”他顿了顿,小下巴微扬,眼神带着点执拗。
王熙凤看着儿子那副小大人般据理力争的认真模样,想到前路茫茫,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跟着去那险地,心肠终究软了。
她叹了口气,蹲下身,目光与儿子平视,压低了声音:“带着可以。但路上要管好它们,不许吵闹惹祸!更不许……”
她目光扫过阿狸那双在昏暗天色下隐隐发亮的猫瞳,意有所指,“更不许你瞎指挥它们!老老实实的,懂吗?”
英哥儿立刻绷紧的小脸舒展开,用力点头,还学着大人模样拱了拱手:“娘亲放心!英哥儿省得!阿狸阿啾都很听话的!”
他高兴的一溜烟又跑远了,王熙凤只能无奈的看着英哥儿的背影扶了扶额。
下午,老宅又来了个不速之客。狗儿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拉着儿子板儿走了过来。狗儿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憨厚和紧张:“二奶奶,二爷,我和板儿……想跟着去。”
贾琏正对着清单清点药材,闻言抬头,有些意外:“狗儿?你……”
“二爷,”狗儿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执拗,“丹徒那第一茬神种,是小的伺候着长出来的!那稻子啥脾气,啥时候喝水,啥时候怕虫,小的门儿清!南边地头生,小的这点土法子,说不定……真能帮上二爷!”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同样眼巴巴望着英哥儿的板儿,“板儿也大了,让他继续给英哥儿少爷当个书童,跑跑腿,我们爷俩……愿跟着二爷奶奶闯一闯!”
贾琏看着狗儿粗糙的大手,想到前年那沉甸甸的稻穗,心头一热。这确实是意外之喜!他用力拍了拍狗儿的肩膀:“好!狗儿!板儿!你们这份心,我贾琏记下了!”
同一时间,平儿也抱着她刚满周岁的儿子小宝,找到了王熙凤。小娃娃咿咿呀呀,小手揪着娘亲的衣襟。平儿看着王熙凤正在忙着收拾要用的东西,眼圈慢慢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孩子上前几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奶奶,让我也跟着去吧!小宝……小宝托给奶娘带着就行!”
王熙凤猛地转身,目光落在平儿怀里那个粉嫩的小团子脸上,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她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小宝软乎乎的脸蛋,语气斩钉截铁:“不行!你留下,守好这个家,守好小宝。苍梧跟着去就够了,他功夫硬实,护得住二爷和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正默默擦拭一把长刀刀鞘的苍梧,声音低下来,带着托付千钧的分量:“平儿,这府里……我就信你。铺子那边,林姑娘是东家,你多帮衬。家里头,巧姐儿……。”她声音哽了一下,硬是压下去,“你一定替我多多看顾。若有人敢趁我们不在,伸手太长……你也可以去求助她舅舅。”
平儿含着泪,用力点头:“奶奶放心!平儿知道!平儿在一天,就替奶奶守一天!”
没几天,贾赦也派去了自己的心腹长随贾忠:“贾忠,你也跟着去。你老成持重,遇事多提点琏儿,护着些。”
“老爷放心!奴才豁出命去,也护二爷一家周全!”贾忠躬身领命。
终于,一切安置妥当。
贾府门前的青石板被车轮和马蹄碾得湿漉漉一片。
十几辆大车排开,骡马喷着白气,蹄子不安地刨着地。箱笼行李堆得小山高,都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宫里派来护送的精锐兵丁披甲执锐,沉默地列队两侧,肃杀之气压过了离愁。
王熙凤一身利落的靛蓝棉袍,外罩着挡风的石青哆罗呢斗篷,正亲自指挥着最后几箱要紧物件装车。
她眼角发红,却硬撑着没掉一滴泪,声音利落干脆:“……那几箱书和药材单独放,路上颠簸不得!还有避瘴丹的匣子,苍梧!贴身带着!”
贾琏在一旁与贾赦低声说着什么,父子俩的脸色都很凝重。黛玉、探春、李纨等人围着王熙凤,个个眼睛红肿,拉着她的手,絮絮叮咛。
“二嫂子……”探春刚开口,声音便哽住了。
“妹妹放心,”王熙凤强扯出一个笑容,拍拍探春的手背,“家里,就托付给你了。”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门内,九岁的巧姐儿默默看着即将关闭的大门,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小脸绷得紧紧的,憋得通红,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倔强地扭着头,不肯再看门外一眼,小小的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抽动。被抛弃的委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她用力吸着鼻子,终于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质问:“爹!娘!你们……你们是不是不要巧姐儿了?”
这声压抑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扎在王熙凤心上。她猛地回头,隔着将合未合的门缝,看到女儿那强忍泪水的倔强侧脸,心都要碎了。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由王熙凤牵着的英哥儿,却突然松开了母亲的手。
他迈开小短腿,几步跑到即将关闭的门缝前。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门扉下显得格外小巧,他仰起头,对着门内哭成泪人的姐姐,用他的小奶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姐姐不哭!英哥儿替你看好爹娘!你在家,替爹娘守好家!等我们干完大事就回来!”
说完,他挺起小胸脯,用力拍了拍,小脸上满是志得意满,仿佛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这装腔作势的童言,安抚了巧姐儿紧绷的神经。她先是一愣,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翘了起来,跟着“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巧姐儿抬手抹了把脸,对着门缝外那个小大人嗔怪地哼了一声,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却也轻快了许多:“吹牛大王,那你可得说到做到啊!”
黛玉原本早已泪流满面,此时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到英哥儿这小小人儿做出的承诺,她心中酸涩难言,蹲下身想抱抱他。英哥儿却先一步走到她面前,伸出小手,用袖子笨拙地去擦黛玉脸上的泪:“林表姑,不哭。英哥儿会想你的。你帮我们看好姐姐和铺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二姑姑。林表姑,你帮我转告二姑姑,让她乖乖吃饭睡觉,好好生宝宝,最好给我生个小弟弟,以后我罩着他!。”
那操心懂事的小模样,让黛玉的眼泪落得更凶,却含泪笑着连连点头。
贾赦看着小孙子,眼圈也红了,弯下腰摸摸他的头。
英哥儿主动上前一步,伸出小胳膊,像个小大人一样,用力抱了抱祖父的腿,还学着大人安慰的样子,垫着脚,用小巴掌在祖父后腰上拍了两下,声音脆生生的:“祖父别担心!英哥儿会看着爹娘,也看着自己!我们很快就回来看您!”
小大人般的举动,让贾赦喉头哽咽,只能重重地“嗯”了一声。
王熙凤看着儿子这一连串言行,心头百感交集,又是酸楚又是骄傲。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弯腰将儿子重新抱进怀里,对着门内众人,尤其是泪眼婆娑的巧姐儿,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安抚。然后,她抱着英哥儿,转身,决然地走向等待的马车。
庞大的队伍启程了。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
王熙凤抱着英哥儿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英哥儿没有扒着车窗向外张望,而是安静地靠在母亲怀里,小脸朝着窗外金陵城最后模糊的轮廓,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带着即将奔赴艰难任务的认真与严肃。
王熙凤感受到儿子的安静,低头看去,看到英哥儿稚嫩的小脸上那份努力强装的坚强,心中的酸涩,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她将脸轻轻贴在儿子柔软的发顶。英哥儿感受到母亲的泪水,小小的身子动了动。他伸出小手,环抱住王熙凤的脖子,用自己温热的小脸蹭了蹭母亲冰凉的脸颊,声音中带着纯真的安抚力量:“娘亲不哭。英哥儿在呢。阿狸也在,阿啾也在,狗儿叔板儿哥都在。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不怕。”
怀里的阿狸似乎也察觉到主人低落的情绪,难得温顺地“呼噜”了两声,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王熙凤的手臂。鸟笼里的阿啾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们,清晰地蹦出两个字:“不怕!不怕!”
王熙凤浑身一颤,将儿子搂得更紧,仿佛汲取着这幼小身躯里传递出的力量。一家人在一起,前路再难,也总能趟过去。